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他總是對他的直覺如此地引以為傲。 那是個和風一樣的聲音,清冷不殘酷:“你怎么也走這條路?” 凌彥齊將手機抬高,兩三米外司芃靠在一株芒果樹下,臉蛋被帽檐和陰影遮住,只露出微微上揚的嘴唇,和硬朗的下巴。他定定看著她:“你怎么不等我?” “你不要跟人聊天?我看那人,”司芃停頓下,“架勢好大?!币豢淳椭朗莻€成功體面的人士。 凌彥齊輕輕一笑:“那又怎樣?” “他不是那個女主持人的上司?”話司芃未說透,你既是她男朋友,被他看到我站你邊上,不好吧。 凌彥齊果然懂了:“那也說明不了什么?!?/br> 司芃低頭踩踩腳下的落葉:“我沒那么臉大?!彼D身朝山下走,“你膽子倒大。這里沒路,坡又陡,還下過雨,萬一摔斷腿,你這新年就得在山上過了?!?/br> 這話不該是我問你嗎?凌彥齊緊跟在她身后:“你不怕么?” “我經常走?!彼酒M輕松地跳下一塊大石,“還和我阿婆比賽,看是她先到山下,還是我先到。每次都是我贏?!?/br> 她在前頭帶路,時而大跨步,時而小跳躍,輕松自如,的確對這山坡熟悉得很,也像練過舞,或搞過體育的人。她家人出事前,家境應該不會太差。 不到二十分鐘,兩人就到山腳下。此處是無人看管的一處小門,別說紅燈籠,連個路燈都沒有,與氣派的正門相比,待遇太過懸殊。 ☆、015 我花了很長時間來接受這樣的人生——已沒有人,會來愛我。 ——司芃日記 從這小門出來,過條馬路,便是定安村的最北面。兩人鉆進黑黢黢的巷道。路燈幾乎全壞,偶有某個樓宇窗簾后面漾出來的昏黃燈光。 凌彥齊看前方的纖瘦背影,心想,她的個性還真不像個女人。黑不隆冬的夜里,沒有一點懼怕感。真像只夜貓子。 這是他第一次深入定安村,哪怕這和他的工作有莫大的關系。這大半年來,他只在公司做做簡報開開會。來此跑腿的事,都是別人干的。 哪怕他每個周日都來此探望姑婆,也從未想過,順便地做個實地調研。這么一想,他挺認同盧思薇的話。她說他是個沒有心的人,盡做糊弄她的事。 跟在司芃身后走十來分鐘,便看到了他那輛邁巴赫。 大學畢業后他遵旨回國,盧思薇是開心過的。不管失望過多少次,母親對孩子仍會保有熱切的期望與祝福。那一年他二十五歲生日,盧思薇替他買了車——便是這輛邁巴赫。 凌彥齊不缺車,當然,他什么都不缺。車庫里還停著一輛勞斯萊斯魅影和賓利雅致,這還只是他名下的,畢竟回國不久。盧思薇名下的車更多。但都很少開出去。 他常開的是一輛四十萬出頭的奧迪a6l。車剛開回來,盧聿菡就笑:“姑姑也就是放你下去鍛煉,你還真打算長駐基層?” 是的,盧思薇說他是個天真的公子哥,還跑去念了個屁用都沒有的中文系,勿論施工圖紙還是財務報表,沒有一樣看得懂,得去基層崗位上好好鍛煉幾年。因此和所有知曉的人打過招呼,沒有人會故意在公司透露他的身份。再加上他姓凌,盧思薇姓盧,他長得還更像父親凌禮。在天海集團的那幾棟大廈里頭,他確實毫無知名度。 凌彥齊說:“我只是更想契合我現在的這個身份罷了。能送孩子出國十年,家境怎么說,也是中產階層以上,回國沒有家族事業能繼承,只能到大公司里當個管培生,配車也就是國產奧迪的水準?!?/br> 他這么說時,盧思薇還贊許過,說:“最怕你們年輕人架子比本事大?!?