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
“錄公歷經兩朝,大風大浪見多識廣,此事該如何布置?” 張蘊聞此已心驚有時,知其輕重,遂謹慎答道:“事不宜遲,今上早遣軍救援,上一回流寇在三吳起事,這一回既攻下了會稽,難保他氣焰囂張,倘再染指三吳腹地,于國家可謂禍迫眉睫,”說著稍稍側眸看了看成去非,“主憂臣辱,大司馬如今都督中外諸軍事,當盡快拿出主意來?!?/br> 方才市井一般的喧鬧登時重歸寧靜,待大司馬出列舉薦前中領軍成去甫協同京口府兵共同前往會稽平叛時,眾臣的口風又微妙起來。中領軍自官倉一案,已罷職賦閑幾載,忽言起復,眾人第一念自然此乃大司馬私心而已,至于京口府兵,更是不言而喻,眼見一眾御史蠢蠢欲動,再加之一眾高門冷眼拭目,有害無益,眼下也實在不是爭口舌之際,中書令兩相權衡,及時啟口截道: “臣附議大司馬,成去甫曾于西北領兵,也曾統領禁軍數載,雖于四年因官倉案獲罪免官,但圣心仁慈,圣恩埋,可命其戴罪立功;”越發老邁虛弱的中書令一氣說到此,不得不稍作喘息,方繼續道,“京口府兵多熊虎之士,一眾精兵強將,當為天子所遣,盡快前往會稽討賊?!?/br> 已算是朝中資歷最深的中書令既肯為大司馬發聲,會稽三吳皆乃國朝腹地,倘暴動不能及時止損,后果如何群臣倒也不敢輕視,彼此目視一番,卻也再無話可說,天子遂命中書舍人韓奮即刻擬詔: 成去甫暫領會稽內史,京口秦滔拜龍驤將軍,各率軍匯合東征討賊。 時人所不知的則是,京口秦滔已于天子下詔之前接到大司馬信函之后,發兵直奔會稽。 待常朝散了,甫一出官道,成去非匆忙趕回公府,門吏見他車駕停住,忙奔下階來相迎,按他一早吩咐的回話道:“大司馬早朝剛走,陳巡使便到了,人已在前廳候著?!?/br> 前廳中陳肅正佇立難安,來公府卻是什么也未打聽得出,眾屬官仍一問三不知,可見消息不曾傳開?或是他們不肯透露風聲?陳肅一時思緒紛亂,直到成去非一語不發進得門來,忙躬身行禮:“大司馬!” 成去非再無當日元會的客氣,臉色鐵青,默默看他一眼,示意他入座,自己也坐了下來。 “會稽如今亂得不像樣子,內史都被殺了,流寇已放言下一步就要攻打建康,陳巡使怎么看這件事?三個月前元會上,誰跟天子稟的會稽政通人和?” 陳肅聽得頭皮一麻,心內大驚,霍然起身,咽了幾口唾涎,方道:“下官,下官知錯?!?/br> 成去非冷笑一聲:“知錯?陳肅,你這是罪,倒替自己開脫得輕巧?!?/br> “是,下官知罪,”陳肅今日是著官服來的公府,一面說一面就要去冠,成去非雖了解他性情,此舉乃出于本心,卻擺手道: “你想站就站著回話好了,不急于這一時拿態,說,會稽當時巡行到底是個什么情景?” 陳肅聞言只得住手,往一側走了兩步,將自己隨身攜來的兩套尺具奉上,成去非雖未用過,卻認得出,皺眉問道: “你給我看清丈土地的叉尺,又是個什么說法?” “大司馬既認得此物,”陳肅很是意外,本欲解釋此刻也省下了,遂拿出其中一具,直言點破,“度支所定,五尺一步,清丈土地時,長十六,寬十五,不多不少,正是一畝,這一具并不標準?!背扇シ墙舆^,稍作比劃,疑道,“遠不夠五尺?”陳肅點點頭,又將另一具遞給他,成去非很快探出玄機,“這一副遠超五尺?” 