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她沒有殺他,只是毀了他,而因為養育之恩,他的心里,始終對她保留著最后的溫情。 但齊梅所任意玩弄,利用的,也正是他的底線和溫情。 裹著熊皮褥子,錦棠這才剝開紅薯的皮兒,輕輕咬了一口,隨即欠腰,將紅薯展開念堂,柔聲道:“快嘗嘗,這紅薯格外的甜呢?!?/br> 念堂于是也咬了一口,果真甜,細沙軟糯的甜。 錦棠將他拉了過來,撩起他壯著熟羊毛的棉褲,輕輕替他揉著叫孫三一腳踩青了的腿腕子,柔聲問道:“疼不疼?” 念堂雖說疼的呲呀裂嘴,卻也咬著牙搖頭。錦棠故意一口紅薯喂到念堂的鼻子上,揉了他一鼻子,道:“活該,誰叫你不好好兒吃飯,男兒就該多吃飯,長的快,高高壯壯兒的,像你姐夫一樣,你瞧瞧,這滿渭河縣的人,誰敢欺他?” 寂寒的夜里,河邊的靈帳下,統共也就這么幾個人。 錦棠邊說,邊側眸,眼皮子輕輕兒撩了陳淮安一眼。他雖說不靠譜,這幅精健結實的身板兒,于女人來說,也是極大的安全感。 當然,身體好是件好事。 像葛青章哪般文墨,叫陳淮安這個王八蛋一把推進護城河里,堂堂一介御史欽差,死的多委屈。 恰這時,陳淮安說道:“念堂,你該睡覺了?!?/br> 念堂斷然道:“姐夫,靈前不能睡覺的?!?/br> 陳淮安道:“怎么睡不得,我說睡得就睡得,快睡,否則我也把你脫了衣服,扔河里去?!?/br> 孫三兒叫齊高高撥光衣服,此時還在河里凍著呢,陳淮安這一回是準備,凍到孫三再也爬不起來為止了。 到底念堂還是孩子,叫姐夫一嚇唬,紅薯才吃了半個,縮在張熊皮褥子里,慢慢兒的睡熟了。 這時候管灶的幾個人也睡著了,錦棠往后一靠,也就靠到了陳淮安的身上。 這本就和離了的便宜丈夫,胸膛寬闊,熱和,雖說倆人吵吵鬧鬧,但每有大事發生,她總還是能依靠的。 這樣想著,在撕爛齊梅那張臉之前,錦棠就又打算與他再做一段掛名夫妻了。 “我原來總覺得,你聽你娘的話,不肯替我出頭就是你不對,如今算是徹悟過來了?!彼似?,錦棠忽而睜開眼睛,仰面笑著說道。 陳淮安坐在她身后,整個兒的摟著錦棠,其實也未睡,低眉唔了一聲,問道:“為何?” 其實錯的是他,可她居然一直在反省自己。 曾經的每一件事情,她都在反省,哪里做錯了,于是婚姻,家庭落到了這步田地,又該要怎么走,才能回到正軌。 她上輩子就一直在反省自己,若非她的縫縫補補,千瘡百孔的婚姻,不可能經營整十年。分明是他的錯,分明世事紛擾,可她是葛牙妹生的,遺傳的天性,總覺得自己哪里做錯了,是自己的錯,想要把亂糟糟的生活撥亂反正。 錦棠道:“你雖不是她生的,但你上輩子并不知道此事,就好比我爹,我明知他有很多缺點,但在我心里,一味的仍會粉飾他,覺得他有苦衷,本質是個善良的人?!?/br> 若非聽念堂說起前天夜里酒肆里的吵打,羅根旺居然都沒有護著葛牙妹,以及他們之間幾年來為了康維楨而生的爭執。 而且,吵到激動的時候,羅根旺甚至會拳腳向相,葛牙妹因為自己理屈,總是悄悄的默著,忍下來。錦棠也隱約記得自己小時候,娘臉上經常青一塊紫一塊,她說怕是胭脂膏子不好,落下來的印子,但顯然,那全是羅根旺打的。 念堂是個男孩,見慣了,不知道打女人是件不對的事兒,錦棠卻很氣憤,一個男人,在外老實綿厚,夜里卻總是打的妻子嗷嗷叫,羅根旺這樣做,顯然是錯的太離譜了。 陳淮安就算叫她打成狗頭的時候,也沒有動手指過她一指頭,徜若他真敢動手,上輩子錦棠早就和離了,她絕無法容忍一個動不動就動手的男人。 打死錦棠,錦棠也不會相信自己的父親的心胸會哪般狹隘。 “所以是我的錯,我不該逼著你或者選她,或者選我的。于你來說,母親你也想要,妻子你也想要,因為你想要的是個家,而無論我或者齊梅,都是想獨占你,你選了一方,勢必就得拋棄另一方?!?/br> 選你娘還是選我,天下男人的噩夢。 