/br> 可現在非要給他換邁巴赫,唱的又是哪一出? “有好車怎么啦?我看你那個主管,開個會都要你去做會議記錄,這么欺負人,部門里沒助理沒秘書?正好開這車去敲打敲打,讓他客氣點,他也不就開了輛六十萬的寶馬?” 盧思薇想的是,當初她在各位總裁面前是開了口的,不許項目公司給凌彥齊搞任何特殊。既不能明著幫,那就暗中幫吧。畢竟入了社會,才氣一點用也沒有,財力才會讓人刮目相看。 凌彥齊只是笑笑,那還是試用期的事情,他初來乍到,經理讓他做點雜事很正常。 司芃見他神游,手指向前方:“就到這里吧,再見?!彼D身就走。永寧街上有路燈,照得腳下的地面昏黃,往前幾步,陰影霸占了路面。那些林立的違建樓群,黑壓壓地全聳在跟前。司芃踏過那分界線,獨自地走入這個夜晚。 凌彥齊突然就不舍,舍不得說再見,舍不得離開。他想起司芃已無親人,孫瑩瑩在撞鐘前就撤了,他卻還在山崖欄桿邊讓她早點回家。 他叫住司芃,指著他的車:“要不,我們兜兜風?” “你,不回去了?”司芃還記得,有個叫康叔的人給他打電話,讓他回家陪他mama守歲。 “沒什么意思,”凌彥齊雙手插在兜里,“我家,每個除夕夜,大廳里會支五六張的麻將桌,打通宵的麻將。我外公那一輩吧湊一桌打,我媽我舅舅他們,得湊兩三桌打,然后是我這一輩的表姊妹們,也能湊兩桌打。再小一些的熊孩子就看電視吃零食,滿屋子的鬼哭狼嚎?!?/br> 司芃笑著問:“你不打麻將?” “打一回還行,打一個通宵,勉勉強強也能支撐,可是為什么,年年都要這么過?沒意思,真沒意思?!?/br> 司芃從陰影中走出來,她把帽檐拉到后面,露出光潔的額頭。她依然抱著胸,這簡直是她的招牌姿勢。凌彥齊看到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眼里有光。路燈的光籠罩著她,還有了朦朧的暖意。她和他并肩走,難得有女孩不用穿高跟鞋,也能襯上他的身高。 她笑著問:“那你覺得像今年這樣去寺廟里上香,有意思嗎?” “當然了?!?/br> “要是年年都上香,豈不又沒意思了?” 凌彥齊一愣:“那也比年年打麻將有意思?!彼^問,“是不是只能對一個寺廟一尊菩薩表示虔誠,能換地方么?要不,每年換一個地方去上香,也可以啊?!?/br> 這下換司芃愣住,她還沒想過有人會這么玩?!耙部梢园?,菩薩有求必應,不會介意這種小事?!?/br> 司芃上了車,系好安全帶,問凌彥齊:“去哪兒?” 凌彥齊啞?。骸办`芝區我不熟?!彼D過頭來,司芃聳聳肩也說:“除了定安村,其他地方我也不熟?!?/br> “那就,隨便逛吧?!?/br> 車子啟動,凌彥齊開了前排座椅的加熱系統。冷風里扛半宿的司芃,頓時覺得背臀上的冰在一片片化解。她心滿意足地往后靠,蹭著這柔軟的皮墊,說了句:“真暖和?!?/br> 車子駛出永寧街,向右轉彎。凌彥齊搖搖頭:“想要長命百歲,還是多穿件衣服?!彼钢杆胺降膬ξ锵?,“里面有條薄毯,拿出來蓋腿上?!?/br> 司芃望向窗外,上半夜還是喧囂熱鬧的夜空,下半夜就獨留紅燈籠。人聚攏時,看紅燈籠,那是喜慶年味;人群散去,再看紅燈籠,只有孤寂空蕩。 這樣的日子不適合兜風。她和凌彥齊,一個沒有家,一個不想回家,但總歸會想一想家吧,想象中那兒總有某種值得繾綣的感情。 