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琳瑯到底不是個榆木腦袋,對錦素并非全無懷疑。她同情錦素慘痛的遭遇,起初那些過激的懼怕男人的行為,在這幾天逐漸得到緩解,按說受了倭寇的yin掠,女科方面總該痛楚難言,她卻始終不愿意讓大夫替她驗身?!板\素姐,你有沒有騙過我?” 一瞬間氣氛凝結到了冰點,似乎呵氣成云?!傲宅?,你要相信我,我從未害過你?!?/br> 漸漸地,琳瑯再不言聲,許是心疼的久了,耗費太多力氣,沉沉昏眠而去。 翌日辰時,天空飄著淅淅瀝瀝的雨絲,粘纏的味道好似訣別的情人之間浮動不安的情愫。都說下雨天,留客天。紀忘川挽留了陸彥生,邀他在福州城暫居幾日,起碼等雨停了再繼續啟程。 琳瑯一身飛霰垂髾服,她本就生得一副妙入人心的好相貌,這番打扮之下,益發猗靡深婉,弱風拂過,揚袘恤削,翕呷萃蔡,美不可方物。 紀忘川延佇在福州城市舶司衙門的閥閱前挽留,陸彥生回頭看琳瑯,只見她一手搭在錦素手腕上,另一手牽起裙角,優雅地走上羽蓋,隨車伺候的人垂下那道薄如蟬翼、形似錦帛的竹簾,自此彼此即便相隔不遠,終究隔了一段山重水復的心路。 羽蓋上的竹簾輕薄,可以看到大概的形貌,但是表情和眼神卻被敷衍下去。琳瑯瞥了下眼,往紀忘川的方向望去,他與陸彥生含笑作揖,客套了一番后,亭亭玉立在閥閱前,深紫圓領袍,腰系革帶,六合靴,頭戴折上巾,肅穆昂然,清遠自清,從哪處看都是齊全周正。 紀忘川望了眼灰蒙蒙的天,視線總是不由自主往琳瑯行車上跑。趕車人移開了軔木,車輪朝前滾動起來,沾著濕漉漉的雨水,絕塵而去。他的心無限下沉,幾乎要跌碎在泥淖中,走在潤雨如酥的天幕下,踉蹌地走了一步又一步。自從知道琳瑯是月氏遺孤起,他甚至動過要給她物色婆家的念頭,真真是可笑透頂,如今只是這樣的分別已經刮骨割rou般痛不欲生,若是看著她投入別人的懷抱,他也許會冷血屠戮別人的全家。 琳瑯捏著拳,屏住呼吸,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怕再多看一眼,多一分留戀與期望,也許就會不由自主地撲向紀忘川的懷抱。 他慢慢地走在纏綿細雨中,直到羽蓋完全消失在如雨如煙的晨色中。行至一處杳無人煙的雨巷,一身緙絲繡花的繡衣飛身至他跟前,項斯單膝半跪?!爸魃??!?/br> 他垂首看了眼項斯,目空如洗?!捌饋砘卦??!?/br> 項斯說道:“屬下向十七名困在倭人yin島上的女子打探過,從未有人見過錦素此人,那錦素來路不正,其心必異。主上讓錦素繼續隨行在琳瑯姑娘身邊,恐怕對您二人之事會有阻滯?!?/br> “她的目標是我,不會加害琳瑯?!庇杲z黏在他五黑卷翹的睫毛上,英姿勃發的少年郎,添了一分儒雅的書生氣?!白屶u明派人摸清錦素的底細,順著她的底子,也許能摸到人皮藏寶圖的來歷也不定?!?/br> “主上,一直是屬下……” 項斯對他的安排頗有微言,他打斷道:“至于你,我另有安排。從今日起,沿途保護琳瑯周全,到了陸府上,時刻盯著陸白羽那廝。那廝心術不正,對琳瑯賊心不死,即便是兄妹相稱,恐怕會行齷齪之事。況且,陸白羽手上曾有人皮藏寶圖的真跡,誰能肯定真跡確實毀于火中?!?/br> 正文 第九十六章絕塵別(二) 項斯雙手一供,說道:“主上,所言極是,屬下領命?!?