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許多的花,司芃都不認識。她在手機上下載一個辨認植物的app。上班經過那兒,便蹲著拍照上傳。一兩秒后app自動識別出花名。她嘴里默念,原來這是扶桑,這是木槿,這盆看似玫瑰又不似玫瑰的是月季。 鐵門哐當,老奶奶從院內出來,司芃拘謹地站起身來。老奶奶朝她微笑點頭,用白話和她打招呼:“花開得好靚?!?/br> “是啊?!?/br> 司芃不想就此走開,因此多說幾句:“我都不識得,還以為這是玫瑰花?!?/br> “這是月季。不過現在花市上賣的玫瑰大多都是月季,難怪你們年輕人不識得?!崩夏棠潭紫聛矸录净ǖ娜~子,“你瞧,月季花的葉子光滑無刺,玫瑰花的葉子皺且有剛毛?!?/br> “是啊?!彼酒M也不知接下來該聊什么。 老奶奶拿過花剪,利落地剪下一株月季:“看你好中意這花,送你一朵最靚的?!?/br> 司芃道謝,眼神瞟過老奶奶的手,手背上都是褶皺和斑點,關節粗大,那不是一雙錦衣玉食的手。 有了第一次見面,自然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再有一天,司芃看見老奶奶同送花工在門口說了好久,好像有事談不妥。過去才知道,是她在花店訂了兩棵金錢樹,送花工要收五百元。老奶奶打過電話給花店老板娘,因是老主顧,老板娘同意少五十元,但忘記和工人說起。 事是小事,但沒想老奶奶居然聽不太懂普通話,而送花工是外省過來打工的,自然只會講普通話,且是濃厚口音的普通話。她趕緊幫兩人翻譯。 送花工走后,老奶奶還在碎碎叨:“之前阿齊同我講,我離開家鄉這么多年,變化好大,都不一樣了,住回來也沒什么意義。我不信,我講這樓不還在么?我怎么也想不到,我回來,見不到一個相識的街坊,而且還到了講白話都沒法溝通的地步?!?/br> 司芃站在院子中央,眺望二樓半開著的窗戶,那兒已換上新的鋁合金窗和紗窗。她接上老奶奶的話:“是啊,變化好大了。我記得小時候,我從家里跑出來,跑一小會兒就能跑到海邊。阿婆老是不準我去,說海邊太臟了,到處都是烏黑的海水和猙獰的石頭。如今我再跑,怕是跑上一個小時,都還看不到海?!?/br> 老奶奶放下手中的小鏟:“你是本地人,就住定安村?” “是啊?!彼酒M點頭。 “都還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司芃?!?/br> “姓司?這邊好少這個姓。是哪個司?哪個芃?” “司法的司,芃是草字頭下一個凡?!?/br> “看你年紀不大,有二十了沒。哦,我姓盧,不生疏的話,叫我一聲盧奶奶?!?/br> 盧奶奶這才想起要請她到客廳里坐坐。司芃看店里已來了兩位客,著急回去煮咖啡:“不需客氣。盧奶奶,我在對面的咖啡店上工,你有什么事需要幫忙的,過去喚一聲?!?/br> 沒過幾天小樓外再停了一輛黑色轎車,下來一位年輕男子。 也莫怪司芃留意了。盛夏的永寧街樹葉摩挲,不知棲身多少的知了,晝夜叫個不停。老街區里的街坊都穿得涼快,不少人是背心短褲的打扮。更有不講究的男性,街邊行走都是打的赤膀。偏偏這位男子還穿著長袖襯衫和西褲,仿佛剛從冷颼颼的寫字樓里出來。 太陽底下他站了好久,遲遲沒人來開這扇鐵柵欄。左右瞧瞧,門邊也無門鈴。他走到圍墻下,朝二樓半開的窗戶呼喊兩聲。過兩分鐘,盧奶奶匆匆出客廳,開鐵門后一把抱住年輕男子的胳膊,看似好開心。 她住進來好幾個月,這是第一次有人拜訪。 