車開上寬廣的海堤,車窗緊閉,都聽得見奔涌而來的呼嘯聲。這海邊,司芃曾來過許多回,白天尚好,只要到了夜晚,她就覺得它單調且猙獰。那些翻滾著拍向礁石的黑浪,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仿佛憤怒永不停歇。 她閉上雙眼,聽收音機里的節目。大年初一的凌晨,還在值班的電臺主持人,一條條地念聽友們的留言。這個夜晚還惦記著要在電臺里吐露心腸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孤獨自憐的人。 長長的海堤,深夜里望不到邊,司芃也不知凌彥齊要駛向何方。她的眼皮異常沉重,在低吟回蕩的背景音樂里,在主持人故作低沉憂郁的訴說里,漸漸睡著了。 凌彥齊將她的座椅放平。他也覺得倦意襲來,還覺得這么大的s市,不知該去哪里。 不只康叔給他打電話,盧思薇都親自打電話了?她是質問的口氣,問他為什么只是去給姑婆上個香,都能整宿的看不見人。 凌彥齊看了副駕駛位上的司芃一眼。一個人有多封閉,從睡姿上就能看出一二分來。她睡覺,竟然拿帽子遮住整張臉。 他對電話那頭說:“下山的路上人太多了,好不容易才擠下來。我困了,沒這樣熬過夜,還要開一個小時車回家,算了,我在姑婆這邊睡下了?!?/br> 盧思薇當然不高興,她正處在人生最得意的年紀里。在她清泉莊園的別墅里,華燈煌煌,高朋滿座,唯獨少了她最親愛的兒子??伤帜苷f什么,凌彥齊說他困了累了。他是個少爺,天生就是受不得累的少爺命。他的安全,總是要比她的高興,來得重要。 凌彥齊把車開回永寧街。 搭在司芃膝蓋上的毯子掉了,他拾起來蓋她身上,才發現她里面穿的藍領t恤是s市的中學校服,且是他在路邊見過許多次的那種改良t恤,極短極窄,所以特別顯胸露腰。 無論在s市還是新加坡,凌彥齊念的都是傳統中學,管教極嚴,學生穿著一律古板正經,所以也想不通,s市教育局以及那么多的學校領導,何以允許這種“奇裝異服”的存在。 司芃半躺在座位上,腹部大半的肌膚都露出來,腰肢纖細,小腹平坦??闪鑿R的目光全被一支未露全貌的黑色玫瑰吸引過去。它紋在司芃肚臍的左下方,一大半隱在低腰牛仔褲的陰影中。和她手上的紋身是同一個系列。 像司芃這樣的人,應該不會無緣無故在身上刻東西。那些他不太能分辨的字母,許是一個人的名字,許是一個地方。凌彥齊還沒見過這樣的女孩,她全身都是秘密。眼光神情、語調舉止都藏著秘密。偏偏她還這么年輕。 他伸出去想要一探那支玫瑰的手,收了回來。她還穿著校服,也許家境命運讓她迫不得已輟學,故作成熟滄桑。她到底幾歲,成年了沒有,他似乎也沒問過。 這一想,凌彥齊把電臺音樂調到最小,再把自個座椅放平,也睡了下去。 司芃將蓋臉上的帽子拿下,才發現她竟在凌彥齊的車上睡到第二天。一側頭,凌彥齊躺在駕駛位上,還未醒來。她掏出手機看時間,早上十點過八分,這一覺睡得也真夠長。 她呆呆看著車窗頂,回憶車子開到海堤后的情景,大腦有瞬間的空白。 在咖啡店上班有一點好,就是不需早起,由此養成了漫長的賴床醒睡時間。她無比珍惜醒來后的那么幾分鐘,就像是電腦死機,重啟也要那么幾分鐘。 她習慣性地點開微信,看到孫瑩瑩發來好幾條的語音信息,也沒想這車廂里還有人,直接點了播放。