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可今年情況還真不好說。前天,只是永寧街西出口成了沼澤地帶。昨天下午洪水已向東漫過永寧街近二十米。離小樓不遠了。 有記者冒雨實地采訪,這處水浸最深處的積水已達1米。專家估計,紅色暴雨信號仍將持續生效,如果不能在10小時以內疏通排洪,永寧街極有可能被全部淹沒。 新聞播報一個小時后,便有防洪辦的工作人員來小樓,讓她們趕緊撤離。 ☆、063 看慣了現在的樣貌,就會忘掉過去的自己。 ——司芃日記 盧奶奶和司芃對望一眼,都舍不得走。 “我們家有臺階,沒被淹過?!彼酒M十分焦灼,“你們趕緊派人開下水道,把洪水排了,不就行了?” “說得容易,靈芝區都淹成沼澤國了,我們哪有那么多人手?!眮砣舜┲蚀蟮挠暌?,急沖沖走往下一家。 “姑婆,我去收拾下東西。等到下午,雨要還下這么大的話,我們就走吧?!币部梢源粼诙潜茈U,但要是洪水多停留兩日,他們吃飯喝水用電都成問題。 盧奶奶點頭同意。司芃說:“那我找人來幫忙?!?/br> 凌彥齊在市里上班,暴雨加內澇,讓他馬上過來不現實。 蔡昆在健身房上班,離得最近,是最好人選。只是他對凌彥齊意見太深,過來肯定又要念叨司芃。司芃這輩子,最煩人翻來覆去就那幾句話的叨嘮。 她想起上次來送項鏈的陳志豪,依稀記得他說住在沙南,馬上撥電話過去。 趁水還沒漲上來,司芃冒雨從對面撿好多磚頭回來??Х鹊晷獦I后,房東把店隔成兩個門面分租出去。還未裝修完,堆了一地的建材垃圾。盧奶奶問她:“撿磚回來干什么?” “我把鋼琴腳墊高一點,怕水漲得太快,浸到琴身,這鋼琴就廢了?!?/br> 她還沒來得及把磚塊搬進客廳,陳志豪一身水嗒嗒地站在院門外。司芃給他開門,那些水跟著他的腳,一下就漫進院子。盧奶奶看得心焦焦的:“真要淹了?!?/br> 司芃仍不死心:“我看雨小了點?!?/br> “小也沒用?!标愔竞勒f,“我在沙南住二十多年,太清楚了,內澇嚴重,積水倒灌。而且,定安村地勢沒有周邊那些樓盤高,你懂不?水全往這里來了?,F在車子還能開進來,要走方便?!?/br> 兩人把盧奶奶扶進車廂,貓咪給她抱著,再把輪椅折疊放置尾箱。陳志豪一踩油門,朝永寧街東出口走。司芃探出車窗往后一望,洪水已徹底淹沒院外臺階。她的心一下全揪在一起。 臨時救助點安排在靈芝區的頤老院,前去避險的人不多。盧奶奶年歲這么大,傷了一條腿,又是華僑,是救助的第一等對象,優先安排床鋪。幫她擦干頭發,換了衣服,扶到床上躺下后,司芃便和陳志豪說:“你幫我看著姑婆,我要回去一趟?!?/br> “有什么事,我去幫你……,”話還未說完,司芃便竄下樓梯。窗戶里一望,暴雨中她已奔出院子。 正好凌彥齊打電話過來,陳志豪便說了:“小凌總,我們到頤老院,可司芃又走了?!?/br> “什么意思?” “她說她要回小樓,也沒告訴我具體要干嘛?!?/br> 凌彥齊也撥司芃的手機號碼,關機狀態。都跑出來了,回去干什么?他看一眼筆記本屏幕,然后猛地合上。沒辦法,只能翹班。 風大雨大,凌彥齊開了近四十公里。知道永寧街西路口有水患,他特意繞到東邊,結果設了路障,只能在路邊停車。剛下車,就被瓢一身的雨。舉目一望,街上無車無人,只有呼嘯的風雨,和被無情摧殘的殘枝敗葉。他頓時覺得心好累,想我到底要為這個女人,淋多少次的雨。 還覺得比上次被人追更狼狽。傘徹底無用,皮鞋踩在嘩嘩的水流里,早就漲滿水,一步都不好走。認命吧。他把鞋襪脫掉,在汽車尾箱里找到一雙備用的人字拖換了。 走到小樓,凌彥齊半截褲管已在水中。他抬起腳走上臺階,推開院門,看見司芃彎腰從水里抱起一盆桂花。 “你做什么?”凌彥齊實在沒想到,自己回來看到的是這樣的場景。司芃渾身濕透,捧著花盆,在水里一步步地挪,挪去客廳??