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門外有人清了清嗓子,陸彥生一身赭黃圓領窄袖云紋提花綢,白玉寬博帶,從從容容走進博之堂,陳其玫立刻換上端肅大方的儀態,迎上前。在一眾妻房與下人面前,陳其玫才是名正言順的正妻,堂而皇之地與陸彥生并肩正坐在博以明德的牌匾之下。 陸彥生笑言:“進門前,博之堂挺熱鬧,怎么我一進來,都沒了聲響?心梅,平素里數你嘴皮子翻得快,你倒說說?!?/br> 阮心梅捏著手絹朝陸彥生揚了揚,一副賣乖的嘴臉。姿色風流,身段豐腴,三十上下正是濃香吐艷的好時候?!袄蠣?,咱們正私下里計較著,琳瑯好相貌,又跟云淓差不多上下的年紀,到時候老爺可要花一番好功夫,要物色兩門齊全的人家呢?!?/br> 陸彥生膝下三子一女,云淓素來當寶貝似得養在手掌心,如今琳瑯入了嫡系千金的身份,在婚配挑揀上讓云淓吃了虧,這些他心里明鏡兒似的。只是月望山提攜之恩終生不忘,早前一直走南闖北開拓事業疆土,到底是吃虧了古人之女,況且陸白羽對琳瑯做的那腌臜事,讓他更是悔不當初,唯有亡羊補牢猶未晚矣。 “琳瑯,云淓?!标憦┥瘍砷|女投去慈愛的目光,“過來讓為父好好瞧瞧,姑娘長大了,為父再是不舍,也要替你們謀個好歸宿?!?/br> 琳瑯自識身份,一手攙著陸彥生,一手與陸云淓相握?!暗o了琳瑯一個家,琳瑯沒齒難忘,今后必定會處處以meimei為先,恭順勤勉,請父親和娘親大人放心?!?/br> 博之堂里唱了一出父慈女孝,其他人趁勢轉著逢迎的嘴臉。陸從白笑道:“琳瑯meimei認祖歸宗之事,在長安城內傳為美談,既然是大喜之事,父親何不大宴賓客,與眾同樂,也好趁機物色佳婿?!?/br> 陸彥生笑逐顏開,陳其玫從旁附和道:“從白言之有理,正好讓你琳瑯meimei和云淓meimei仔簾子后看一看有沒有心水的,再讓老爺把把關?!?/br> 掬幽閣偏東,駐清閣偏南,一東一南,相隔不甚遠,走動來往也要小半個時辰來回。陳其玫不待見琳瑯,又礙于府上無數雙眼睛盯著,心里再憋悶到透不過氣,也要端著大夫人四平八穩的態度,不好把琳瑯打發太遠,保持著一段不尷不尬的距離。 七月流火,似乎酷暑大勢已去。 博之堂溫情的談笑之后,陸府圍坐共敘,觥籌交錯之后,夜漏更深。琳瑯送陳其玫回了掬幽閣,名義上的母女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了幾句。琳瑯本想問一問陸白羽的近況,但陳其玫和蓉姑姑三緘其口,她不便插嘴,在掬幽閣門口目送陳其玫入內,屈膝福了一身就朝南走回。 錦素站在抄手游廊下翹首等待,琳瑯下半晌出門,臨到夜幕鋪下,繁星閃爍之時,從綠樹掩映的陰影里走回來。她連忙奔走上去扶她,問道:“累嗎?” 琳瑯揉著臉上兩片笑肌,搖頭道:“我不累,陸府上的人比我更累。每個人都戴著面具做人,可不是辛苦許多?!?/br> 錦素催促道:“瞧著一身酒氣,幸好我早就備下了香湯,趕緊回房去洗洗?!?/br> “不忙?!绷宅樦棺×四_步,轉身望來時的路?!拔遗履銚?,所以回來知會你一聲,我想先去個地方?!?/br> 錦素扯著琳瑯的披帛?!安荒苋?!” 琳瑯從博之堂眾生百態中看出了一些端倪,錦素這一勸阻更是確鑿了陸白羽必定出事?!坝鸶绯鍪铝??你在府上都打聽出什么消息?” “的確出了點事兒?!