待到這大嗓門徹底把她從睡意迷糊中拽醒,孫瑩瑩的話已全數播放完畢。 第一條是凌晨發的:“司芃,你下山回宿舍了沒?怎么也不給我一個信息?” 緊接著是第二條:“你不會跟帥哥走了吧?!?/br> 再然后是第三條:“也對,失/身要趁早?!?/br> 第四條便是今早發的:“司芃,我都回來了,你怎么還沒回來!天啊,就算你是失/身,也有時間給我回個信啦。不然我就報警了?!?/br> 身側傳來無法自已的抖動笑聲,凌彥齊翻身過來:“不好意思,我本來不想笑的,可實在憋不住,她聲音真的好大?!?/br> ☆、016 人生沒有目的,只有過程。所謂的終極目的是虛無的。 ——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我這室友,說話是挺口沒遮攔的?!彼酒M心里罵了孫瑩瑩無數遍,面上仍裝得冷靜自持,不緊不慢地把手機放到嘴邊,說,“不用報警了,等會我就回去?!?/br> 那邊語音回得很快:“你在哪兒?跟帥哥過夜了么?” “等我回去再說?!彼酒M撐著坐起來,才發現身上蓋的是凌彥齊的大衣。她把大衣掀高,手偷偷探進去摸牛仔褲的紐扣拉鏈,未開,外套t恤文胸也都一應齊全。 她更清醒了。昨晚什么事也沒發生,真的只是睡一晚而已。身側又傳來戲謔之語:“放心好了,我沒有打劫?!?/br> 司芃把大衣還過去,還解釋:“我衣服睡皺了,扯下而已?!?/br> 凌彥齊也坐起來,把蓋身上的薄毯推到一邊:“這是夏天用的空調毯,太薄了,我怕你冷,所以拿大衣給你蓋了,不要介意?!?/br> 介意什么?司芃才剛還回去,就已想念它的溫度和香氣。她用手梳凌亂的頭發:“如果沒事的話,我先回去了。我朋友在等我?!?/br> 想起剛才這一連串的語音,凌彥齊咧嘴一笑。他把大衣穿好,下車走到這一邊替司芃開車門:“好啊,再不讓你走,那位孫小姐得報警,告我綁架挾持了?!?/br> 司芃跳下車來:“有這么嚴重?” “當然有?!绷鑿R雙手抱胸,靠在車門上:“我都不知道,你多大了?” 司芃順著他眼神往自個身上看,才反應過來,是她里頭穿的校服出了問題。她還留著這校服,只是做個紀念,平日也當家居服穿。昨晚套上夾克就出門,大概也是想不到,除夕夜還能有偶遇。 “我畢業,哦,不是,高中退學都快五年了,比你小不了幾歲?!?/br> 司芃一進宿舍,就被孫瑩瑩拉過去摁在床沿上:“急死我了,你怎么現在才回來,帥哥沒送你?” 司芃擺脫掉她的手:“行了。孫瑩瑩,我好餓,你讓我弄點東西吃?!?/br> 孫瑩瑩支起折疊餐桌,從門邊斗柜上拿打包盒過來?!澳憧次叶鄩蛞馑?,和丁老板去吃早飯都還想著你。大年初一,哪里有早餐店會開門?!?/br> 司芃打開飯盒一看,熱乎乎的干炒牛河。她掰開筷子大口地吃,邊吃邊拆孫瑩瑩的臺:“哪是想著我,你不就是想在丁老板面前,塑造一個良家婦女的形象?”哦,她這才想起,兩人能一起吃早飯就證明,昨晚失/身的人明明是她。 孫瑩瑩送她一個大白眼:“失什么身?我是贏錢又贏人?!彼龔碾S身的小挎包里拿出一沓鈔票:“昨晚贏了一萬四?!蹦樕洗猴L得意。 “丁老板故意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