她是個獨居的老人,她也像個獨居的老人。她把院落和小樓打理得緊緊有條,她總穿素色衣衫,得體而干凈,有時還會穿齊腳踝的直筒裙,步子邁得小小的。 她在客廳外臺階的墻上釘了一面鏡子,總在那里梳妝。有次司芃看見,那頭稀疏的白發都及腰了,也沒舍得剪掉。她總是先把長發扎成馬尾,再在腦后一圈圈地挽成發髻,插上一個木簪。 顧影自憐的另一面當然是——不熱忱。這位奶奶總是獨自去菜市場去花店,遇見左鄰右舍的街坊,也從不停下來聊上兩句。 過了晚飯的點,司芃才再看見小樓的兩人。盧奶奶陪著年輕男子走出院子。男子很高,一直低著頭。門邊的黃燈照不清他的臉龐,只是模糊地映出他的神情,區別于盧奶奶的喜悅,他似乎挺無聊。 他開車門時,車內的燈亮了,短暫的光芒中,司芃看到一張帥氣又淡然的側臉。轉瞬間又全都墜入黑暗。 有人朝司芃撲過來:“看什么那么入神?”來人望向窗外,“喲,是個帥哥?!?/br> 那時“舊日時光”還沒有小關。負責小關工作的是一位比司芃大一歲的妙齡女子孫瑩瑩。她招呼盛姐:“你過來看,考考你,這是什么車?” 盛姐扔了抹布過來:“這誰???盧奶奶孫子么?”車子掉頭,她看到車屁股,一個大大的“奔馳”標志,呸了聲:“孫瑩瑩,就你見過世面?不就是一輛大奔,這街上到處都是?!?/br> 孫瑩瑩眼角眉梢都是輕視:“你也就知道大奔。哼,這是邁巴赫,霸道總裁才開得起的車。這個盧奶奶,果然是個有錢人?!彼扑酒M的胳膊,“你不跟那個老太太打過好幾次交道,怎樣,知道這個帥哥一些事么?” 入夜后的永寧街,還是停滿了車。再昂貴的車,也只能在狹窄空隙里一點點地挪出來。轉彎時,它的前車燈猛地掃過咖啡館。強光突如其來,讓司芃側了臉。孫瑩瑩看到一張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還要默然無趣的臉。 她和司芃是合租室友,比店里其他人要了解她。再看窗外的車和人,她站起身罵了聲“靠”,朝盛姐低聲說:“別打主意了。這人,司芃看上了?!?/br> 盛姐不知孫瑩瑩為何和她說,也許那只是說給她自己聽的。 從此以后,這個帥哥每逢周日,都會來小樓探望盧奶奶??偸俏顼埡髞?,晚飯后走。開的依然是那輛讓盛姐和孫瑩瑩咋舌的邁巴赫,穿的仍是長袖白襯衫和西褲。 一切好像只要有了開始,就會沿著應有的、固定的路線進行下去。 午后,司芃習慣性地靠在花架上,望著對面出了神。 盧奶奶年紀大了,有午睡的習慣。帥哥一人呆在小樓難免有些無聊,有時會在客廳看會電視,有時會在臺階上的躺椅里看書。等天陰下來了,會逛到院子里看看花。 天氣過于悶熱,他襯衫領口的扣子松了兩顆,袖子也推高到手肘處。少了一分裝著的正經,便多了三分無謂的隨意。 他在修枝剪葉??尚藜舨贿^五分鐘,他便放下花剪,站到院門口??磥頍o聊的午后,給花葉剪枝是件太無聊的事情。再說盧奶奶一顆心都撲在這些花上,哪還有用得著他的地方。 他雙手插兜,打量周圍的風景。這是他第三次來小樓,他還未出過院子,也未走到街上來看看。但他并不像司芃想象中的,向左或是向右邁開步子。他站在原地,突然就望了過來。未經任何準備,他和她就打了個照面。 老街上安靜得像是從來沒有過知了。 黃澄澄的陽光下,司芃看清楚了,那真是一張年輕帥氣的臉龐。也確如孫瑩瑩所言,那是一個富家公子哥的臉龐。輪廓分明,五官清晰、望向她的眼神溫和而平靜。 孫瑩瑩研究過,她說這年頭有個幾百萬就恨不得讓人覺得他有一個億的偽富豪多了去了。她說:“司芃,咱姐妹倆長相可都不差,可要睜大了眼找。