卞\素牽著琳瑯往院子里走,“白羽少爺跟尚書令千金的婚事已經過了納彩、問名、納吉,可還是散了?!?/br> 琳瑯駭然一驚,早聽說陸府向尚書令府上送上雁、羔羊、酒黍稷稻米面,過了納彩一關,之后由媒人問名,詢問李小姐的姓名、年庚及八字,所謂“過小貼”,請了長安城內大相國寺主持算了雙方的八字,夫妻和順,琴瑟和鳴。問名之后便是納吉,陸府將陸白羽的的生辰八字交給媒人送交尚書令府上,便是所謂的“過大貼”?;樗琢Y之中,已過三禮,按說若不是大的過失,豈能有悔婚的道理? 琳瑯在游廊下駐足,扭頭問道:“怎么散的?是尚書令千金有行差踏錯不守婦德之處,還是羽哥做了荒誕胡亂之事?” 正文 第九十八章圍堂話(二) “小姐,你在這虎視眈眈的陸府上自身難保,還有閑工夫想旁人的事?” 琳瑯蹙眉不悅,說道:“羽哥不算旁人,咱們自小與他交好,你可都忘記了。你們二人年紀相仿,過去他來月海山莊,就數跟你玩得最好。如今他出了這等子大事,你倒是勸我一推二五六站干岸?!?/br> 聽琳瑯說起過去的瑣事,她與陸白羽自小相識,算不得青梅竹馬,畢竟也有年少情誼。被琳瑯一點撥,也替他憂心,便娓娓道出聽來的閑話:“聽陸府上的下人說,陸少爺一改往日溫潤光明之態,近來益發癲狂性躁,在煙花巷子里跟人爭姑娘,每每一擲千金,荒唐也就罷了。半個月前,白羽少爺又去玉堂春尋樂子,跟尚書令家大少爺杠上了,不僅搶了姑娘,還打傷了尚書令家大少爺。尚書令大少爺斷了三根肋骨,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尚書令氣得在朝堂上參奏,幸好宰相大人從中斡旋,才不至于當朝取消陸氏貢茶的資格。自此,陸李兩家親家結不成,倒結成了冤家,婚事便這樣吹了,白羽少爺仔長安城的口碑一落千丈,都說他自甘墮落,不知自愛?!?/br> 琳瑯揪心地攥著手中的錦帕,那個曾經言笑清麗,溫和如絮的少年,經蹉跎成了這番光景?!澳俏腋鼞撊タ纯此??!?/br> “小姐,恐怕不妥,萬一落人口實?!?/br> 琳瑯審時度勢,說話間竟有一股清高的威嚴,令錦素忌憚?!澳阏f得對,眼下陸府上的人都盯著,巴不得我犯點錯,好找陳其玫的麻煩。那又如何?現下我跟陳其玫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有什么差錯,她會忙不迭替我收拾。更何況,我只是去看看羽哥罷了。meimei去看看哥哥,也該是能說過去的理由吧?!?/br> 錦素擔心的挽留,可琳瑯去意已決,轉身已經走出了抄手游廊,往陸白羽的住處走去。 月上柳梢頭,四下靜謐,一道黑影英姿勃發立在飛起的屋檐上,頭戴著黑紗幕離,容貌與身形隱藏在夜色中。 始終收歸不住心的走向,身體不由自主要來陸府上看一看,她過得好不好,有沒有被人欺負,這些都是牽動他的心結。 他躲在陰影里看她,她比自己想象中聰明堅強,她一早冷眼洞悉陸府的人情世故,只是用柔弱無爭來掩飾自己,她冷冷淡淡地站在陸彥生背后,不爭不搶,自識身份。這樣的琳瑯更好,至少不會利益斗爭中白白犧牲。 紀忘川揚手捂住口鼻,枯草熱之癥雖有緩解,畢竟還未斷根,嗅著花香久了喉嚨瘙癢,浮腫慢慢爬上了周身的皮膚。他聽到琳瑯要去看陸白羽,糾結的心都快拴到嗓子眼了,幸好他一直監視著,起碼陸白羽萬一對琳瑯有不軌之舉,他可以加以阻止。 陸白羽住的院子早兩三月前遭遇了一場莫名的火情,一直查不出原因,陸白羽堅持不肯搬地方,只好在原址上進行了翻建,照舊是玉枕紗櫥,裝潢考究。 