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凌彥齊并非是第一個說她有“資本”的男人。這幾年在定安村里,色瞇瞇盯著她長腿的男人,少說也有三四打。不敢有非分之想,是因為懼怕陳龍。但也有一些不知她身份來歷的人,前一句說她屁股那么翹,后一句便是打一炮多少錢? 如果她那日心情平靜,不太想給自己找事情,就瞥一眼:“找死啊”。要是那人他媽的再語出不遜,便和蔡昆把人死揍一頓。通常他們兩人就搞得定。萬一對方人多呢?她又不傻,都不用打電話給陳龍,找他手底下的標哥。不出十五分鐘,能拉一中巴車的人過來。 那些猥瑣的言語sao擾,對司芃來說,從來不是恭維。聽得多了,反而會很煩。但凌彥齊一說,她就聽到心里去了,還絲毫不覺得被冒犯。即便他的眼睛緊緊盯著她的身體,即便他只說想做,連一點感情的幌子都不打出來。 人長得帥,就是能占便宜。 ☆、046 有人說,這世間的路有千萬條,最動心的,仍是回家那條路??晌以缇蜎]有家了。那是我的十八歲,我的成人禮。 ——司芃日記 司芃收拾好衣服,坐在床邊仰頭看凌彥齊:“你上次讓我幫你買衣服時,不是說這邊沒放衣服?” 凌彥齊看了眼身上的白色t恤和藏藍色條紋短褲:“是啊,我并不知道這邊有。姑婆留了我以前的衣服,我從衣柜里翻出來的?!?/br> 明朗且真誠,有時候,你不知道這個人是不是在說謊。司芃起身,朝主臥走去,進衣帽間隨便打開一扇柜門,里面掛了四五件休閑上裝,再開另一扇門,是四五套的正裝,抽屜一層層打開,領帶、內褲,襪子,樣樣齊全。 她還要再去推另一扇門。聽見一聲“好啦”。轉身去看,凌彥齊并沒有撒謊后認錯或補救的覺悟,只微笑著說:“幫我去買件衣服,就這么不情愿,還要追究?大不了,以后不騙你了?!?/br> 笑容無辜,態度爽朗,像個大男孩。 司芃笑了,對啊,這有什么好介意的。 今晚她的心情很好。雖然忙一整天,很累,讓盧奶奶遭這么一個大罪,心里也很過意不去。但只要想到能這么輕易搬進小樓,想到等會便能在柔軟的床上沉沉入睡,做一個兒時有過的好夢,便覺得一切都可接受。還能和人聊天,不是從此后再不相見,也很好。 她打量凌彥齊。以前只覺得,他很適合穿正裝,西褲筆挺,適合他溫和疏離的氣度。其實人家做休閑打扮一樣好,像是端著的成熟優雅放下去,愿意與人親近的孩子氣,一點點地冒出來。 見她的目光一路往下,凌彥齊還把大腳趾翹起來,和她打了個招呼。 一點都不突兀。他是個男人,也是個孩子。他的家境這么好,他的家人還這么愛他,真好,他不會受到這個人世間的丁點摧殘。 就像從暮色逃離的那個晚上,前一分鐘他才陷入危險,后一分鐘他們便啟動天羅地網的防護罩,全方位保護他。 不需拼盡全力去挽回什么,也不需品嘗一個人無能為力的絕望與孤單。所以他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心思簡單善良,對危險與安全沒有判斷標準。才會天真地跑出來,以為護著她,是順手就做的事情。 司芃突然想起一事,問他:“那天你說有很要緊的事情,處理好了沒?” 凌彥齊猶疑著點頭:“算是沒問題了?!?/br> “昨天下午,你沒來看盧奶奶?!?/br> “嗯。去參加一個挺無聊的派對?!?/br> “這樣?”