不等陳肅再言,成去非已聯想出一二,手底摩挲著尺具,忽抬眸質問道:“會稽土斷,用的是兩套叉尺,沒一樣是按度支所定尺寸來的?是不是?” 陳肅隨即垂首答道:“大司馬明鑒,正是,一大一小,一套用來丈量士族豪強田產,一套則用來丈量寒庶平民田產,大司馬土斷,是為了替國朝清理出私匿的田地,如此一來,各府衙看著成果頗豐,實則將此轉嫁給了寒庶平民。倘寒庶平民欲求大弓,則需行賄丈量官,這里面又是另一層說法了……”他略有遲疑,“下官元會所隱瞞者,便是這叉尺的貓膩,至于是否同會稽此次……” “你淺??!”成去非冷冷斥道,“還沒看出來?這回匪首馬休正借此大做文章,才招來如此之眾造反起事!倘無積怨,哪來今日之禍?” 他一席話毫不留情面,陳肅平日愛惜名節,行事向來方正,此刻面上一陣青一陣白,只能生受,待成去非責畢,方欲請罪,成去非一道冰冷目光又投射過來: “陳肅,中樞將會稽交托與你,是讓你觀采得失,舉善彈違,斷截茍且,以便天子弘宣政道辨彰幽明的,你兩只眼既未瞎,雙耳也未聾,卻長了張信口雌黃的嘴,何處學來這一身粉飾太平的本事?你現在才給我看這兩張弓是不是晚了點?!國朝剩的那一星半點底子,你們覺得還有多少時日可折騰可揮霍?!” 大司馬情辭愈烈,顯然被此事徹底激怒,陳肅從未見他怒火之盛猶如此刻,面上再也受不住,撩袍伏地道:“是下官糊涂,下官有負大司馬當初舉薦之恩,一切罪責下官愿一力承擔!”成去非狠狠一拍案幾,咬牙道:“我尚擔不起,就看你陳巡使如何擔當了!” 陳肅一時羞愧交加,不能自已,大司馬這一通下來,乃霹靂電閃,竟好似一記記耳光抽在面上一般,陳肅深諳茲事體大,大司馬為國可謂嘔心瀝血,國家也確需要休養生息,只是新政之路尚漫漫求索,此次禍事突起,卻又不知要耗去多少帑藏,耽誤多少民生,大司馬焉能不傷懷痛心?陳肅如是一想,口中又干又苦,再多言辭也不可挽回所犯大過,忽念及一事,更是無措,遂啞聲道: “下官這一回牽連大司馬了……” 他乃成去非當日親薦,中樞倘事后追究會稽此亂根源,勢必要追溯當日元會巡行上奏各郡得失一事,屆時難保又授人攻訐新政口實,陳肅微微抖了一下,抬首看了看成去非,見他面容已恢復平日慣有神情,更是不知如何再表心志。 “你我各領各的罪,”成去非漠漠開口,算是遮了方才那一頓火氣,“你是讀書人,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這樣淺顯的道理你不是不懂,卻仍做錯事,你緣何不報,我大略猜得出所謂投鼠忌器,今日結局你也看到了,引以為戒罷?!?/br> 陳肅聽得眼中一熱,一時無話可對,唯有泣道:“大司馬……” 成去非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自己則踱步至院中,一人獨立良久,聽了半日的春鳥啾啾,不覺已是夕陽西下,到了散衙時分,方正欲折身進屋,卻見長史虞景興走來直言笑道:“大司馬,昨日下官收到靜齋一封家書,他如今人在西涼講學,竟巧遇了穆涯先生,兩人于荒涼邊塞一同美教化,移風俗,倒也算是幸事?!?/br> 成去非聞言一怔,知長史有意相告,他略略一點頭未置可否便轉過身來,在抬腳進門的剎那,終忍不住側眸迎向西天通紅的一片世界,日暮關山已遠,四顧茫茫無人: 靜齋,你倘是在便好了。 