陳淮安輕輕嘆了一氣,粗大的喉結抵在錦棠的耳側,不停的上下喘動著:“糖糖,這輩子,我只有你一個親人?!?/br> 錦棠輕輕唔了一聲,也是一笑努力往后靠了靠,尋著陳淮安胸膛上的暖意:“我有很多親人呢,有娘,有念堂,才不要你?!?/br> 他親朋環繞的時候,她孤苦伶仃,如今她什么都有,他卻一無所有。 不過,陳淮安并未因此而感到氣餒。不一樣的羅錦棠,不會動不動就與人撕破臉的羅錦棠,依舊那么美,那么鮮活,便父親的死也未將她擊垮。 只要她有野心,有斗志,還有向上的生命力,這就很好了,畢竟,只有在這種情況下,她才最需要他。 也不過轉眼就五更了,念堂伴著黎明時婦人們做飯的鍋鏟聲睜開眼睛,便見jiejie躺在姐夫懷中,裹的像只熊一樣,而姐夫的唇一只貼在她額頭上。 姐夫小麥色的肌膚襯著jiejie細膩白嫩的面龐,倒是有種出奇的和諧。 小念堂頭一回發現,身為一個強壯的男人,能夠保護自己心愛的女人,當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小家伙羞紅了臉,悄沒聲兒的,往熊皮褥子里縮了縮,假裝自己仍是眠著的,直到錦棠醒來,一把推開陳淮安,這才裝作自己是個初醒的樣子,爬了起來。 喪事,就這樣開始了。 * 葛牙妹真是不習慣。 她給康維楨拉到了竹山書院,自己的公房里。 因他經常不回家,公房是設成里外兩進的,外面用來會客,見學生和夫子們用的。 葛牙妹來的時候天黑,倒是沒見幾個學生,稀里糊涂的就跟來了,進來之后,稀里糊涂的,她睡里間他睡外頭,就這樣過了一夜。 次日一早,才睜開眼睛,葛牙妹便聽見外面康維楨在罵人。 她曾經和康維楨好的時候,康維楨還是個羞澀的小小少年,如今聽他滿腔嚴厲,語聲威嚴,葛牙妹竟然覺得陌生無比,再呆在這小小的公房內,局促的,就像少年時一樣。 “你怎能帶陳嘉雨去哪種地方,染上臟病了怎么辦?父親即死,長兄便是父親,你要是親爹,也能帶兒子去嫖妓?更何況你爹孝期不滿三月,熱孝之中,陳嘉利,你這是在找死?!笨稻S楨站在書案后面,敲著方鎮石,罵的卻是陳嘉利。 陳嘉利雖是陳家的老大,但是因為母親強硬,父親古板,又對他極為嚴厲,鎮壓的他性子極為懦弱。 他躬著腰,揖著兩只手道:“山正,少年自古愛風流,我覺得也沒甚,嘉雨如今不是挺好的?” 康維楨丟過一張紙來,說道:“人家姑娘說是喜歡上嘉雨了,要自己贖身嫁予他,你們兄弟瞧著辦吧?!?/br> 陳嘉利接了過來,一張字書的極為丑陋的情詩,大約是個小姑娘寫給嘉雨的。這姑娘也是大膽,不怕壞了嘉雨在書院的名聲,毀了他的前程,竟就叫情詩給寄到書院里來了。 要說也是他意志不堅。 在老爹陳杭死后,陳淮安覺得他們兄弟活的都有點兒太憋屈,于是大手一揮,請他們到青樓嫖了一回。 給嘉雨,當然是找了未開過苞的大姑娘,足足花了二十兩銀子。 他隨便撿了個價兒最便宜的,還以為青樓會有什么好貨色,來的居然是個比劉翠娥還大,相貌還沒有劉翠娥標致的半老徐娘,陳嘉利試了幾番終究沒能下得去手,就回來了。 不過嫖一回而已,誰知道竟能鬧出風雨來。父死的大孝之中去嫖,被發現之后,康維楨瞞了下來,沒有捅出去,已經夠給他兄弟面子了,既已這般,他也只能認栽了。 “明兒給我滾到劉之心的班去?!笨稻S楨厲聲道:“我就不罰陳嘉雨了,但你不能不罰,唐海旺的班,你已經沒資格呆了?!?/br> 就這樣,陳嘉利在一班的資格,讓到了葛青章身上,從此之后,葛青章和陳淮安便是唐夫子的學生了。 康維楨早就收到了青樓姑娘寄來的情詩,當然也早已專門寄信到青樓,把那青樓的老鴇狠罵了一頓,宣稱是有人借著陳嘉雨之名,嫖宿于青樓,至于陳嘉雨,清清白白的少年,自己可以作證,從未離開過書院一步。 這也不過借題發揮,給葛青章找個名額罷了。 * 屋子里,葛牙妹正豎起耳朵聽著,門咯吱一聲而開,康維楨端著早飯進來了。 