第56節
錦棠見好就收,提起另外兩壇子酒轉身出門,就在二樓的走廊上,忽而回頭,便見婆婆齊梅,并她的meimei齊蜜,并上一回在凈土寺跟她吵過架的王金鳳,一群婦人擠在一間包房的門上,個個兒皆是紅唇微張,口水涎涎的,目光齊齊兒的,全是在望她。 齊梅還在孝中,自然罩著一件黑衫,她身著白裙,頭戴白麻,兩相審視過,對方的衣著皆無可挑剔。 自打羅根旺死后,錦棠還未見過齊梅呢。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要是上輩子的錦棠,估計早就沖上去,撕爛她的臉了。 但錦棠當然不會。 她要陳氏宗族在渭河縣罩著自己,得讓陳家的長輩們認可自己,就得占足了理兒,一次把齊梅置于死地,否則就絕不會出手。 “母親居然也在此,媳婦沒有先來給您請安,是媳婦的失禮?!彼驮谧呃壬?,先給齊梅行禮,再給齊蜜行禮,與王金鳳點了點頭,算是見過禮了。 齊梅在明面上,自然要和錦棠眼一個婆媳融洽,是以笑著說道:“你是生意人,自有你的忙頭,快去吧?!?/br> 大約這一眾貴婦人都是在等錦棠走,走了好嚼她的舌頭,是以就連王金鳳都笑著說:“陳二奶奶快去吧,去吧去吧?!?/br> 錦棠應了聲好,欲走,忽而側眸,隱約瞧得個人影,就站在這間包房里頭。 燈影深深,他兩肩塌著,只是一個穿著普通青衫的背影而已,但從背影都能看出悲傷來。 那是陳淮安,畢竟十年夫妻,便只是個影子,錦棠也能認得出他來。 不過轉眼之間再看,人已經不見了。 錦棠只當自己是花了眼,等提著兩壇子酒下了樓時,兩腿頓時發虛發軟,站在大門上喘了兩口氣,才好往撿馬樁旁,去找陳淮安。 * “好家伙,這匹馬可算是給刷干凈了。膘肥體壯的,二爺今夜拿這香噴噴的大馬馱著嫂夫人回去,路上正好兒……”是知府家的兒子,王金丹的聲音。 陳淮安于江湖上的能耐,就在于,知府家的公子,此時提著水桶和鬃刷子,正在給他刷馬呢。 “刷完了把你的兄弟們帶來,給你二爺撐場面來。記得還要繼續治火藥,你目前治的量還遠遠不夠?!?/br> 用鴿子糞,牛糞,以及尿液,樹灰炮治火藥,是陳淮安給王金丹給的方子。 王金丹試制出來的火藥,威力大到驚人,但陳淮安一直沒告訴他,究竟是要用在什么地方。 王金丹對于陳淮安,有一種死心踏地的崇拜,還想多問兩句,錦棠已經從萬花樓的大門里出來。陳淮安立刻奪過王金丹手里的鬃刷子,悄聲斥道:“趕緊走,小心勿要叫你二嫂瞧見?!?/br> 待錦棠走過來,他已是個刷馬的架式:“酒換回來了?” 錦棠唔了一聲,也不戳穿陳淮安,也不走遠,就此打開酒壇子,輕輕嗅了一嗅,里面一股子nongnong的腐臭味道,她隨即將壇子抱給陳淮安,道:“撈一撈,里面似乎有什么東西?!?/br> 陳淮安于是找了根棍子來,輕輕挑了幾挑,借著酒樓的燈光,先挑出只尾巴來,見錦棠傻乎乎的湊了過來,隨即拿額頭抵了抵她的額頭,道:“太腌瓚了,你就勿要看了?!?/br> 但錦棠已經看到了,一手捂著唇,她轉身便是一陣子的嘔。 另一壇打開,里面是好的。 所以,康老夫人只往一壇酒里投了東西,而那東西,惡心到陳淮安只看了一眼,就恨不能連隔夜的飯都吐出來。 商家常用的抹黑伎倆,一只腐爛化膿的死老鼠,飄在壇子里,一壇子酒,就成了一壇子死老鼠的腐液。 可以想象,要是方才小廝當著一州知府,學政與提學的面打開酒壇子,慢說錦堂香酒從此要無人問津,便羅家酒肆的正酒令也得丟。 一只老鼠害一鍋湯,一間酒肆,因為這只老鼠,得毀個徹徹底底。 “淮安,我覺得我大概錯了?!卞\棠猶豫了片刻,說道:“婚姻自古就不是兩個人的事情,就好比我和你,你當初不納妾,不讓我住到相府去,獨門獨院兒的住著,待我這么個壞脾氣算是仁至義盡,可終歸,夫妻的背后是兩家子人,就好比齊梅和你娘陸寶娟,你若是條狗,她們才是掌著拴狗繩子的人,而我,或者我娘,是另一條狗,婚姻沒有婆母的支持,是不會幸福的?!?/br> 說著,她站了起來,道:“走吧,回渭河縣。和康老夫人的生意做不得了,我娘也不能嫁給康維楨,有康老夫人哪么個婆婆,她將是另一個我?!?