真正的富豪,先別說長相,長相多少有點聽天命的意思,爹娘不給力,誰也沒辦法。我們說氣質,氣質是后天修成的,不容易出差錯。他們可不是一群飯桶酒囊,他們要么沒有欲,要么會把欲,”孫瑩瑩深吸一口氣,“收得很深?!?/br> 帥哥望過來時,司芃仍沒有收回眼神。她看著他,又不像再看他。帥哥和她對視幾秒,下了臺階,輕輕把鐵門帶上,朝右走了。 等人在眼眶里消失不見,司芃這才意識到哪里不對勁。 未經他人許可,把他人的一舉一動都收在眼里,無論怎么講,都是一種失禮行為。所以,當他發覺后,她應該像個正常人一樣,心里一驚,趕緊收回目光。她該掩飾,她該裝作——你和我只是不經意瞧到一起去了。 但她沒有。這三年多來,從未有“被觀察者”從她的“局”里跳出來,打斷她的觀察和臆想。一開始她都是躲在玻璃窗后探望,現在她已大咧咧地站在門口觀看。 她好像已忘了要回避。那帥哥離去時的眼神,也仿佛在說她——真是無禮。 ☆、003 我想我還是期盼有個人來拯救我。 ——司芃日記 2015年中秋 s市永寧街 那年中秋節的早上,咖啡店剛營業,盧奶奶就帶了一籃子自制的月餅過來。司芃手足無措地接過去,想以她和盧奶奶的交情,似乎還沒好到互賀佳節的地步。身無長物,她想不到能回贈點什么。 盧奶奶客氣地說:“司小姐,你店里那位壯壯的小哥在不在?” 月餅是送給蔡昆的?司芃回答:“他還沒過來?!?/br> “那他上班后要是不忙,能不能幫我抬一抬花盆?” 哦,原來是有事要幫忙。司芃說:“盛姐你看下店,我過去幫下奶奶?!?/br> 她脫了圍裙要過去,盧奶奶還有些遲疑:“司小姐,花盆都有點分量?!?/br> “可是我也不知道蔡昆上午過不過來?!彼崎_門,讓盧奶奶先走,“你別看我瘦,我有力氣?!?/br> 到小樓一看,司芃才知道她把話說得太滿。盧奶奶想搬的是上次買回來的兩棵金錢樹,連盆帶樹有一米五高,要從客廳移到院子去。 她本想說我倆抬抬,可人家的年紀擺在那里。只好把花盆旋轉著推到窗邊,然后吸氣,蹲下來抱起花盆的盆身?;ㄅ桀澯朴频仉x開地面,她再以半蹲的青蛙姿勢將花盆挪過推拉門的地軌,要再下臺階,已是不可能。 盧奶奶看不下去,走過來幫忙抬,她年紀大了點,但腿腳還利索。 這日上午院子里還沒來太陽,兩人出一身汗,才搬下第一棵金錢樹。盧奶奶說:“算了,那一棵先不搬了。金錢樹隔一段時間就要搬出來照照陽光,才長得好?!?/br> 她遞水給司芃喝。這幾年來,司芃第一次站到這客廳里。 一屋子中式風格的木質家具,式樣都很老。唯一新穎的是方形茶幾,和實木沙發相近的深褐色,款式異常簡單,像是這幾年大熱的無印良品風格。只不過放在這里,未免有些不協調。 茶幾正中央,擺著一套別出新意的錫器茶具,做工小巧而精致。沙發上鋪了布藝靠墊,像是某種土布蠟染,顏色圖案都很繽紛,像是去東南亞旅游時帶回來的紀念品。 而客廳的最里側放了佛龕,點著長明燈。 司芃被沙發背景墻上懸著的兩幅油畫吸引過去。一張是繁花綠葉間的透明玻璃缸里養了四條金魚。紅綠色塊的大面積運用,線條粗獷不拘束,像是小孩的臨摹制作。同是名畫,同是臨摹,另一幅的繪畫水平則好得多。是一個西洋少女的半身像,側臉白皙柔和,金棕色的頭發如瀑布般揚灑在肩背上。 她看得入了神,盧奶奶喚醒她:“原來的房東留下來的,二樓有間房以前是畫室。我從柜子里掏出不少來,看這兩張比較好看,就掛了起來?!?/br> 司芃趕緊走開:“是挺好看的?!弊邇刹骄偷搅虽撉倥赃?。酒紅色的金絲絨罩布,將它蓋得密密實實。司芃輕輕拍打上面的浮灰,問道:“奶奶彈琴么?” “不會?!