司芃回到自己臥房,把空著的行李箱蓋合上,塞進柜子?!拔疫€以為你會挨罰?!?/br> 凌彥齊愣住,想起盧思薇打的那兩巴掌?!澳阒佬┦裁??” “蔡昆去打聽了。本來我還以為是那些人太草包了?!?/br> “我家人報了警?!币膊恢酒M聽說什么,凌彥齊并不想細說他的家庭。 “那后來你去我宿舍,他們知道不?” “不知道?!?/br> 司芃瞧他神色慢慢僵掉:“哦,剛才有人說,以后不騙我了?!?/br> “知道又怎樣?” “回去后,沒訓你?” “你為什么覺得他們要訓我?我二十七,你二十二,男歡女愛,我可有強迫你一星半點?我們做錯什么了?” 司芃低頭:“是沒做錯??蛇€是被訓了,慘不慘?” 她執意要問,凌彥齊就如實相告:“不算太慘,就是這個周末,腦袋都被他們念疼了。我外公,還有兩家的舅舅和舅媽、小姨和姨父,全都輪番上陣,有訓斥的,自然就有開解的。哦,我媽打了我兩巴掌?!?/br> 司芃起身,捧著他的臉左右看看。還好,母親打兒子,下手都不會太重。她額頭抵著他下巴,說:“他們念了這么久,你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我告訴你,你不該逞一時之勇,救我這樣的人,更不該和我發生什么關系?!?/br> 她說話時呼出來的氣,漫在凌彥齊的肩窩里,又暖又癢。 可他身子突然變僵硬,只想她怎么什么都知道?他緊緊抱住她:“這才是今晚你拒絕我的原因?”他憋著氣,盡量讓語氣平穩:“我家里人,有找過你?” 司芃搖頭:“沒有?!痹拕偮湟?,便覺得摟著她的臂膀松了勁。 “你在擔心這個?他們找我做什么?”她心里微微泛著苦澀,她沒奢望過,要和凌彥齊來點真情實愛。沒有這層穩固的關系,又怎會輪到他的家人出手?只是她這么一提,凌彥齊便如驚弓之鳥,讓人難過。也許她不該怪他匆匆離去。 她想離開他的懷抱,凌彥齊不松手。她笑著說:“你吃這么多虧,付出這么多代價,怎么還不知道要收斂?” “只不過兩巴掌,算什么代價?”凌彥齊再摟緊司芃。 “那什么才算代價?” “不懂?!?/br> 司芃驀地想起凌彥齊送她錢夾的那個深夜。她質問凌彥齊,是否在愛情中可以從不受傷害?凌彥齊卻說,要有人肯給受傷害的機會才行。 像孫瑩瑩,在愛情里,既是無知者也是無產者,她是賭徒,貪婪而無畏。 凌彥齊不是,他身在富可敵國的商業家族,他們會替他鋪就一條正統卓越的道路。他的眼光看得長遠,代價是什么,他從來都知道??蛇@么長的時間里,他還是不想疏遠她,哪怕只是為了她的身體。 人就是這么貪心,有過一次親近,就渴望下一次親近。司芃把頭靠在他肩上,輕聲說:“你等等啦,小樓里確實不方便。等你姑婆腿好了,我就搬出去?!?/br> 睡到半夜,司芃醒來。未拉嚴實的窗簾,灑進來窗外微弱的路燈光。她了無睡意,只靜靜地躺在被窩里,環視這房間里一團團的陰影。 她睡著的,是一張純白色的雕花四柱床,沒有床幔,四根柱子光禿禿的立在四個角上。向后方仰頭,床頭雕刻的是對稱的莨苕葉紋樣,后方墻上懸著一張橢圓形的金屬雕刻畫框。她換床單時已假裝欣賞過,是一位亭亭玉立的貴族夫人,還是臨摹畫。 床的左側是超大的四門衣柜,衣柜后面不是墻,是一間隔出來的會客室,里面擺放整套英倫風的小型沙發茶幾。床的右側是梳妝臺,桌面上只有一個抽紙盒。越過沉默的窗簾,挨墻立著一個五層高的小書架,上面空空如也。 