/br> 紀忘川把他的私心說得合情合理,于公于私,都必須嚴密監視陸白羽的一舉一動。項斯唯有領命告退,任務雖然兒女情長,好在琳瑯品行善性,姿容絕美,即便日日望見,也算是一樁美差。 殺伐決斷,冷漠如冰的繡衣司主上動了凡心,甚至以十頭牛都拉不回的姿態,只能越陷越深。他攏了攏被風吹起的袖管,負手大步流星走回市舶司衙門,朝廷頒令已下,該是他凱旋歸朝的時刻。 夏暑正烈,尤其晌午時候日頭高掛在鏡面似的天空上,明晃晃地反射著瘆人的光亮。 蓉姑姑坐在杌子上,跟前擱著一大碗冰,一柄團扇扇著冰塊融化,陳其玫蹙胸在平滑陰涼的竹榻上輾轉翻動,冰塊融化降低的溫度絲毫不能平復她焦熱的情緒。陳其玫憋著一口怨氣,不吐不快,索性從竹榻上坐起身來?!澳阏f這叫什么事兒!” “夫人,寬寬心吶?!?/br> “寬心,怎么寬心?”蓉姑姑安慰的話顯得詞窮,陳其玫奪過她手中的團扇,自顧自唰唰扇風?!袄蠣斒悄X子被驢踢了吧,那喪門星好不容易被我掃出去,現在又低聲下氣給求回來!求回來就求回來,還非得以嫡女的身份,當我死了吧,我怎么能生出這么個禍害出來!” “夫人,您暫且忍忍,跟老爺鬧僵了對咱沒好處?!比毓霉媚X子精明,一心替主子謀前途?!袄蠣斠J下琳瑯就認下了,女大不中留,指門親事對付了,總好過少爺心心念念要往府上娶。依我看吶,錯有錯招,至少斷了少爺的念頭。琳瑯入了府上,至多住上個半年,趕緊給物色一門親事打發了就省事了?!?/br> 陳其玫又何嘗不知道其中的厲害緣故,只不過一時氣上心頭蒙了心肝?!把巯碌拇_不宜忤逆老爺,白羽出了這等子荒唐事,要是再惹他不高興,保不齊這陸氏茶莊要落進別人手里?!?/br> 蓉姑姑算是說到點子上了,焦急的團扇搖晃得輕省了些?!胺蛉诵睦锿ㄍ高@呢,這二房三房可都盯著您呢,就盼著您給老爺找不痛快?!?/br> 那柄搖頭晃腦的團扇從陳其玫手里換到了蓉姑姑手里,陳其玫復又斜倚在夾竹桃花紋細竹枕上?!拔乙娭茄绢^就煩,去拾掇間偏遠的院子,別讓她整天堵著我的眼,衣食用度挑最好的,沒得說我冷遇了她?!?/br> “噯,夫人識大體?!?/br> 陳其玫心口堵得發慌,嘴巴不饒人?!吧陷呑硬恢涝炝耸裁茨?,送走了,還要請回來。一家老小都被狐貍精迷了神志?!?/br> 蓉姑姑看了左右,屋里只有他們主仆二人,明晃晃的日頭壓在斜毅而出樹枝上,隨隨便便看一眼,就渾身燥熱?!斑@話夫人就里屋說說,旁出也得忍著。老爺重情義,看來這月琳瑯是認定了的?!?/br> 陳其玫一臉審慎,心里壓著事,碗里的冰都快扇化了,還是熱出一身汗?!罢J就認吧,就怕樹大招風,萬一被人知道她是月海山莊的遺孤,不知道要惹出啥幺蛾子來?!?/br> “月海山莊滅莊一案,朝廷都查了這么久了,杳無頭緒,早就成了無頭公案,誰跟月望山有這么大的冤仇,非得滅人滿門!這樁懸案最后得利的還不是朝廷,得了萬畝金山充歸國庫。既然連朝廷都不再理會了,您也別掛心了,橫豎琳瑯那丫頭早點打發了,咱們少爺名正言順繼承了老爺的生意,那您往后的路就通暢了?!?/br> 十日后,左右兩側漢白玉貔貅上斜掛大紅繡球,陸府鎏金大門上的赤金門釘擦拭得锃亮,琳瑯正式從陸府敞開的正門跨入高檻內,以陸府嫡女的身份入住陸家。二房、三房姨太太們捏著喜悅的腔調向陳其玫道喜,恭賀她母女團聚,陸從白、陸從騫、陸云淓紛紛向琳瑯道賀,表面上兄友弟恭,姊妹團聚,一派喜氣。 