第277章 因三吳乃江左后方, 民少習戰,各郡縣府衙望風崩潰,面對馬休一路勢如破竹,吳國內史、臨海太守、義興太守皆棄城而逃, 馬休也因此一舉誅殺吳興太守、永嘉太守、烏程令等諸多天子命官, 更大肆侵占沈、顧、周等士族莊園無數,浙東八郡儼然匪首馬休私物。 “報仇!報仇!報仇!”如林的檢戟高高舉起,在馬休提劍又砍下一名府衙長史首級之際,頭顱朝人群拋去,眾人見那鮮血噴薄,于驕陽下劃過一道淋漓,目中登時露出無盡的奮然,人群中炸了一般的口號呼嘯不止, 馬休飄然而立, 拭劍入鞘,得意看著眾部下,道: “天下無復事矣!當與諸君朝服入建康!” 因馬休一眾支持者不乏浙東寒門庶族, 是故馬休未曾想同中樞徹底決裂, 也不過自封征東將軍,雖有人勸其當一鼓作氣直搗建康, 指日成功天命攸歸,馬休卻始終未作表示, 只想趁勝同中樞坐地起價, 主薄看出馬休心思所在, 亦懷同樣意圖,遂出策道: “將軍既仍有忠君之念,此刻就當趁早定下名目,讓天子知道將軍此舉不過無奈為之,并無謀逆之心,也無同中樞抗衡之意!” 馬休眉頭一挑:“哦?主薄仔細說來聽聽!” 主薄冷笑一聲:“將軍只管將罪名推到大司馬身上,上疏天子歷數其幾大罪名即可,倘不是他擅權主政,將天下人一逼再逼,怎會鬧得民心生變?” 馬休擼了擼袖邊,疑道:“主薄,大司馬正是中樞倚重,這……” 主薄目中閃過一絲狡猾,附在馬休耳畔道:“將軍怎么不明白這個道理,大司馬的新政得罪的可不是一人兩人,天子對他,想必也是忌憚得深,不過礙于他權重不好也不敢貿然罷黜,今日倘將軍捅破這層窗紙,恰對天子心思,那些世家高門也未必心內不喜,屆時只要天子令下,門閥袖手,將軍加功進爵也自不在話下了……” “主薄此言,真有醍醐灌頂之效!”馬休聞言深以為然,不禁縱聲狂笑兩聲,目中盡是自得之色,“倘我能扳倒那成大司馬,便是日后史書也有我馬休一筆!” “將軍!”一副將飛身而來,“中樞派遣的兩支大軍破了義興!正往吳郡趕去!” “??!”馬休失色叫道,“怎會如此之快!”副將答道:“領兵的一是成去甫,一是京口秦滔,成去甫一部倒在其次,將軍,那京口的府兵可不是善類,還望將軍早定對策!” 馬休眼珠轉了幾轉,面上很快復成篤定之色:“即便京口府兵破了三吳,我等也有錢塘江天險可守,割據會稽,不失作越王勾踐也!” 然京口府兵果如那副將所估,同中樞成去甫一經匯合,如虎添翼,早于錢塘迅速布好舟橋,所謂天險,浩浩蕩蕩一過,便直撲會稽。 海鹽縣令吳興之已困守孤城已久,聽聞王師趕到,喜不自勝開門迎接。其子吳照立功心切,便自請領兵一千愿作先鋒。主帥成去甫聞言略有遲疑,一旁秦滔已進言: “內史不可,賊兵甚精,吳兵素不善戰,倘先鋒失利,我軍危矣!不如于其后聲援?!?/br> 眼見秦滔三兩語便將吳兵說的一錢不值,只配落于人后搖旗吶喊,可有可無。吳照漸漸面露不愉,乜斜道了句“爾不聞吳王夫差霸業?”成去甫聽言笑了笑,點頭道:“你父子既守得祝鹽,一片孤勇赤膽,我自當信任,你且先去布置吧!” 待吳照歡天喜領命而去,秦滔心道內史見識卻也不怎樣,因成去甫畢竟乃中樞所遣主帥,且又是大司馬兄長,面上不好表露什么,只得委婉進言:“內史,他父子守得住孤城,雖說勇氣可嘉,但多因糧械充足,我們晚來幾日,他也照舊撐不住,先鋒重任吳兵怕是難能擔得起!” 