她騰的一下,就從床沿上坐了起來。 這是張窄窄的,單人架子床,磕到床框上,葛牙妹立刻就摁住了額頭。 葛牙妹是慣會照顧人的,可是,她的天地只在羅家酒肆里。這又窄又小的屋子里,她還是個偷來的鑼兒,自然就不敢出聲。 從康維楨手中接過食盒揭開,兩碗燴菜湯,并兩只熱饃。 “錦棠托人提來的燴菜?!笨稻S楨道:“吃吧?!?/br> 這是羅根旺的燴菜,既是錦棠送來的,就證明孩子都知道她躲在這兒。 葛牙妹的心于是放松了一點。孩子們知道她在何處,還肯送菜給她,證明她們沒有因為羅根旺的死而恨她,這可真是…… 她半生凄苦,總算生了倆好孩子。 渭河縣的人罵人最毒的一句,是說,改日上門,我去吃你的燴菜去。吃燴菜,只有辦喪事的時候,上門吃燴菜,當然就是吊喪了。 葛牙妹成了逃犯,再看到羅根旺的燴菜,雖說餓的肚子咕咕叫,但一想這是丈夫的燴菜,就怎么也拈不起哪雙筷子來。 康維楨于是撿了雙筷子,柔聲問道:“是不是手腕不舒服,要不要我喂你吃?” 葛牙妹連忙搖頭,她昨天是叫那些衙役們給扭傷了腕子,但也不至于連筷子都捉不起來。不過,她畢竟是伺候人伺候慣了的,伸出腕子去,連忙道:“我來伺候你就好,你一個男人,怎好給婦人喂飯吃?” 第65章 中年愛情 驀然抬頭,康維楨似笑非笑的望著她:“伢姐兒,你倒是一點都沒變過?” 她還是個少女的時候,他去買她的藥,買了藥她還不能放心,跟到竹山書院外,叮囑他該如何煎藥,怎么煎才能讓藥效發揮出來。還怕他端藥時要燙了手,特地拿馬蓮織墊子給他。 殊不知,他家里光是婢子就有成群,至于灶房,他也從不曾踏足過。 拎過一雙手來,纖細白嫩的細腕子,上面全是叫衙役們抓出來的青痕,脖子上還有一道勒痕,是她昨兒想要上吊是蹭上去的。 葛牙妹不肯吃,康維楨非得要喂,倆人僵持了半晌,康維楨忽而說道:“再不肯吃,我就送你回牢里去?!?/br> 葛牙妹憋了半晌,咬了咬牙,終于還是吃了一口。 再怎么的,也不能重新回到大牢,否則,念堂和錦棠就該著急了。 不曾濃妝艷抹,穿的還是他的男子常服,這時候的葛牙妹,依舊還是個大姑娘的容樣兒。 倒叫康維楨想起,他還是個少年的時候,有一回就在渭河畔,腳下青苔一滑,倆人齊齊摔在地上,他撲在她軟綿綿的胸膛上,慌亂中兩手亂抓,青苔滑,她身上更滑,撲騰了許久,驚起灘的野鴨子。 今日書院有大課,康維楨放下碗就出去了。 葛牙妹呆在一間小小的屋子里,也不知滿城的人要怎樣找她,說她。但既已經逃出來了,為了不給陳淮安和康維楨添麻煩,也只得在這小屋子里呆著。 好在從后門出去就有茅廁,水池,飯也有康維楨每日提進來,她惴惴不安又擔心萬分,在間小屋子里熬了一天又一天,轉眼,竟是過了七天。 到了七天這日,掐指一算就是羅根旺的頭七了。 到底是丈夫,倆人間還有孩子,直等到月明星稀時,葛牙妹覺得自己是該回去,看看錦棠和念堂倆個哭成什么樣兒了。 這些日子來,康維楨白日在外間辦公,給她送些飯,等到夜來,偶爾回家,但經常是宿在外面的圈椅上,一過就是一夜。 葛牙妹出來時,他正在外面批學生們的作業,筆尖一點,他道:“案子都還沒有開審,你仍是逃犯,此時出去,就不怕連累了孩子?” 葛牙妹斷然道:“想明白了,我也不怕,不就是個殺頭嘛,總勝過住在這兒提心吊膽的好。我怕官府抓不到我,要把罪加到我的兒女身上?!?/br> 其實此時案子早已塵埃落定,羅根發一家子都下到牢獄里去了,不過,羅老太太攬下了所有罪過,說是因為羅根旺和葛牙妹不孝,她叫羅根發這樣做的,以酒肆交換,她把酒肆給了羅念堂,而羅根發也只需要坐兩年牢就可以出來了。 但是康維楨并不說實話,犟的跟頭驢似的葛牙妹,要聽到這些消息,此時轉身就得走。 他道:“牙姐兒,我要成親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