北R奶奶說:“也是以前房東留下來的。鋼琴多貴啊,沒道理把它扔出去?!毕肫鸾裉焓侵星锕?,她起身去廚房,“你歇會,我給你切點水果?!?/br> 幾十年未回國,盧曉瓊對定安村的一切都覺得生疏。她年幼時生活的印記,已被完全抹去。如今村里住的人都不再是定安村人,想聽一句地道的白話都已不可能。 天南地北的人都匯聚到這里。龐大的打工人群中,總少不了那些奇裝異服的年輕人。他們成群結隊,聚眾喧嘩,到哪兒都如同蝗蟲一樣,令人避之不及。 眼前的女孩,像是這其中的人,又不像。 她頭發烏黑且直,偏偏剪得好短,整個耳朵都露出來。上班時穿咖啡店的黑色工作服,其余時間偶爾看見,穿露臍t恤和破洞牛仔褲,露出白花花的長腿。十個手指涂得黑黑的,手腕處還有紋身。 怎么講,都不是好打扮。穿這身行頭,還不是最主要的。她出國數十年,也不是個食古不化的老家伙??蛇@個女孩跨坐在別人的摩托車后座,就那樣長手長腳地坐著,不戴安全帽,一只手上還拎根煙,囂張且霸道。摩托車在街頭巷道風馳電掣,她就那樣抽著煙,留下煙尾的火光,像螢火蟲在夜間飛舞。 盧奶奶的眼神還可以,黑暗中竟看到司芃在笑,笑起來眼神冷酷又輕蔑,沒有一點她這個年齡該有的溫柔和天真。她搖頭,這一生她見識過那么多好人家出來的女孩子,司芃不是她眼界里的好女孩。 可是,這女孩也沒做很過分的事。規矩地上班,客氣地講話,雖然不是很熱情很有禮貌,但是該幫的忙她也都幫了。 剛才花盆差點倒地,為了拖住它,愣是一屁股摔坐在地上,不小心把指甲刮破了。受了點小傷,人也只是一笑而過。那笑,像是個長久得不到慰籍的孩子的笑,一下子勾起盧奶奶的惻隱之心。她還只是個孩子。 客廳里只有司芃一人。她輕輕掀開罩布,去摸木紋材質的琴蓋,上面有兩條醒目的劃痕,凹進去的地方已變得平滑光潤。原來它已上過蠟拋過光,整體保養還算不賴。 她估摸盧奶奶一時半會不回來,年紀大了耳朵也不一定好使,迅速翻開琴蓋,右手觸上一個琴鍵,鋼琴隨即發出厚重而悶的一聲。 嚇得司芃往后一跳,她沒想到這還是好的。然后一轉身,便看見帥哥站在客廳臺階上。 他定定望著她。司芃想,不打招呼也不行了,不然他會以為家里進了賊?!氨R奶奶讓我過來幫忙搬金錢樹?!?/br> 帥哥的視線轉向還留在客廳的那盆金錢樹。 司芃硬著頭皮過去:“剛剛搬了一盆出去,我現在搬這個?!逼@次使了吃奶的勁,花盆紋絲不動。帥哥既沒有喊停,也沒有要過來幫忙的意思。一時間她也不知道怎么辦,索性保持半蹲抱著花盆的姿勢。一旦站起來,長手長腳都不知往哪里放,更尷尬。 盧奶奶出來喚了聲:“阿齊,你不是說下午才過來么?” “晚上他們非要搞個派對,所以中午先陪你過節?!?/br> 司芃第一次聽到帥哥的聲音,緩慢清越,好像沒有什么東西能勾起他的情趣,符合他的樣貌,還有她心里的認知。 盧奶奶這才看到被花盆遮擋的她:“阿齊,你過來幫下忙。司小姐,我講過了,你一個人搬不動?!?/br> 凌彥齊這才進客廳,邊走邊把袖口解開推高,動作不疾不徐。司芃站起身,同他一起把花盆抬去院子。盧奶奶招呼她進去吃水果點心。她回盧奶奶的話:“不了,店里還有事?!?/br> 出門剛走兩步,身后響起平淡的聲音,還是白話:“那個,你力氣很大嗎?” 司芃回頭,凌彥齊站在院門口,模仿她剛才抱花盆的姿勢:“拖或是推不更好么?為什么要抱?” “有問題么?”司芃想了想,“我給店里的飲水機換水,也是這么抱水桶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