除了陳其玫,誰都看不透琳瑯的底牌,陸彥生把府上的侍弄花木的女婢,一個侍茶女迎回家當嫡女,到底是捏了一手什么好牌,打得這么玄乎。都是聰明人,一家子都仰仗著陸彥生的喜怒,不就是認個女兒,總比認野路子的兒子強!面子上糊弄得貌合慈美,心里打什么算盤,只有自家院落關起門來才知道。 陸家排的上號的主子們都到博之堂,陳其玫言笑款款,偏過頭牽著琳瑯的手,作出一臉慈眉善目,不一會兒潸然淚下,掩面哀戚?!芭畠喊?,這陣子在外受苦了,苦在你身,痛在娘心吶?!?/br> 三姨太太阮心梅惺惺作態地走到陳其玫跟前,溫顏和美勸說道:“回來就好了,認祖歸宗,當個正經小姐,以前的事兒,吃得苦就跟沙子上寫字,一沖就散似的。大姐,您心里可別再計較這些了,恕meimei心直口快,肚子里藏不住事兒,琳瑯在您眼皮底下這么多年,您怎么愣是沒認出親生女兒來?!?/br> 二姨太太張寶盈善察言觀色,陳其玫眉梢一顫,她就知道阮心梅踩著她心虛的尾巴了,連忙笑臉迎人地上前替陳其玫解圍?!叭么搜圆钜?,人都回來了,說這些話,沒得讓老爺不痛快。如今琳瑯認祖歸宗,頂頂開心地可不就是老爺和夫人么,索性這些年,雖然隔了一層的名分,好歹琳瑯也是在夫人的照料下成長,沒風沒浪的?!?/br> 陸從白、陸從騫坐在玫瑰椅上,拿起紅木茶幾上的瓷碗茶,嗅了嗅茶香,耳畔充斥著一眾夫人姨太太們口不吐臟、卻字字尖刻的打嘴仗,再看看錦衣華服襯托下的琳瑯,人比花嬌,正當其時。 琳瑯環視了一圈博之堂,眾生俗相,各自打著心里的盤算。既然踏進陸府的高門,她早料到不是一場通途,她挽起溫婉的微笑,遇誰垂詢和問候,都是與人無害的笑貌溫言。 自從入府至此,并未見陸白羽現身,難道臨別前的那一次荒唐行為讓他汗顏至今? 正文 第九十七章圍堂話(一) 陸云淓沖琳瑯眨了眨眼睛,壓低聲音說道:“大人們說他們的,咱們去那里坐坐?” 琳瑯素來不善于推脫旁人的好意,云淓是二房張寶盈的幺女,一直沒有接觸,也就不知道人家的人品底細。云淓自來熟地牽著她往姊妹兄弟堆里坐去,貼心地推了盤雜錦果子給琳瑯?!拔医衲晔?,該稱你jiejie,還是meimei呢?” 琳瑯羞赧說道:“我快十六了,比你虛長一些?!?/br> 云淓笑容甜美,一派天真可愛,可高門大戶中的人,真正缺失的便是天真?!澳俏以摵澳阋宦昷iejie?!?/br> 琳瑯淺笑,不露絲毫小門小戶的扭捏之態?!霸蹅兌家话隳隁q,就以名字相稱,可好?” “那感情好,姊妹兩個年歲相仿,看來老爺得花好一番籌謀,物色良婿,這兩年真是喜酒吃不停呢?!比钚拿凡恢螘r來到琳瑯這邊,掐著話題又是一通編排。琳瑯不知就里,陳其玫的臉色當下就綠了一層?!傲宅樖情L房嫡系,論出身總是要騎上云淓一頭,找其夫婿來,家世地位總往高里看,可這些也說不好,人都有自己的命?!?/br> 云淓的笑顏僵硬在臉上,阮心梅貌似心直口快的說辭讓在場眾人無地自容。阮心梅雖則入門行三,卻先張寶盈生了兩個兒子,張寶盈拼死拼活只有陸云淓一個閨女,陸氏茶莊萬貫家財輪不到云淓繼承,本想讓陸彥生物色一等一的良婿,沒想到閨女到了及笄年華,待字芳齡,卻殺出個長房嫡女來,有了好婚配的少年郎可不得讓長房先挑撿。 陸氏一門在巨賈商戶里頭人丁不算興旺,但是勾心斗角的骯臟手段樁樁不落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