這房間里的家具,和其他房間完全不一樣,更像是在s市的樣板房里大行其道很多年的“新歐式古典”風格:純白色的實木家具、無處不在的繁復雕刻和波浪形線條。 在小樓整體偏向中式古典的氛圍中,難免會突兀。 這會,司芃閉上眼睛想,要是盧奶奶裝修時不把墻壁刷成米白色,而是改貼壁紙,選那種暗金色的花紋壁紙;床上用品也不是現在鋪的這般肅靜,而是換成寬幅蕾絲的絲棉提花被,乳白色的宮廷床幔垂落在側;再將那淺咖色的簡約窗簾,換成手工刺繡且帶雙層水波幔的落地窗簾。那些有趣可愛的小玩意,一件件的擺上書柜,填充空間?!?。 這里將無疑成為中年父母們最喜愛的女兒臥房。 司芃微微一笑。當她還小時,相當不喜歡這種粉嫩的公主風格,甚至是不屑一顧。她覺得那是大人們對青春的狹隘認知。誰說女孩子一定要可愛天真? 人果然是會變的?,F在的她還會一樣一樣地細想,不覺得厭煩和鄙夷。能住在這房間的女孩子,還是被上天優待過的。 她掀開被子,起身開門,長長的走廊清冷黝黑。赤腳在微涼的地板上走幾步,下樓去到盧奶奶房間,輕輕推開房門:“奶奶,你要上洗手間嗎?” “好啊?!北R奶奶被腫痛折磨得一晚上都無法入睡。司芃開小燈,便看見她憔悴的神情,再說:“真是對不住?!?/br> “意外嘛,你也不想的。意外,哎,都是命中注定該來的?!?/br> 扶著盧奶奶起夜小解,再回到二樓,司芃睡意全無。眼神凝到一扇房門黑乎乎的門鎖上。凌彥齊也介紹過,這間房是原來房東的畫室,姑婆用不上它,便當成雜物間。原來房東留下的好多東西,她都舍不得扔,全放在里頭。 輕輕地推開一道縫,剛夠身子竄進去,便把門合上。剎那間,房內漆黑如墨,什么也看不見。開了燈環視一圈,才發現這里果然如凌彥齊所說,堆了一地無用的東西。 司芃徑直走到墻角碼高的紙箱面前,伸手出碰,五個指頭便沾上一層厚厚的灰。她也顧不上臟,一個個地搬下來,一個個地打開去看。大多數是書籍,還有一箱子不能要的舊衣服,一些零碎的小飾物。翻到最下面那個大紙箱,翻出用報紙包裹的六幅油畫來。 她想起客廳墻上掛著的那兩張畫,小心翼翼地把報紙攤開,把畫框搬出來,一個一個地挨著墻放。果真都是差不多風格的油畫,不是金魚、就是蔓延的花草。 六張色彩鮮艷的油畫,在這刺眼的白熾燈下重現于世,仿佛一下子失去線條和輪廓,只見一團團的色塊。司芃后退到門邊墻角,蹲坐著,臉埋在手肘和膝蓋圍起來的方寸里。 直到聽見微小的開門聲。這人又來了,司芃心道。想要把這些東西在一瞬間還原,也是不可能。她干脆整個背都靠向墻,腿也舒展開,等著門開了一條縫,凌彥齊探頭來看。 她撲哧一笑:“你看什么?” “哦,”凌彥齊收回好奇的眼神,抬腳進來,看到那些油畫,不由一愣:“你在這里做什么?” “今天不是第一天?有點認床,睡不著,到處看看?!?/br> 凌彥齊問她:“你從哪里翻出來的這些畫?” “喏,就那些箱子里?!彼酒M指指,還問:“你覺得畫得怎樣?感覺都是名畫,能賣不少錢吧。就這樣被盧奶奶隨便地裝在紙箱里,有點過分呢?!?/br> 凌彥齊知她在開玩笑:“哪里看出來這是名畫?”內行只需瞄兩眼,便看出線條生硬,色塊過于飽和,畫畫的人并沒有扎實的功底和流暢的技巧,是小孩子的畫。 彭嘉卉曾說過,她是被她媽硬逼著彈鋼琴和畫畫,所以畫得沒那么好也不奇怪。再說這風格,有點不適合她。 