蛷d比院子高兩個臺階,水尚只淹到桌角五厘米處。他跟進去,看見她把盆栽擺上餐桌。 司芃轉身回院子,要接著搬花,凌彥齊拽著她胳膊:“別搬了?!?/br> 也不知司芃哪里來的情緒,直接甩開他手:“不用你管?!?/br> “姑婆讓你回來搬的?”不會,她就算再愛惜這些花,也不會對司芃提這么無理的要求。 “不是,就我覺得,淹死了可惜?!?/br> “再買再栽,不就好了?”凌彥齊猶疑著說出來,心想犯得著和它們較這么大勁? 司芃我行我素地朝院子一角走去。凌彥齊想,得了,搬吧,搬完就了事。這是個比他還不好伺候的祖宗。只不過被浸滿水的花盆很沉,且在水里抱著它走路很不方便,兩個人都搬得特別的慢。 搬了許久。除了那顆長在土里的玉蘭樹沒法挪動之外,院子里四五十盆大大小小的綠植花卉,全被兩人搬進客廳。 凌彥齊覺得這一輩子,都不會再干這樣的體力活了,靠著墻歇一會,他說:“沒事了?我們走?!?/br> 司芃低頭弓腰坐在沙發扶手上休息,悶悶地說:“你走?!?/br> “怎么啦?司芃?!绷鑿R走過去。 “我還沒弄完?!?/br> “哪兒還有?”凌彥齊左右瞧瞧,閑散好命的人眼里自然看不到任何該搬該挪的東西。 司芃推開他,把客廳臺階處的紅磚搬進來。凌彥齊越來越不解,質疑的口吻加重:“司芃,你要做什么?”今天的她不對勁,特別的——犟。 “要搬就搬,不搬就別廢話?!闭Z調變得相當冷漠,讓凌彥齊心生不爽。 他好好的辦公室里不呆,paper不寫,磅礴大雨里開一個多小時車過來,被雨水澆得狼狽不說,還莫名其妙地搬了三十盆的植物。 這一切的源頭,只能是擔心她的安危??蛇@份擔心,一點都不被人理解和接受。那點從未被人無視過的少爺氣出來了。他靠墻站著,就不搬。 司芃來來去去的,在鋼琴腳邊將紅磚拼成“三高兩寬”的組合。凌彥齊看出來,她想把鋼琴架在磚上??蛇@么重的鋼琴,兩個人也搬不動啊。他走過去勸司芃:“琴身離地面少說也有七八十厘米,淹不到的?!?/br> “你沒看水都已經進客廳了?送姑婆走時,這水還在院門外面?!?/br> 見司芃急躁的神情,凌彥齊設身處地想,是因為那晚兩人彈了琴,她才這么在意?他拉她胳膊,語氣溫柔:“要是真進水,壞了,我再給你買一架鋼琴,好不好?” 司芃將他手甩開,再去鋪另一個桌角下的紅磚。凌彥齊俯身看她,以前的司芃雖然冷,但沒這般不近人情。他想不通,她為何這么在意鋼琴,還有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這會他才仔細打量客廳,茶幾上的錫器沒了,沙發上的蠟染抱枕靠墊也沒了。有處柜門沒關嚴實,他過去看,下方三層的收納空間里,空無一物。一米以下的地方,能動的,全讓司芃給搬了。 搬去哪兒?凌彥齊上了樓,看到那間原本做畫室的雜物間,已堆滿東西,他沉默著下樓。 當初司芃要來小樓,他便覺得——她是為他來的。相處越久,這種“覺得”越來越強烈,乃至當時出現的那個契機——姑婆的腿被撞了,司芃確實應該負起某種責任,已不在他的意識里。 然而,看到一樓餐桌和柜上的無數花盆,看到堆積凌亂的二樓房間,看到還跟發瘋似的要把鋼琴架高一點的司芃,這種不斷被確認和鞏固的“覺得”一下就塌了。 司芃,不是為他來的,而是為了別的什么而來。 前些天他過來,姑婆趁司芃走開時,拜托他去查一下司玉秀家是否還有親人住在定安村。她說:“當年秀妹的嫂子,確是和我們走失了,沒準她后來回定安村也不一定,……” 他一聽就反應過來:“你是覺得司芃……?不一定姓司,就是司玉秀家的孩子?!?/br> 他不以為然。這一陣子他的事情太多,嘴上答應去找,壓根沒行動。他沒盧奶奶熱心,非要幫離家出走的司芃找回家人。甚至他還有那么點壞心思,找不到家人,就心安理得讓司芃跟他一輩子。 他既不想讓她回歸,也不想放她流浪。 現在才想透,姑婆猜得一點沒錯。