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他是個和顏悅色的謙謙君子。就像此刻,他說起馬蒂斯在蔚藍海岸的最后歲月,語調輕柔,像是夏夜里吹進心里的晚風。原來真有人,光是說話就能迷人。 “你去過嗎?”司芃輕輕問。 “嗯?!绷鑿R握住司芃的手,“以后我會帶你去?!?/br> “好啊?!彼酒M回答得很快,語調又很輕。 凌彥齊不知道她是否在敷衍他,再一次說:“真的?!?/br> “我說好啊也是真的?!彼酒M朝他笑,站起身來說:“我把這些畫包好放回去,不然盧奶奶可要擔心被人翻走了什么寶貝?!?/br> 凌彥齊也過去幫忙。司芃半夜里把這些油畫拆開的意圖,他還是搞不明白,于是問:“原來住這兒的那家人,你認識?” 司芃搖了搖頭,語調漫不經心:“你不說過,這小樓是馬來西亞哪個大富翁的?你看我像認識他們的人嗎?我就是隨便翻翻?!?/br> 油畫收好后兩人都沒走,默契地回到墻角的位置坐下,相視而笑,也不知道再聊什么。 “你明天不用上班嗎?”司芃先問。 “要去?!?/br> “你們上班,都做些什么事?”司芃問道,畢竟她是個一天班也沒好好上過的人。 “開會,開不完的會。我媽,恨不得我能有兩三個的分/身,公司里大大小小的會議和培訓,都能去聽個遍。聽完回來,還得在微信里給她發段感想。然后還得開會,聽人匯報工作,給人安排工作?!?/br> “聽你這么說,好像很無聊?!?/br> “對啊?!?/br> “那這樣大半夜的坐在地板上,不無聊嗎?” “那得分情況?!?/br> 凌彥齊說完,便看見司芃低下頭去,低得下巴都能戳到膝蓋。他伸手捏著她下巴,把她臉抬起來看,那是一臉的笑意。一直這樣笑著,不再遭受那些無妄之災,多好。 “你笑什么?”凌彥齊問。 “當然是覺得你這個有錢少爺好笑才笑啊。你只要聽你媽一個人的話,公司、家里有一堆的下屬和工人聽你差遣,你嫌無聊。然后呢,深更半夜不睡覺,跑來和我這種落魄女孩聊天,看那些小孩子畫的亂七八糟的畫,”司芃伸出兩只手,在他跟前甩來甩去,“你看,沾一手的灰,你又覺得不無聊了?” 她的神情是從未有過的放松,連肢體語言也多了。兩條長腿盤起來,手往后撐在地板上,哼哼地笑:“我要真是你家的工人,也會覺得你這種人太難伺候?!?/br> 第二天天色微明,司芃便起了床。尚未睡夠覺的她,腦子有點懵,不太記得后來她和凌彥齊聊了什么。好像在瞎聊,聊得莫名其妙,只顧著笑。最后實在太困了,便爬回來睡覺。 洗漱好后,她下樓做早餐。人老了都愛喝粥,一大早她便把粥熬上。又不知道盧奶奶愛喝什么樣的粥,只敢做最簡單的白米粥。 大米洗凈,在鍋內放一勺花生油,反復攪拌,直到每一粒米都沾上油脂,在一旁放置二十分鐘,加水一次到位,先開猛火將水米煮滾,然后轉中火,直到米粒開花,完全地溶于奶白色的湯水之中。 不需去看手機下載的美食教程。極簡單的白粥做法,司芃已爛熟于心。其實她不愛吃,覺得寡淡無味,但這是她阿婆教她的第一道菜式。 等粥在火上翻滾,她把火關小,去扶盧奶奶起床。人已聞到一屋子的米香味:“你在做什么?” “白粥啊,等會再弄點小菜,好不好?” 