想到這,凌彥齊心弦一動,將這些畫又仔細看一遍。不像樓下掛著的兩幅臨摹作品,這些都算是原創,風格相當的統一。她在有意識模仿馬蒂斯的繪畫風格。 難怪他覺得不對勁?,F在的彭嘉卉,一定不喜歡馬蒂斯這種拋棄傳統和技法,只講究情感表達和實驗探索的畫家。以前的彭嘉卉不喜歡畫畫,更不會有意識地模仿,連作這么多張相似度高的作品。 他走過去隨手拿起一個畫框,翻到畫布背面,看到一個潦草的“花”字落款,時間是06.07.14。 嘉卉,自然也是花。凌彥齊只得放下疑惑,笑自己戒備心太強。自從生日宴的那個夜晚,彭嘉卉向他吐露心事,他便覺得這個人,說不上反差太大,畢竟他沒見識過她的青春時光。而是她的心里還埋藏著另一個冷冰冰的世界。 ☆、047 我花了四年時間畫得像拉斐爾一樣,但用一生的時間,才能像孩子一樣畫畫。 ——畢加索 凌彥齊把畫放回原處,轉頭問司芃:“你知道現在的兒童美術培訓班里,最喜歡臨摹誰的畫?” “誰???”司芃配合地問。 “馬蒂斯。樓下客廳掛著的那張金魚就是他的臨摹作品,我小時候也臨摹過。很多人都說,他畫的就是兒童畫,憑什么要賣那么貴?!?/br> 司芃笑出聲來。凌彥齊坐在她身側:“真不騙你,這么說的人當中,也有我媽?!睙o法入睡的晚上,他愿意和她聊天,哪怕只能驅散一平方厘米的黑暗與孤獨。 司芃笑得更開心了:“他的畫賣多少錢?你媽買了嗎?” 凌彥齊點頭:“早些年她對古董藝術收藏并不樂衷,這幾年大概不想讓人說她是暴發戶,想培養點藝術情cao,會通過私人洽購收藏一些珍品。去年倫敦蘇富比的拍賣會上,有拍下來一幅馬蒂斯的?!奔热凰酒M已經知道他的背景,也沒必要總是繞開不說。 “哦,就是《黑色椅子上的宮女》那張?” “你知道?” “新聞都播了,1.5還是1.6個億?來自亞洲的神秘買主?!彼酒M轉回頭看那幾張油畫,“我也覺得,他的畫挺像兒童畫的,但又不是。大家通常都先看到他畫的線條,然后想沒什么難的,我照著畫也可以畫出來。但是不一樣,他的色彩與構圖,根本不是可以學來的?!?/br> “是啊,那可是讓畢加索都嫉妒的天才畫家?!?/br> 凌彥齊看司芃一個勁地看那些稚拙的畫作。他挺意外,她懂繪畫,還喜歡馬蒂斯。他輕聲說:“其實他不止是個油畫家,還是個版畫家?!?/br> 司芃把目光轉向他。凌彥齊接著說:“只是他的版畫沒有油畫出名,即便是我,也買得起幾張?!?/br> 司芃不言語。一直以來她就是個學渣,喜歡什么也從不深究,只好聽凌彥齊說:“在法國南部有一個叫尼斯的城市,馬蒂斯在那里呆了三十八年,直到死亡。他摒棄了讓自己聲名大振的野獸派風格,專注于那些原始簡練的線條。他還是很喜歡畫裸/女,寥寥幾筆就能準確捕捉到人物的形態和情緒?!?/br> “那里有馬蒂斯的博物館,收藏了他不同時期所作的四百多幅作品?!彼[著眼,似乎是在回憶,“是一棟熱內亞式的別墅,蓋在一片橄欖樹林里,旁邊還有一處羅馬競技場的遺跡?!?/br> 吊燈的光只能落在他高挺的鼻子上,鼻梁外側留下大片陰影。司芃靜靜地看著他,他有一張輪廓分明的臉,尤其是下頜骨的線條,從下巴往后走到與脖頸的交界處,利落地轉折向上。這種臉龐一般都會給人高高在上的冷峻感,凌彥齊卻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