院落里參天拔高的銀杏樹亭亭玉立,琳瑯從銀杏樹叢中穿行,夜風掛過嘩嘩樹海之聲,讓她不禁意間想起懷化大將軍府上廊橋下的震松堂,她走過廊橋許多遍,每一次都是忐忑緊張,心如鹿撞,可那種忐忑又與此時的忐忑截然不同。 那時的忐忑是怕落在紀忘川眼中的自己不夠好,帶著期待又緊張的心情,如今的忐忑,卻是怕見故人,內疚辛酸。琳瑯素來知道陸白羽對她的心思,如今他南轅北轍的行事作風惹出家門不幸的禍事,怕是與她的離去脫不清干系。 琳瑯正猶豫不決之際,隔扇門倏然打開,陸白羽敞著寬袖褻衣倚靠在門邊,月光打在他寡清的臉上,眸色渾濁,nongnong的凄涼。 “羽哥?!?/br> “meimei?”他淡淡譏笑了一句,“我何時多了你這個親meimei?” 琳瑯心口一緊,硬著頭皮走上前去,走出樹蔭下朦朧的陰影?!坝鸶?,我回來了?!?/br> 陸白羽悵惘地嘆了聲?!笆前?,回來了。我曾經每日都盼著你回來,沒想到,你真的回來了,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br> 琳瑯看著陸白羽憔悴的容顏,這些日子一定飽受煎熬,不由后槽牙都發脹發酸?!拔衣犝f了羽哥的事,沒有過不去的坎,往后咱們兄妹一心,好好孝順爹爹?!?/br> 陸白羽仰面朝月冷笑了三聲,咧嘴苦笑?!暗?,倒是喊得親熱,那老頭真好計謀,索性斷了我的念想。既然如此,你還回來做什么,那紀忘川對你不好?” 她嘆了口氣,十六歲不到的年紀學會了唉聲嘆氣,紀忘川對她極好的,也經不起心里有根無名的刺,讓她不敢面對,唯有逃避,甚至不想去探究真相?!按髮④姶液?,可待我再好,我也只是將軍府上的侍婢,這輩子談不上前途?!?/br> 陸白羽拿一種鄙夷的目光瞟向琳瑯,笑道:“看不出你還有雄心壯志,當了陸彥生的女兒,想攀個高枝也不難!” 琳瑯不動聲色地撫了撫眉心,面不改色說道:“羽哥明白就好,琳瑯寄人籬下,受盡冷眼,想為自己籌謀個好前程,恐怕也不為過吧?!?/br> “好樣的?!标懓子疠p輕撫掌,“我今兒算是見識到了真正的月琳瑯,我倒是很欣賞你的野心,區區一個正三品懷化大將軍確實不足以配你的胃口?!?/br> 紀忘川靠坐在屋檐上,聽兩人言談之間針鋒盡露,惘然迷茫。月琳瑯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女子,在他面前柔腸百轉,嬌俏賣乖,如今又是胸有丘壑,不甘平庸,想到心都隱隱作痛,都沒法去怨恨這個女子。 “承蒙羽哥欣賞,入夜已深,羽哥早些休息?!绷宅樃σ晦D身,陸白羽跨出門口一步,她復又停步扭頭說道,“連琳瑯都知道趨利避害攀高枝,羽哥怎好自甘墮落,豈不是連小女子都不如?府上其他兄長們都一派風清氣正,蓬勃向上之態,羽哥要早些自作打算才好。爹爹看重咱們是嫡系長房,真到了忍無可忍那天,也是能者居之。何以會落得落拓荒誕的光景,羽哥心里自然一清二楚,前塵往事都已了,做人還是往前看。琳瑯的話許是過了,還請羽哥斟酌?!?/br> 正文 第九十九章待月歸(一) 有些話顧及著一層薄面,琳瑯到底沒有明說,恐怕陸白羽歇斯底里的荒唐舉動,與五石散有關,起初并無此劣習,一旦沾染若不痛定思痛戒除,便會萬劫不復深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