盧奶奶點頭:“好啊,可是阿齊不中意喝白粥?!?/br> “噢,”司芃沒想到他還這么挑剔,“那我看看能做什么吃的?” 她去開冰箱對門,“做個簡單的西式早餐,可以嗎?烤面包、煎培根,還有雞蛋?!狈桨b好的蔬菜,“還可以做個蔬菜沙拉?!?/br> “麻煩——司小姐了?!币恢苯兴拘〗?,盧奶奶也覺得別扭,但叫人阿芃,會不會讓人覺得是故作親熱,想要占她的好處? 司芃把食材一一拿出來:“盧奶奶,你不要再叫司小姐了,叫我小芃就好?!?/br> 凌彥齊昨晚睡的時間太短,今早起床比鬧鐘晚一個小時。等他下樓,司芃已把早餐做好,半桌子的中西薈萃。盧奶奶也衣衫整潔地坐在高腳藤椅上,腿繼續抬高。她說她已經吃過了。 “要不要我扶你回房躺著?” “躺一晚都躺累了,早上起來坐會?!?/br> “好啊?!绷鑿R進廚房,邊系領帶邊問:“都是你做的?你幾點起的床?” 雖然他已嘗過司芃親手做的咖啡、蛋糕和簡餐,知道她有兩下子,但印象已根深蒂固,她絕不是賢惠又勤快的田螺姑娘。 “六點啊?!?/br> “為什么不多睡會?”提防姑婆聽見,凌彥齊故意壓低聲音。 “那要睡到幾點鐘?老人家一向起得早,難不成要她等兩三個小時才吃得上早飯?”水聲嘩嘩,司芃在洗煎鍋。 廚房案臺上還堆了不少要洗的器具,凌彥齊指著問:“你這又是干嘛?” 司芃湊近一點說:“我覺得那些沒有洗干凈?!边@也不能怪盧奶奶,八十多歲的老人,手腳、眼睛哪有那么好使。 “你只是過來照看姑婆,不是真的來做工的?!?/br> “可這些東西,我自己也要用啊?!?/br> “你先放著啦?!鳖I結總是歪的,凌彥齊只得扯下來重新打?!暗纫幌挛屹I個洗碗機,裝……,”他指了指消毒柜的地方,“這個柜也沒什么用,打掉,裝洗碗機好了?!?/br> “你等會有時間?不用去上班?”見他和領帶耗上,司芃把手洗凈擦干,勾勾手指,“拿過來,我給你系?!?/br> “當然是派人去做了。昨晚是誰和我說,我是個有錢人,一堆的人都等著我去指使?” 領帶系好了,低頭看一眼,像模像樣,凌彥齊說:“等會再收拾,先去吃早餐?!?/br> “你起得太晚,我們都吃過了?!彼酒M突然問:“我給你的手沖咖啡壺,你放什么地方了。要不要給你沖一杯?” 等這杯日曬耶加端上時,整個餐廳都被裹在濃郁的芬芳里。有段時間沒喝到這杯咖啡了,凌彥齊還真是甚為想念。再配上烤得香脆的面包,抹上地道的咖椰醬,三片煎得焦黃香脆的培根,一個白膩嫩滑的煎蛋,撒上手磨胡椒粉,再來一份新鮮養眼的蔬菜沙拉。 睡眼惺忪的早上,一瞬間就變得元氣滿滿。他都快要感謝姑婆的骨折了。罪過罪過。 盧奶奶見他難得地不趕時間,坐在餐桌邊細嚼慢咽,開心地問:“味道還不錯吧。我本以為司小姐做的菜式會不合我們口味,畢竟出國這么久了,沒想到會是個這么用心的孩子?!彼€是不習慣叫人小芃,人心里念著的是她死去的阿婆。她取代不了。 “是啊?!笨茨前字喟镜贸頎€,如雪鋪在天青釉的小碗里。凌彥齊忍不住舀一小勺到嘴里。嗯,雖然都是米做的,卻是不一般的柔膩香滑。他吃得暢意,所以回答得也快:“我問過她,是否去過馬來西亞或是新加坡?她說都沒有?!?