/br> 婆媳,世間最可怕又最難相處的關系,足以對抗每個人所認為的,最堅貞的愛情。 陳淮安輕輕喚了聲糖糖。 他兩輩子,認的,都只有她這一個妻子。 也曾努力著,想要把家庭經營到幸福美滿,多生幾個孩子,兒女繞于膝前。 而他犯的最嚴重的錯誤,并非與黃愛蓮的一夜之情,也非陳濯纓那個孩子,而是在漫長的十年之中,從來不曾于家事上,給過她一分一毫的支持,任由她在兩個婆婆之間苦苦掙扎,那種掙扎,耗去了她的青春,她的耐心,她對于他曾經滿懷的愛,只剩下深深的怨恨。 可這種悔疚,他說出來也沒有用,給她再多的物質補償,也沒有用。 只能用此生,來慢慢的彌補,磨著她一點點的回轉心意,直到終于有一天,她愿意敞開心扉,談談他離開京城之后,她曾過過什么樣的日子,又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討飯的境地的。 或者到那時候錦棠仍不會原諒他,仍然后不肯要他,但總算,他不會像今日這般,每每她平靜的講起往事,就慚愧到無地自容。 陳淮安上輩子至死的時候,認為生父不是個東西,但認為兩個母親總還不算太壞,齊梅叫他一回又一回,見識了女子惡毒起來的可怕。 如今在他心里,唯一仍還在神壇上的,就只剩下陸寶娟了。 將錦棠從地上拉了起來,陳淮安道:“方才我刷馬的時候,瞧見康老夫人進了不遠處的晉江酒樓,你若信我,就跟我一起進晉江酒樓,我保管一回就去了她的病,叫她從此之后,想要拿下三濫手段欺負人的時候,想起來就得發悚才行?!?/br> * 俗話說的好,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向來,大人物的度量大,小婢婦們的氣量窄。 谷嬤嬤往錦堂香里填了只死老鼠,然后便帶著康老夫人,到了晉江酒樓,也是準備萬花樓喝出死老鼠之后,給康老夫人一個驚喜的。 誰知進了酒樓,等不來報訊兒的人。谷嬤嬤正急著呢,一個小廝走了進來,說道:“嬤嬤,咱們酒樓來了倆個客人,小的們已然處理不得,要不您去看看?” 背后有在京城為官的親戚們作靠山,康家在秦州生意作的又大,府中豢養的家丁隨便拎一個出來,都比官兵更能打,這樣人家的酒樓,誰敢上門找茬,又誰敢惹事兒? 谷嬤嬤怕是羅錦棠查到她在背后搗鬼,上門來找事,還想隱瞞來著,康老夫人早就聽見了,說道:“這還了得,誰敢到我門上來惹事兒,走,咱們下去看看去?!?/br> 谷嬤嬤跟在身后,心有惴惴然,但總覺得,自己是為了康老夫人,為了自己奶大的康維楨而辦了件大好事。 殊不知,她果真壞心辦了好事兒,葛牙妹與羅錦棠倆母女,倒是由此,反而要得到康老夫人的尊重了呢。 作者有話要說: 猜猜陳淮安治火藥,是為了什么,2333 第74章 贏得尊重 下樓的時候,小廝簡單的說了幾句。 說是來了一對小夫妻,坐在一樓的大廳里,離門口最近的桌子上,倆人只要了一碗三文錢的陽春面,上來之后,男人先倒醋,結果,醋壺里就滾了一只蒼蠅出來。 晉江酒樓的跑堂,可皆是人精兒,于這方面自然得心應手,見男人把碗給他看,一筷子將蒼蠅挑了出來,笑道:“不過一?;ń窢?,也不知怎的跑到了醋壺里,我另替客官換壺醋吧?!?/br> 說著,跑堂另換了一壺醋來。 男人一倒,刷刷,一下出來兩只蒼蠅,男人也不說話,只將筷子遞給了跑堂。 跑堂自然又是一頓大驚小怪:“喲,兩枚花椒,客官且瞧小的替你吃了它?!?/br> 于是,再換了一壺醋來。 這一只醋壺,刷的一下,倒出來了四只蒼蠅。 于是,跑堂苦著臉,專門找了一只醋壺自己瞧過了里面沒蒼蠅的,苦著臉捧了過來,好家伙,這一回,男人直接從里面倒出八只蒼蠅來。 這下,大家才覺得是找茬的上門了。 跑堂望著一碗陽春面上黑乎乎的八只大蒼蠅,打了個醋味酸爽的咯兒,委實是吃不下去了?;剡^頭來,便見東家從樓梯上走了下來。 康老夫人做了幾十年生意,向來以德服人,從來不得罪人的,她倒想看看,是誰敢在她的酒樓放肆,撒野。 遠遠瞧著一個身材高大,臂膀寬闊的男人站了起來。他下頜生的極為優美,笑面朗朗,抱拳便道:“太師母在上,受學生一拜?!?