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紀忘川突然吟了一句,遽然,噤聲。那雙眼睛,他撫了撫額頭,一定在哪里見過。明明這么耀目灼心,可自己卻很想回避。 他想起之前陸白羽與金老板交換過眼神,作為繡衣司的主上,他察言觀色的本事是從小就嚴格訓練而成,在他跟前,每一個細小的表情都不可能逃脫。 莫非那金老板自知不能保全那張人皮,與陸白羽達成了某種協議,繼而轉手于人? 繡衣司是大江國開國皇帝設立的一個特務機構,專職為皇帝收集不上臺面的消息,刺殺一些法理不能處置之人,開國之初大江成祖用繡衣司,暗殺了十八名功高震主的開國功臣,言簡意賅,就是皇帝的私人暗殺機構。紀忘川的目的,便是收起十八張人皮,拼成一張完整的藏寶圖,找到龍脈所在。 紀忘川自小便被紀青嵐送去從軍,別的男孩還在娘親身邊哼哼唧唧的玩耍時,紀青嵐只會冷言冷語的鞭笞他奮發自省,讀書、練功從酷暑至寒冬絕不落下。他七歲從軍,從最底層巡邏兵做起,勤奮刻苦,到了十歲入選了繡衣司,他明面上是朝廷正三品懷化大將軍,暗里掌握著繡衣司的暗殺職責。 他幾乎要忘記他手上染過多少guntang的鮮血,他的無懼刀割在脖子上無聲無息,他耳畔聽不到任何哭求之聲,他的心是冷的,所以,他和他的刀一樣,也是無懼的。 王世敬折騰了一炷香的時間,跟玉堂春的名花魁花瑩瑩被翻紅浪,如膠似漆地從床榻上滾到墁磚上,來回搡動,春光無限。 紀忘川眼幕低垂,清冽見底的水酒在掌心里微震。又過了一炷香,王世敬一臉迷離地推開里屋的門,膝蓋打著圈兒的走出來。 王世敬坐在紀忘川身邊,自斟了滿杯?!八煽?。俗話說的好,好菜費飯,好婆姨費漢,可真夠費的?!?/br> 這臟口白話,紀忘川眉心微攏,礙于顏面,只是覷了他一眼?!皣藸?,走了么?” “忘川兄,不好這口?”王世敬笑色迷蒙地回望了下里屋。 紀忘川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皣藸?,下月是一年一度的品茶大會?” “陸府御前抬升貢茶已有五載,自抬升為貢茶后,每年都要舉辦品茶大會?!蓖跏谰促\溜溜的眼珠轉得極快,笑道:“我算摸出門兒道道來了,忘川兄好眼力,這是瞧上了陸府上的琳瑯了,那小姑娘水嫩標致,確實比胭脂巷里的強,勝在干凈自然,好貨色。況且,琳瑯對你也是青眼有加,她看你的眼神兒,就是少女懷春啊,滿眼春水,看著真饞?!?/br> 王世敬一臉貓看到魚兒的饞樣,讓紀忘川很是犯惡心,礙于他國舅爺的身份,只好客氣道:“不過就是個過眼的丫頭,沒什么的?!?/br> 正文 第十章春寥落(二) 王世敬想到了一個絕好的主意?!皣?,沒什么就好。那我正好不客氣了。等品茶大會的時候,贏了品茶宴,讓陸彥生把琳瑯許給我,那丫頭皮薄餡兒嫩,看著就好吃,看我不氣死陸白羽那臭小子?!?/br> 天邊漸次由白變紅,星芒若隱若現,紅緞子似的天幕鋪天蓋地扯下來,蓋在人眼睛上,那是抹不開的紅暈。 那一張人皮極有可能落在了陸白羽手里,紀忘川派了探子在陸府上盯梢,這張人皮他志在必得。 從紀忘川十歲入選繡衣司以來,歷盡千難萬險、刮骨剝皮的試煉,把他磨礪成一個冷血、陰鷙、決斷的人。作為一個男人,在他體內偶爾也會涌動起欲望的獸性,殺手的歷練讓他比之常人更善于壓抑克制。他厭惡與人接觸,只有在他近身之人,才有可能給他致命一擊。 十二年殺手生涯,他的心千瘡百孔,仿佛早就老成了耄耋之人,除了任務,對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致。 王世敬一通松泛后,要帶他去逛下一個巷子,他歉然婉拒。在朝廷為官確實不易,不僅要盡心盡力處理好皇帝交付的公務,還要權衡利弊處理各種人情世故。 紀忘川抬望眼,遠天晚霞晴云,而他的前路又在何方? 回到陸府大宅,晚霞已經隱退,皎然的新月爬上天空。 陳其玫手下親信蓉姑姑站在壽山石雕刻的守門大貔貅前,等著陸白羽的安車回府。 陸白羽抬眼看了眼蓉姑姑沉穩的臉色,心下知道這回又是闖禍了,蓉姑姑是從小伺候他的老人了,為人老練持重,一門心思撲在他身上。他對她除了主仆之情,還有點晚輩對長輩的敬畏。 