/br> 盧奶□□不昏眼不亂,思路清晰,立刻就捕捉凌彥齊語氣里的平常:“你和這位司小姐,有交情?”不然再有心,都沒法猜到他們是從新加坡回來的,更沒法知道凌彥齊愛吃的煎蛋上必須撒點胡椒粉。 凌彥齊舔舔嘴唇:“談不上,有時候下午會過去喝杯咖啡。而且,你既然答應她在這里照顧起居,我總要問問她的背景來歷?!?/br> 看司芃還在廚房里忙碌,盧奶奶靠過來輕輕地問:“那你問出來了沒?” “除了知道她高中畢業后就在咖啡店打工,什么也不知?!?/br> 姑婆拍拍他的手背:“她是個離家出走的孩子?!蹦钦Z氣眼神,仿佛她知道的,比凌彥齊還多。凌彥齊想起她宿舍里那本《海邊的卡夫卡》,問:“你怎么知道?” “姑婆這幾十年沒干別的,就是幫人做家務看小孩,看大了多少孩子?這個司小姐,”她停頓一下,“當然也是個好人,但是一看就不是會聽父母話的乖孩子?!?/br> 凌彥齊臉上還是怔住的表情。姑婆以為自己說漏了嘴,他會不喜歡司芃,趕她走。因為離家出走的叛逆少女,總是會學壞的、不可信的。 她搖晃著雙手解釋:“錯的不一定是她,這天底下又有幾家父母是一點錯都沒的呢?你看她現在這么有責任感,雖然生活艱辛,遇上事情也不卑不亢。錯的真不一定是她?!?/br> ☆、048 我既沒有多余的錢,也沒有了不起的才能,更沒有溫暖的笑意和柔軟的心。我所有的,只不過是這副軀體。 ——司芃日記 姑婆的眼神里有憐憫,凌彥齊見過。他剛去新加坡,盧思薇隔一兩個月就會飛去看他。她想他,他卻一點也不想她去。因為在武吉知區的那套高級公寓里,她會取代他,成為一切的主宰,吃什么穿什么看什么都要干涉。 有次,他終于不再好脾氣地應付她,回房間看漫畫。盧思薇氣得不輕,摔門而走。聽到那砰砰的門聲,他也把漫畫書撕爛砸向墻壁。 他甚少發脾氣,也覺得那樣的自己太陌生,又走過去撿起漫畫書,一張張粘好。 姑婆站在門口,就用那樣的眼神看著他。 也許真是帶一輩子的小孩,都有職業病了。盧奶奶就是見不得孩子受苦。不是物質上的苦,是心里的苦,尤其是父母造出來的苦。 她在郭家呆四十多年,后來又在新加坡照顧凌彥齊十年。太清楚,那些為人強勢的父母,根本不懂得養育孩子,他們眼里只有培養和寵溺兩條路。 用愛去陪伴孩子,不僅耗費巨量的時間,還要做出巨大的妥協和犧牲。有這精力,還不如放在商場上,能多掙一倍的錢都不止。 凌彥齊終于明白,姑婆為何非要留司芃來照顧。他本來以為她是不想給盧家任何一個人(包括他在內)添麻煩。她是一個過分善良的奶奶,難怪司芃想要對她好。 “我沒事,你覺得她能照顧好你,就沒問題?!绷鑿R抬頭往廚房看,他都快吃完了,司芃還在里面來回走動?!拔蚁热ド习?,等會叫人買洗碗機過來。正好有人教你用。還有,”他望向寬敞的客廳地面,想起姑婆總是拿抹布在地上一遍遍地反復擦拭,“掃地機拖地機一起買得了。你總不能一直是自己拖,得學會用?!?/br> 凌彥齊匆匆駕車離開永寧街,等紅燈時,才在家人群里說:“還好傷勢不重,昨晚我已經帶姑婆離開醫院?!?/br> 盧聿宇緊跟著說:“這可不比上次,畢竟沒法走了,得要個人照顧吧?” “我已經安排人了?!?