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等洗手間傳來嘩啦啦的水流聲,床單也鋪好,凌彥齊躺在淡淡薰衣草香的枕頭上,才有閑情逸致左右瞧瞧。 不算洗手間,這間宿舍不過二十來個平方。兩張小床擺在窗前,中間隔著一個床頭柜。兩個木質小衣柜挨墻立在另一端。門邊有一個矮柜,旁邊立著一張折疊桌。 他原以為,兩個女孩同租,該是兩室一廳的小套房,不曾想真是同住一個單間。放眼望去,若不是他倆的衣服還有紙巾,弄得一地狼藉,這宿舍也是相當的簡潔干凈。當然,和凌彥齊交往過的任何一個女人相比,住處都簡陋寒磣得讓人心酸。 難道跟了陳龍幾年,這里和從不盈利的咖啡店,就是司芃的全部家當? 也許陳龍真沒碰過她。他有感覺,入口處的阻力太大??梢患毾脒@事又暗罵自己,這很重要么?就算司芃和陳龍之間有不為人知的隱情好了??赡信律?,誰會高尚?他要是陳龍,四年的時間里,會窮盡一切方法,明著哄騙,暗里逼迫,都得讓司芃就范,跟了自己。 再講,以司芃大膽不羈的作風,還真不會把初夜留到今天。大概還是他沒辦法擺脫身為男人低級又不切實際的性幻想。 無甚可瞧,凌彥齊眼光轉向床頭柜,拿起被扣下的相框。照片中,青磚墻前站著一個高挑女子,中長卷發,穿純白色的圓領t恤,搭配牛仔褲,彎腰低頭,哄那位正臉朝著鏡頭的小女孩。因為角度問題,她只露出一張側臉,眉彎如黛,眼神溫柔。 那小女孩梳兩條規整的麻花辮,穿藏青色背心裙和通白打底褲,腳蹬一雙黑色圓頭小皮鞋。圓圓的臉,烏黑的眼珠,撅著嘴站在那里。好看的孩童即便生氣,也是俏皮可愛。 凌彥齊的手指,輕輕撫摸那張氣鼓了的小臉蛋。女大十八變,要不是這照片擺在這里,他肯定認不出來,這會是年幼時的司芃,也曾有過慈愛的母親,和良好的家庭。命運真是不公平,給他的太多,給司芃的又太少。 ☆、037 總是念念不忘的、總是想著去躲避的,最后都會成為命運。 ——司芃日記 放下相框,凌彥齊打開床頭柜的上層抽屜,都是日常零碎用品:手機充電線、耳機,手電筒、花露水、還有兩包開封了的衛生巾。再開下層抽屜,清爽得多,只有兩本書和一支筆。他把書拿出來,一本是村上春樹的《海邊的卡夫卡》,一翻書頁,折痕在一半以后。 凌彥齊意外又不意外,司芃會挑這本書。 他把書放回抽屜,手上便只剩一個泛黃的牛皮紙本,相當的厚。他知道這不是書,可能是日記本或是涂鴉本,隱私的那一類。他想看,又怕看到現在的他無法承受的東西。 指腹在封皮上反復摩挲,最后還是放了回去。哪怕眼下他提槍而入,成為司芃最親密的人,也未獲得這樣的權力,讀懂她所有秘密。 要原樣放回去才行?!逗_叺目ǚ蚩ā吩谏?,牛皮本在下。 凌彥齊只好再拿起那本書。洗手間門開了,司芃走出來,拿毛巾擦拭頭發。見到他在翻抽屜,腳步一滯。凌彥齊也不為自己的行為辯解,把書隨意搭在牛皮本上,關上抽屜。 “你還看村上春樹的書?” “過年時沒事,去書店逛,就買下來了?!?/br> “看到哪兒了?” 司芃瞇了眼睛想:“好久沒看,不記得了?!彼哌^來,開抽屜拿出書,翻到有折痕的地方,那是269面,卡夫卡和佐伯的對話,她用黑色水筆描了線: “您孤獨嗎,十五歲的時候?” “在某種意義上是的,我是孤獨的。