成去甫笑道:“秦將軍有所不知,馬休正是得了部分寒庶豪強支持,才有此底氣,不過浙東多半還是心系中樞的,你看這吳氏,便是本地豪族,照舊肯為天子守城池,他想要這個頭功,我們大度些,給他便是,至于秦將軍所慮,我已思量了個對策,可提前于各處埋下旗鼓伏兵,待先鋒一旦同叛軍交手,我們便舉旗鳴鼓,對方以為我有伏兵無數,自會亂了手腳,屆時再跟進便是,秦將軍看如何?” 如此條分縷析,秦滔心服口服,不免為方才的腹誹略感羞愧,連連拱手贊道:“內史胸懷大局,末將不及!” 大計既定,一切如成去甫所料,卻不意吳照真以為馬休一部不過爾爾,而并不知乃因其忌憚埋伏所退,索性不顧軍令領兵奮起直追,馬休不得不回軍死戰,因流寇人多勢眾,吳照這一千本就勢弱的兵士很快傷亡殆盡,吳照本人雖貪功冒進,卻也如成去甫所言,仍心系中樞,忠君愛國,為此一役力盡戰死。 待秦滔率府兵精銳鐵騎趕來,更善于水戰的馬休一部掉頭便撤,絕不戀戰硬碰。因吳照一部損失慘重,秦滔亦本著窮寇莫追之理,只得先收拾新敗殘局。事后同主帥成去甫又一面募軍收攏人心,一面整裝以備再度出擊。 江東日暮云,鳳凰八年的春尾,會稽戰況的軍報陸續抵京,戰事雖略有跌宕之處,然局面始終掌控于官軍手中,平定浙東,指日可待。東堂之上,君臣俱喜,唯一可惜者,便是京畿幾大世家于會稽三吳所置莊園田產,經營數載竟毀于一旦,實在令人扼腕。 公府內,春光澄明,成去非一人獨坐院中老杏下走著棋,屬官們自是驚詫罕見大司馬有如此閑情,又是如此地寂寞無聊,因大司馬棋藝可謂獨步江左,難逢敵手,倘前大司徒在,還能廝殺一二,如今只能輸也是他,贏也是他,倘這事他人做來,定要引人發笑,然自無人敢笑大司馬,遂也只是瞥上一眼,匆匆而過。 “大公子,秦將軍的書函到了?!壁w器風塵仆仆趕至身旁,成去非一時不急著接,只將手底這一局走完,方拆開信,細細瀏覽一遍,面上也無甚變化,趙器于一側暗究半日,遂小心問道: “不知秦將軍可還順利?” 成去非點了點頭,起身朝內室走去。秦滔的這封書函,可謂喜憂參半,喜的是他外祖母一眾人已被秦滔尋回安置,且兩軍大敗馬休,連殺其麾下幾員猛將,一時馬休兵離將敗,只得倉皇而退。憂的則是官軍雖言大勝,那馬休卻也算頗負謀略,于潰逃路上,將數月內所搶金銀珠寶女子等盡數丟棄,一時道路粲麗盈目。京口府兵本就乃流民所組,平日秦滔管束甚嚴,這一回心道本就是盜跖之物,自可光明正大納之,秦滔雖禁部下不得搶掠百姓,此刻卻也猶豫了幾分,最終佯為不見,任由去了,不想一旦開禁,竟勢不可控,兵士們無暇追寇,最終馬休率一眾殘兵敗將登船而逃,當日順風順水,就此消失于茫茫海面。 事后秦滔亦是懊惱不已,忙修書先行請罪。成去非捏著書函,左右沉思良久,方微微嘆了口氣。 值房中步芳同張子衡一同出來,迎上趙器,見他步履輕盈,面上似有喜色,步芳遂笑問:“可是前線又傳捷報?”趙器笑應:“不錯,步蘭石不聞京口之勇?”因趙器曾于東堂一事同府兵并肩殺敵,對其自有見識,此刻也是滿口的盛贊,不料一旁張子衡忽道:“不知此次亂事因何故而起,查清緣何起事,方可改之防之?!?/br> 步趙二人皆無他的長遠之思,皆是一怔,無從應話,心底卻不能不否認其言確是有理。身旁正過一功曹,將他幾人對話聽了去,瞟了張子衡一眼,一哂笑之: “你一個小小農事郎,cao的卻是大司馬的心?!?