蓉姑姑的視線繞過陸白羽,直接囑咐陸白羽身后的琳瑯?!傲宅?,午后花匠送了兩株魏紫姚黃到百花園,快去拾掇侍弄,千萬可別死了?!?/br> 陸白羽陪著笑臉,道:“別,蓉姑姑,看我的面子上,都夜了,明兒再拾掇也不遲?!?/br> 蓉姑姑白了琳瑯一眼,牙齒縫里都露出一陣不屑的風來?!拔鹤弦S可矜貴了,少爺要是不怕夫人心里不痛快,就趕緊護著她?!?/br> “是,這就去?!?/br> 琳瑯趕緊曲了曲膝蓋,一陣小跑就往百花園去了。 蓉姑姑見琳瑯前腳剛走,她后腳就心疼地拉過陸白羽的袖口?!拔业暮蒙贍敯?,您看,好端端的相貌,這臉上又掛彩了啊,當是唱戲上妝,好玩的吧?!?/br> 陸白羽連忙解釋,替琳瑯撇清關系?!拔抑廊毓霉藐P心我,這事兒不怨琳瑯,都怪德榮,不好好趕車,愣是讓我撞車上了,純屬意外?!?/br> 陸白羽把矛頭直指德榮,可陳其玫和蓉姑姑心里對琳瑯的成見,絕不是靠他三言兩語就可以化解的。事實上,每次他帶著琳瑯出門,都會惹點不大不小的意外回來,不是擦破了點皮,就是崴了腿脖子,染了風寒……意外多了,更是坐實了琳瑯掃把星的惡名。 蓉姑姑認準的事,一百頭牛也拉不回來?!澳氵h著她點,看又把你給禍害了?!?/br> “真沒琳瑯什么事兒?!标懓子鸶f不清,知道陳其玫肯定要訓話,橫豎逃不過,硬著頭皮上?!拔夷镉H呢?” 蓉姑姑替他捋直坐皺的袍角?!皦郯蔡玫戎隳?。小心點說話,別惹惱了夫人?!?/br> 陸彥生娶了陳其玫做正房,男人們飽暖思yin欲,尤其是生意越做越大,遍布五湖四海,逢場作戲久了,就生出點風流倜儻的雅致來,為人有重情重義,外頭的女人既然給陸家開枝散葉,哪有不認祖歸宗的道理。姨太太一連進了三房,各自都有所出,陸白羽之下,還有兩個弟弟陸從白、陸從騫,一個meimei陸云淓。 陳其玫原是大江國宰相陳維烈的千金,年少時追逐真愛,跟陸彥生愛得轟轟烈烈。陳維烈看不起陸彥生商賈出身,多次使計從中阻撓,不想非但不奏效,反而催化了這段門第懸殊的愛情。陳其玫一怒之下就自備嫁妝跟陸彥生私奔過日子,為此,陳維烈跟陳其玫幾乎是斷絕了父女關系。陸彥生不負所望,用陳其玫隨嫁的第一桶金開創了他的茶莊生意,如今搖身一變成了長安城的首富,陸氏茶莊出品的茶葉抬升成了御前貢茶。陳維烈這才對陸彥生這女婿越看越對路,與陳其玫的關系逐漸緩和。 陸彥生一直把月琳瑯當做故人之女,心里好生記掛,并不把她當成下人看待。無奈長年累月在外奔波,府上女眷多,只有陳其玫知道琳瑯確實的來路,其他三個姨太太都當琳瑯是陸彥生在外面的私生女,對她明里暗里各種打壓對付。要是過分高抬琳瑯,保不齊被人攛掇收拾,既然無法護琳瑯周全,他索性讓陳其玫做主給琳瑯一個安生的角落,不落人眼前,免得被人記恨。 陸白羽是陳其玫的獨子,更是當朝宰相的外孫,論家世、人品,那一樁不是頂頂當當的拔尖兒??蛇@小子就是豬油蒙了心肝,除了月琳瑯再沒有其他人插得入眼。惹得陳其玫對琳瑯也是牙尖上癢癢的,想啃了吃了都不為過。 壽安堂,夜風刮著堂口下的兩盞風燈。 陳其玫斂著容色,正坐在蒲團上敲木魚,手指撥弄著一顆顆雞油黃老蜜蠟佛珠。 陳其玫擱下手中的活計,端著慈愛的相貌?!澳銇砹税?,過來說話?!?/br> “娘親,兒子回來了?!?/br> 陸白羽一露面,白凈的俊臉上一塊擦傷的血痕,登時揪住了陳其玫的心。心尖上繃緊的弦,啪的一下繃斷了。每次跟琳瑯出去,都要惹點幺蛾子回來,禍害不算大,但是難保下次不會出大事。她就是禁不起陸白羽鬧騰,只要隨了他的意??裳巯略僖膊皇悄鐞鄣臅r候了,陸白羽快及弱冠了,再不料理分親事,都快成長安城的笑柄了。 陳其玫眼色不錯,喃喃道:“又傷了回來啊?!?/br> 陸白羽緊張道:“是德榮不好好趕車,跟琳瑯沒半點關系?!?/br> 陳其玫拍了拍陸白羽的手,態度緩和?!皼]說這檔子事了,大男人擦破了點皮,值當什么?!?/br> 正文 第十一章夜月潛(一) 陸白羽眨了眨眼睛,陳其玫今日有點反常,平素里哪怕他剪個指甲,她都要揪心怕碰到皮?!澳镉H,有何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