司芃一定是司家的孩子,說不準還在小樓生活過。因為只有這個理由,才能解釋這個下午,一貫高冷的她何以變成這樣。 她疊了三塊磚頭的高度,近二十厘米,以她的力氣,根本不可能把桌腳抬到磚頭上去??伤豢舷蛄鑿R求助,半跪在地上,想用肩把鋼琴扛起來。 肩太瘦削,鋼琴紋絲不動。她跪坐在水里喘氣,歇十來秒后,想一鼓作氣再把鋼琴扛起來。 她咬著牙床,面色潮紅。 他們認識以來,司芃身邊發生許多事。養她的龍哥被抓走,在咖啡店被蔡成虎欺凌,呆了很久的咖啡店也被迫關門。生活這般動蕩,司芃是無所謂的。 她總是以一種冷冰冰的強大,來對抗這個世上的所有不如意。 可她現在在較勁,和一架鋼琴較勁。 凌彥齊幾乎都能在她臉上看見,某種被塵封被堵塞的情緒,就像院外的滔滔洪水,沖破閘門。與這種較勁相比,在不在意他和別的女人睡覺,或是給別的女人買項鏈的那丁點情緒,真的不值一提。 為何他初登咖啡店,她便能猜出他的來歷,端上一杯白咖啡? 為何她未在國外生活過,烹飪手法卻和姑婆相似,帶有一定程度的東南亞特色? 為何她幫姑婆搬花盆時,會趁人不注意觸碰鋼琴? 為何姑婆腿骨折后,他一再表示和她無關,仍要搬進來照顧姑婆? 為何她在住進小樓的第一個深夜,會翻出塵封已久的畫作? …… 太多的疑問,今天終于有了答案。 她親近他的一切,本質上只是為了這棟小樓。 腦子里也像是呼呼刮風,嘩嘩下雨,面上卻愈發冷靜。 凌彥齊淌著水走過去。跪坐的司芃仰頭看他一眼,又低下頭。他突然彎腰撈起她,手緊扣著她的腰,唇封住她的唇。 司芃任由他摟,任由他吻。與洪水抗爭,英勇無畏地搬了兩個小時的家,最后在鋼琴這里受挫。她的心好累。 吻了片刻,在凌彥齊的眼里發現情/欲的火花,司芃才從那種恨不得要把一樓全都搬空的情緒中脫身。從頤老院出來,她在水里奔了四十分鐘,打開院門,看見院子和永寧街合成一片水域,只覺得不可思議。 原本還在院外的水,已漫過客廳臺階,向推拉門的地軌前進。院子里稍矮一點的盆栽全被淹沒在水里。她從沒想過,這里會被淹。她從沒想過,它們面臨的是比無人問津還要慘的命運,是被泡在水里,然后腐爛、丟棄。 她只想盡力挽救,哪怕她走了,她希望它們都還在。 凌彥齊讓她不要管,是因為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出現在這里,只是關心她。她錯待了這份好意。手輕輕撫上他的胳膊,司芃開口:“你幫我一起抬鋼琴?!?/br> 凌彥齊卻不像意想中那樣欣然答應她,而是盯著她的雙眼問,“為什么要抬?” 為什么要抬?很簡單,不想被水浸啊。人在疲憊的時候,情緒很容易對立,更何況他剛才還啥都不管的看她徒手搬磚。司芃伸手推他。凌彥齊有準備,腰箍得死死的,推了兩次,司芃還在他臂彎里。 “放開我。你不抬,我自己來?!?/br> “在你眼里,我還沒這鋼琴重要?” 司芃想扣開腰間的那雙手,“難不成你是來和我吵架的?” “你要說我重要,我就不吵,說鋼琴更重要,我就吵?!?/br> 這不就是無理取鬧么?凌彥齊在心里痛罵自己的懦弱。他的質問已到嗓眼,仍是不敢說出來,他怕問了是自尋死路,只能拿鋼琴做替死鬼。 司芃更生氣,還是那套“你說在意,我就不和她上床”的把戲,玩上癮了? 推不動,她就打他、捶他。凌彥齊說什么也不肯放手,兩人像被捆在一起,你來我往過幾招,他干脆強行抱起司芃,上了樓。 司芃也沒想過,有一天她會被人扛在肩上,更沒想到,她竟然——不反抗。不是沒法反抗,而是怕無法控制反抗的后果,凌彥齊不是無關緊要的人,掙扎中摔下樓梯怎么辦,家里已經有一個姑婆骨折了,再多一個,誰照顧誰? ☆、064 寧愿掉入愛的深淵,亦不在理性所筑的花園里留連。 ——某人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