/br> 語調雖輕飄,言辭卻尖利,張子衡聽出此間挖苦揶揄,并不做聲,卻不料功曹沖趙器繼續道:“刁民便是刁民,毫無人心可言,一有風吹草動,便要幫狗吃食,興風作浪,此事當薦中樞,這回所剩殘渣余孽,非重典不能警戒?!?/br> 張子衡見他滿面輕蔑,忍不住駁道:“功曹此言差矣,豈不知歷來底層黎庶是最能忍耐的,倘不是到了山窮水盡賣兒鬻女的田地,斷然不會跟著造反生亂,但凡能勉強得個溫飽,誰愿意去做這樣的事?下官以為當弄清為何有這層民亂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之道?!?/br> 功曹呵呵輕笑兩聲:“我險些忘了,農事郎居所便是同這些賤民為鄰,農事郎出身本就與此相差無幾,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出此言論不足為奇,上一回聽聞還向你的主官借錢埋人?”說著目光已是變得極冷,那兩道光微微自張子衡面上掃過,竟生出一股辣辣的痛,張子衡無端受辱,心底慍火亂竄,因功曹乃世家子,面上不得不維持常態,一旁步芳尷尬半日忙替他解圍道:“農事郎乃是出于情意為……” 一語未了,功曹已露倦意,根本不理會他二人,就此振裳去了。張子衡見功曹瀟灑走出公府,而眼下遠未到散衙時刻,公府中不乏功曹此類每日不過點卯無所事事者……他的目光停在那襲背影上亦變得陰冷異常,待回神看步芳時,目中已滿是感激之色,旁側趙器覺氣氛已然失和,略客套一句仍去忙事。 “您說,大司馬為何還要養這幾個閑人呢?他們能做些什么?大司馬一心欲整飭綱紀、革新除舊卻又為何畏首畏尾?”張子衡朝大司馬所在主廳望了兩眼,腦中冒出“狗占馬槽”一詞來,心底好一陣不齒,步芳聽此忙喝他一聲:“慎言!”語落察覺自己態度似太過了,又緩勸道,“你只管相信,大司馬自有其主張,有些事,今日辦不到,不代表大司馬明日,往后就都做不了,你也便是在我跟前說這話,可別再犯渾了,讓他人聽了去,不過替大司馬尋麻煩,公府中不抑寒素,大司馬已招了些非議,這個你總該知曉的?!?/br> 張子衡不以為然,口中卻應道:“下官謹記長官教訓?!闭f罷心里卻忽掠出個清楚想法:那馬休果真該多殺幾個世家官員才好……想到這,他嘴角綻開一抹冷笑,是了,這世上本無天生的貴胄,那些所謂貴胄,劍抵咽喉的那一刻,照舊也會害怕,照舊也會發顫,一點素日清傲全無,狗一樣地搖尾乞活……如此想象,張子衡竟生出幾分難言的快意,日月輪轉,時移世易,誰人敢一定斷言,今日白丁俗客,就不是明日的錦繡公爵呢?這世上并沒有絕對一成不變的東西。 第278章 園中清蔭漸密, 簾卷著西天一鉤新月,讓人微怯黃昏。琬寧本在秋千架上仔細辯聽那愈來愈近的杜鵑啼鳴,眼前忽閃過一道微芒,抬眸望去, 卻原是兩只流螢, 閃著點點碧光,她輕輕轉著手中輕羅小扇,忍不住欲起身去撲,一陣風來,亂紅無數自枝頭洶涌跌落,飛過秋千,飛過庭院,簌簌似雪, 綽綽似血, 似大江大河,似青春將暮,似人生無根, 似繁華事了, 落花掠過她蒼白兩靨,映著夕陽的一抹余暈, 明明滅滅,一如幻身。琬寧定定仰面望著這場隨風而至的錦繡花雨, 看它們分散逐風轉, 看它們飄如陌上塵, 晚風策策,子規聲聲,她唇畔慢慢綻出一縷清虛的淺笑來,對正向她款款而來的婢子溫柔道: “四兒姊姊,你看,落了一地的花瓣,人常說碧草如茵,落花也如茵呢?!?