/br> 康老夫人定晴看了半晌,才認出這是竹山書院里最叫夫子們頭疼,曾經康維楨無一日不掛在嘴邊罵的,陳杭家的二少爺陳淮安。 再看背對著她的另一人轉過身來,笑面盈盈,亦是一拜:“錦棠見過康老夫人?!?/br> 康老夫人瞧了眼陽春面上那一攢浮著的蒼蠅,雖不知是怎么回事,卻也明白,熟人上門來找茬,這是挑著她的短兒來的,這個節骨眼兒,正是酒樓中賓朋滿坐之時,這種事情,當然不敢聲張。 她道:“大姑娘,淮安,咱們且到后院里頭說,如何?” 酒樓到底是個吃飯的地方,大堂幾桌散客,也注意到門口這桌有不對勁兒,都往這兒張望著。 陳淮安抱著只醋壺,還是咄咄逼人之勢,錦棠卻輕輕摁上他的手。 她道:“好?!?/br> 不知為甚,在看到康老夫人的一刻,錦棠覺得,往酒壇子里扔死老鼠的事兒,當不是康老夫人做的。 一個婦人,能于大明國中經營幾家大酒肆,家家賓客盈門,當不是個心胸狹隘之人。 轉身進了后院,她親手將一只醋壺捧給康老夫人,這才道:“老夫人,若說想要挑彼此的短處,錦棠或者沒有,您開著這樣大的客棧,幌子多的是。 如我為商,不是不懂下三濫的門道,徜若你給我只死老鼠,我便還你幾只臭蒼蠅,你的晉江酒樓沒了食客,我的錦堂香也沒了酒客,受益的會是誰?” 這還用說,食客們不來晉江酒樓,還可以去萬花樓,去別的酒樓,生意場上行下三濫的手段,毀的只有自己。 從陳淮安手中提過酒壇,錦棠啪的一聲,將它摔在地上。 一股死老鼠的腐臭,伴著酒液潑灑而出,幾滴子黃湯臭水濺在谷嬤嬤的裙面上,她提著裙子便往后退。 錦棠再是一笑:“蒼蠅是您家酒樓醋壇子里自釀的,這老鼠,也是你們塞到我錦堂香的酒壇子里的。老夫人,您這般做生意,錦棠忍痛,也絕不肯再與您合作?!?/br> 康老夫人氣的發抖,但畢竟是身出名門的大家閨秀,一猜,也知道是自己身邊的人瞞著自己,好心辦了壞兒。 是以,柔柔一笑,她道:“大姑娘不曾把這蒼蠅當著食客們的面倒出來,就是給我晉江酒樓面子,我又豈能不給你面子?這死老鼠的事兒,無論誰做的,我一定給你個交待?!?/br> 只待送走了錦棠和陳淮安,康老夫人回過頭來,氣的臉色發白,也不顧身邊圍著一眾的跑堂,廚子,并掌柜,反手就給了谷嬤嬤一巴掌,指著她的鼻子道:“枉你跟在我身邊幾十年,學著照料生意,經營酒樓,居然連羅錦棠的氣度都沒有。從今往后,這酒樓的生意,你再不必插手,徜若再敢插手,我將遣你回揚州,好好兒的養老去吧?!?/br> 不用說,敢欺上瞞下,往酒壇子里塞死老鼠的,除了谷嬤嬤,沒別人。因為,唯獨她知道,康老夫人為了不肯接納葛牙妹那個兒媳婦,如今有多痛苦。 谷嬤嬤嚇的,撲通一下就跪到了地上。 康老夫人又回過頭來,指著掌柜說道:“都說過多少回了,酒樓之中,絕不可有藏污納垢之處,今兒是陳淮安發現咱家的醋壺里有蒼蠅,徜是別人,抱著這只醋壺訛咱們一筆,給是不給? 而一個酒樓,連醋壺這種小東西都打理不好,別的地方得臟成什么樣子?若是叫人知道,誰還敢來吃你家的飯?” 掌柜跟在老夫人身后,連連兒的應著是,一只只兒的,把醋壺子全部收進廚房,仔仔細細兒的,去清洗了。 康老夫人扶著春嬌姑娘的手出了酒樓,如此半夜,還準備要趕回渭河縣去。因為怕兒子會不辭而別,這些日子她不敢離家的守著。 望著夜空中遙遙一輪明月,她道:“原本,我是真的嫌棄葛牙妹,整日化著個白臉大紅唇,性子又急又躁,渭河縣無人不嚼她的舌根子??墒?,她從竹山書院之中說走就走,毫無一絲留戀。便羅錦棠,也是她教導出來的,大氣知禮,懂得退讓,但又絕不妥協。 你說,葛牙妹若是做咱老康家的兒媳婦,就只把她養在家里,不叫她出門宴客什么的,可行否?” 顯然,因為今日羅錦棠占著理兒,抱著一壺子的蒼蠅,卻沒有興師問罪,沒有大鬧晉江酒樓,康老夫人的心已經有幾分活了。 葛牙妹這么個中年寡婦,她其實已經不嫌棄了。 只是因為世俗固執的偏見,還不肯松口而已。 大丫頭春嬌笑道:“奴婢覺得,只要咱家少爺喜歡,就沒錯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