盡管不是孤身一人,但就是孤獨得很,若說為什么,無非是因為明白自己不能變得更為幸福,心里一清二楚。所以很想很想保持當時的樣子,就那樣遁入沒有時光流動的場所?!?/br> 不知不覺間,司芃輕聲念出來。見凌彥齊半撐在枕頭上看她,吐吐舌頭:“我通常都不看書,你不要笑我?!?/br> 難得的小女兒模樣。大概身體被征服,心靈或多或少也會靠近。凌彥齊心里嘆氣,不知這親近,可否減少一兩分你的孤獨?!耙灰覄⊥??” “不用,我自己看,”司芃把書放回去,慘淡一笑,“詛咒還是會靈驗,殺父辱母,換一種形式而已,對不對?” 凌彥齊沒有回答,只盯著她。洗完澡后,司芃穿貼身的吊帶背心和內褲,都是白色的,怪不得也喜歡給他買白色的內褲。普普通通的棉質款式,勝在布料少又緊身。尤其是屁股,側面看被包裹得渾圓挺翹。他手伸出去掐了一把。 掐得挺重,司芃瞥他:“做什么?” 他偏頭:“坐上來?!毖凵窭镉谢?,于是司芃乖乖上床,坐在他身上。 “司芃,想要和我討論諸如文學、命運,得換個地方,比方說,還在營業的咖啡店里或是茶餐廳。就現在?我裸著躺在你的床上,你穿得這么純良無害,我只想換個形式,”他偏頭,撩起司芃的背心:“再來一遍?!?/br> 他一臉肆意的笑,說那個動詞時,語氣都未有變化。 司芃咬著下嘴唇,俯身靠近:“你真是亞洲第一的名校畢業?說話也這么下流?!?/br> “哦?你對名校有什么誤解?”凌彥齊的手從吊帶背心下方探進去,揉搓她的腰肢,“以后你會聽見更多下流的話?!?/br> 司芃忍著笑,趴他身上,手在他胸前打著圈。她以為他是個文弱書生,要脫下衣服才知道,人家也有肌rou,只不過不是能把衣服撐爆的那種。很好。和蔡昆朝夕相處四年,她對那種兇悍的肌rou,已經審美免疫。 她的臀部一點點向后去。凌彥齊說:“別亂動?!?/br> 司芃憋著笑:“是你讓我坐上來的,我又不是人偶,為什么坐著不可以動?!?/br> “你是仗著來例假,有恃無恐,是吧?!?/br> 司芃貼著他躺下,笑得肩都在抖:“你要是想要,我沒關系?!?/br> “算了,來日方長,洗澡去?!绷鑿R坐起來,“司芃?”他喚得低沉溫柔,“以后來例假,別這么,……”他想說別這么浪,可這又是他喜歡的,于是改口,“不在意,吃虧的是自己身體?!?/br> 只低低一聲“哦”,算是回答了。司芃起身,幫他拿干凈的浴巾,還拿了未拆封的牙刷。怕這少爺不會用她那低廉劣質的淋浴花灑,她還主動幫他調洗澡水的溫度。調好水溫后,凌彥齊從背后摟過她的腰,在她耳后低聲說:“多謝?!?/br> 二十七年,他還從未在這樣簡陋的地方呆過,自然也不會有人怕他的洗澡水會涼掉。 等他裹了浴巾出來,司芃已把地上的紙巾丟進垃圾桶,衣服拿衣架掛起來,放到空調風口下。 “你做什么?” “這樣快點吹干,不然明早你穿什么?!?/br> 凌彥齊爬到床上,把空調被蓋在身上?!皰旌镁托?,過來睡覺?!?/br> “襯衫都皺了,我弄平整一點?!彼酒M兩只手隔著布料貼在一處,往下平移。凌彥齊雙手疊在腦后,看她背影。 沐浴花灑太差勁,全開,水像小石子一粒粒地打在皮膚上,半開過一分鐘,又全是涼水。只好再是全開。忽冷忽熱地洗完澡,想再來點花樣的激/情,也完全地澆沒了。 這也沒什么好埋怨,他早就知道這里條件不好,沒人邀他請他,他自個兒愿意來的。 