/br> 大舅發言:“哪里的人?肇事的人不當場就跑了嗎?” “我在外面找的?!?/br> “中介?外面找的人哪能放心?我讓老林再派個人去?!比碎_口。 “是啊,”大舅媽三舅媽也湊進來,“家里這么多工人,隨便誰過去,都比外面的強很多?!?/br> 凌彥齊顧不上一個字一個字敲,慌忙把手機拿到嘴邊,“不用麻煩林伯了。姑婆就是怕像上次那樣麻煩我們,所以這次明瑞的救護車到樓下了,還不愿意過去。既然我已經安排好了,大家就不要再打擾,讓她安心靜養?!?/br> 這個家人群里,凌彥齊很少像今天說這么多的話。不,他甚至很少對一件事情發表過絕對的看法。一個人站在一個家族的對面。 幾分鐘內,群里一片寂靜。凌彥齊等不到回應,急得再說話:“是我找的人,好不好都按我的意思辦。我會經常過去看看?!?/br> 盧思薇在手機那端聽到這毋庸置疑的口氣,面露微笑。凌彥齊一向很好說話,被批評指責也會禮數到位,今日竟會因為長輩貶低他的能力而不開心。也好,難得強勢一回,她自然支持他。 其實盧奶奶回國時,盧家的長輩,比如外公、大舅還是很開心的。只不過她不像眾人印象中該有的歸國老人那種體面的樂呵呵。小樓裝修的兩個月,她住在盧家,日日都是天蒙蒙亮就起床去廚房。所有人都勸過,她回國是來享福的,還是一概不接受。 盧家人根本不樂意裝修小樓。拆遷在即,何苦住進去。想要離定安村近點,旁邊就有天海壹城,還怕沒得地方???她偏不。小樓粉刷得勉勉強強,她就要搬進去,沒人攔得住。 這樣一來,她性格里的孤僻和怪異,大家心里都有數了。 住進去也就算了。定安村b區的拆遷年后已全面啟動,她遲遲不愿簽字,更讓盧家人寒了心。所以真實的情況是,除了她照顧十年的凌彥齊,再也沒人愿意去小樓看看,為她的事情做主張。 這天下午便有人來裝洗碗機。做事一向慢條斯理的凌彥齊,動作這么快,大概也是在咖啡店呆久了,知道司芃只喜歡烘焙沖調,不喜歡洗刷。到第二天上午,兩個智能掃地機器人也到了。明瑞的工作人員還送來一臺電動輪椅,只不過現在的盧奶奶還用不上。 醫生說,且躺半個月再說。 骨折后的第一個星期最難過。人既沒有適應一條廢掉的腿,腿也完全不理解主人不想再遭罪的心理,腫痛得好厲害。盧奶奶和司芃也不是那種很容易便能和人相處融洽的個性。前兩天一個躺床上,一個干活,無言的時間居多。 本來司芃還期盼凌彥齊下班后能過來看看。盧奶奶是很喜歡他的,為聊天而聊天的話局里,每五句話就要有一句提到她的阿齊。 可凌彥齊來兩次后就不再來了,只有一個電話,說被派去上海出差了。司芃得靠自己想,如何幫盧奶奶打發時間。 她問她愛不愛看西關戲。盧奶奶說好呀。她便拿平板下了一堆劇目。盧奶奶說,手捧著看不行,眼睛老花,得放得遠遠的。她又特意買了個宿舍常用的小折疊桌。 不僅方便盧奶奶看戲,而且吃飯也不用下床。 等過七八天,盧奶奶在床上再也呆不住了,司芃便推她出去買菜逛街,呼吸點新鮮空氣。周二的上午,超市里沒幾個顧客。她們可以慢悠悠地逛。 逛到進口食品的調料區,盧奶奶讓司芃找一種叫“叻沙”的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