他累了,想睡覺,還覺得睡前看到的這個背影好溫暖。他想擁她入睡,將她的孤傲和溫柔,一并擁在懷里。 偏他這會才想起,追他們的那伙人,業務能力似乎不過關。他問司芃:“你認識那些混蛋?” “有一個,”司芃指了指墻,“是隔壁那個女的男人,以前被我打了一頓?!?/br> 既然認識,怎會過去兩三個小時,還找不到司芃的住所? “你不用擔心,找過來也不怕?!彼酒M走到他跟前,彎腰從床底下拉出一個敞開的箱子,里頭赫然躺著一把有鞘的劍。她拔出劍鞘,“這是龍哥收藏的刀,我要過來的?!?/br> 凌彥齊看她兩眼,心想別人都是要錢要房,你就要刀?他擺擺手,示意她收好,然后翻身平躺:“別人買這種刀,都是用來收藏,你用來砍人?” 司芃糾正他:“是自衛。你放心,我跟著龍哥時,混得有模有樣的阿飛我都見過,沒有他這號?!彼训斗呕厝?,想起那個勇哥的嘴臉,還不解恨,“是個人渣?!?/br> 她坐床底下給蔡昆發微信,要他第二天找幾個兄弟去揍人一頓。見她還不上床,凌彥齊回頭看她:“這么晚了,你跟誰發信息?” 怕凌彥齊知道她還要去惹事報復,司芃趕緊將手機鎖屏,扔到床頭柜上。然后長腿跨過去,竄到他和墻壁之間,趴著睡好。 黑夜在潮濕的空氣里悄然離場,折騰一宿的兩個人方才入睡。直睡到正午。外面雨過天晴,陽光格外明媚。司芃一直側睡,想翻身時覺得腰酸背疼,才意識到凌彥齊擋在她的身后。 一想便笑。像是一大早就照亮房間的光輝,她一睜開眼,那些熟睡中的甜夢,也降臨到她身邊。 她的小時候,mama身在國外,也時刻耳提面命,不許阿婆給她吃任何冷飲甜品。越吃不到,越想吃,每次經過村外主路上開的甜品店,站門口的jiejie笑容親切地說歡迎光臨,她都挪不開步子。 終于有一次,mama愿意帶她去,讓店里的jiejie挖了兩顆冰淇淋球給她。她伸出舌頭慢慢舔舐,舍不得吃,一直舔到它們都化了。 后來她吃過好多冰飲甜品。沒人管的時候,甚至不吃飯,一日三餐都可以吃冰。但始終是第一次的味道,哪怕舌頭忘記了,心里還記得。又甜膩又清爽,舔一下就能鉆到心窩去。想吧唧嘴,想跳腳,想沖回家去給阿婆吃,朝她喊,真是全天下最美味的東西呢。 此刻,她也想和那位站在冰淇淋店門口的jiejie一樣,鞠躬說歡迎光臨。她還想告訴孫瑩瑩。腰被圈住往后擁,凌彥齊埋在她的肩頸里說:“做什么?” “發微信。你醒了?” “你在邊上總是扭來扭去,怎么睡得著?發給誰?” “孫瑩瑩?!?/br> 凌彥齊抱得更緊:“說你失身了?” “對啊?!彼酒M將“成功失身”四字發過去,便將手機扔在枕頭下,面對面躺著。 凌彥齊低聲笑,手在她的身上游弋,到了腹部,扯低褲子,那只黑色玫瑰全露出來。他一點點地往下親吻,突然問:“什么時候紋的?” 被吻得好癢?!安挥浀昧?,十六,還是十七,只記得好疼?!?/br> 凌彥齊突然想起,司芃手腕上也有一個同類型的紋身,只不過那個顏色淡多了。他爬上來,抓司芃手臂,“我看看你手上的,是一起紋的,還是先后紋的?” 司芃卻不像展示小腹的紋身那么大方,扭捏著不肯把手伸出來。凌彥齊更好奇,瞥到玫瑰下方的一串英文字母:“紋的什么?”非要把她手腕揪過去看。已有過肌膚之親,他并不認為這是冒犯。 是花式英文字體,顏色淡,且嵌在花瓣里,凌彥齊疑惑著拼讀出來:“kevin?”他心陡然一沉,“kevin?” 他木然望向司芃:“你以前的男朋友?” 他注視的那幾秒,已讓司芃覺得手腕被灼傷,趕緊縮回去:“那都不是以前的事么?他出國,我們斷掉聯系好多年了?!?/br> 她在躲閃。那么無所畏懼的司芃,只不過聽到一個名字,就在躲閃。凌彥齊看在眼里,語氣依然平靜:“他回來了,就在暮色做駐場dj?!?/br> 他回想在“暮色”里見到的凱文。盧聿菡說,他中文名曹昕,是一家連鎖酒店老總的獨子,自然也是被指定的繼承人。不愿回家子承父業,寧愿在暮色里當一個dj,掙錢來養自己和樂隊。 單憑此條,足以證明他是一個真正勇敢不羈的人。他想要自由,他便敢去追求自由。他寧愿醉生夢死,也不和這個世界和解。比起他凌彥齊,更像是司芃會狂熱去愛的那個人。 凌彥齊這才發現,他的介意全放錯地方。陳龍算什么,他被抓,司芃一滴淚也沒流,照舊冷冰冰地過日子??稍凇澳荷?,前一分鐘她還和一群飛仔持刀對峙,不輸氣勢,凱文剛一出現,立馬落荒而逃。虧他還疑惑,夜店經理的神色明明是想幫司芃,她為何還要沖出去? 這下好了,盧聿菡苦追凱文,凱文偏要彭嘉卉;彭嘉卉得不到凌彥齊的任何回應,他凌彥齊也得不到完整的司芃;而司芃,何等高冷的人,竟將凱文的名字,紋在手腕上。 這一瞬間,凌彥齊覺得自己比陳龍也好不到哪里去。無論cao多少回,也到不了司芃的心。 他望向司芃,眼神空洞,幾秒后想起來問:“幾點了?” 司芃靠著墻坐,從枕頭底下取出手機:“十一點半過了?!?/br> “十一點半了?”凌彥齊一向早睡早起,還以為才八/九點鐘。這才想起他手機,拿過來一開機竟然有十來個未接電話,光是盧思薇的來電就有八通。他心道糟了,想回個電話。沒想接二連三地傳來微信提示音,信息一條條進來,也有二十來條。再然后,手機電量不足,就這樣關機了。 那些信息一晃而過,他看清幾條,大都是問他,人在哪里?安不安全? 他閉上眼睛,心里在哀嘆,完了,捅天大的簍子了。陳志豪這么大個人就在他身邊,他完全忘了要跟他打招呼。 ☆、038 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早晨,時候到了人會自己醒來。 ——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 凌彥齊看著黑屏的手機出神,想充電器在車上,他還是趕緊回去,和盧思薇說明一切??偛荒茏屗麄儧_到這里來吧。于是他急匆匆跑到衣帽架前,取下衣裳穿。 司芃仍坐在床上,兩條雪白的長腿伸得筆直,就這么望著他。她知道天一亮他就會走,但沒想會是這樣毫不留情地走。 凌彥齊沒工夫和她解釋,他滿腦子都是盧思薇的龍顏大怒,邊扣扣子邊說:“我要急事要處理?!?/br> 司芃點頭,臉色平靜:“好啊?!?/br> 見她不太相信,凌彥齊多加一句:“真的?!币路嘉磥淼眉按┱R,他便奪門而出,臨走前又硬生生停住,他想說,咖啡店的事都處理完后,你來找我,聽我安排??伤静桓铱淇诔兄Z,他不敢在這個風浪口為司芃做任何事。他只能說:“再聯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