/br> 四兒見她重坐于秋千之上,精神尚可,遂將手中薄衾輕輕替她遮在膝上腹間,笑應道:“真是好看,娘子是不是還想多坐會?” 琬寧點點頭:“這一季春,又要過去了,我想再多看看?!?/br> 四兒低首為她仔細鋪展,笑道:“還有明年呀,年年都有春,娘子……”話未盡,她手背忽被一滴熱淚砸中,心底一緊,抬首果真見琬寧目中噙著一汪水光,然那嘴角卻還存笑意,四兒便怔怔看她含淚笑道:“不一樣的,四兒姊姊,明年雖還有春日,年年雖都有春日,但賞花的人,卻不知身在何處了。就好比這花樹,明年的花不是今日之花,今日之花墜了便是永遠都回不來了的,春非我春,秋非我秋,不一樣的……” 她忽作悲語,近似呢喃,四兒不知當答些什么,好不易尋出兩句撫慰的話,還未開口,琬寧已伸手接住一片落花,偏頭岔開道:“四兒姊姊,這風是暖的,不是冷的,你給我蓋這個,倒是眉下添眉了?!?/br> “坐久了,還是小心為好?!彼膬好銖娨恍?,俯身將她不知何時掉落的小扇撿起,“娘子坐著,奴婢去給您送盞茶來?!?/br> “四兒姊姊,”琬寧輕輕攀上她手臂,低聲道,“你別走,我不渴,你陪我說說話好么?” 不知何故,四兒聽她如是一求,心間頓覺酸楚,賀娘子當是太孤寂了,方才來時見她瘦弱似飄蓬的身影孑立于這漫天的落花中,那一剎,四兒幾乎有了錯覺,凋零的不是落花,而是伊人。 偏她竟還始終帶著笑意,四兒被她引坐于秋千一側,沖她微微一笑:“賀娘子想說什么?”琬寧愛憐撫著手中那朵落花,“四兒姊姊,自我來成府,這幾載,多蒙你細心照料,冷了熱了,你皆替我掛懷,我雖未與你說過這些,但我心底一直都記著的,”她靦腆笑了一笑,“我欠著別人,總覺怪難為情的,只是,我要拿什么來報答四兒姊姊呢?我唯一的本事,不過會寫幾個大字,卻于姊姊沒什么用處可言,”她偏過臉去,掏出巾帕壓了壓眼角,方回首輕聲續上,“我這里有幾件首飾,皆是杳娘替我置辦的,平日用的也少,姊姊倘不嫌棄,都拿去了罷?!?/br> 四兒不知她當下為何忽說起這個,她眼中有淚痕,神態卻算平靜,一字一句,仿佛盡從肺腑而出,四兒知道她也當真是自肺腑而出,賀娘子素溫柔純善,四兒不由想起那年她因病被送出府,命懸一線的凄楚,再看她現下日漸憔悴的光景,鼻頭一酸,幾欲也掉下淚來,微微哽咽道:“娘子為何要想著報答奴婢?這是奴婢的本分,不值得娘子言謝?!?/br> “不,”琬寧略略搖首,“四兒姊姊,你待我好,我是知曉的,不單是你,煙雨姊姊,芳寒姊姊,還有我當初在宮中所結識的巧衣姊姊,她們待我都很好,只是……”琬寧眼角忽又溢出晶瑩的淚來,“我不曾回報她們,便再無機會可言,我不想再留這樣的遺憾,我舍不得你們,”她握住四兒的手,努力展顏,“姊姊,你就當是成全我可好?我不愿有所虧欠,這讓我難安?!?/br> 四兒終汩汩落淚,聽她言辭,只覺不詳,遂一面抹淚,一面破涕笑道:“既然如此,盛情難卻,不過娘子再多攢幾載首飾吧,奴婢好也得的封賞再厚些?!?/br> “好,”琬寧應道,“你先拿著現有的,日后的,”她略頓了一頓,笑看著四兒,“日后的自然日后再給姊姊?!?/br> 兩人一時沉默,各據心事,四兒抬眸看看天色,窸窣起身笑道:“該用晚飯了,娘子要進來嗎?” 暮色下來,流螢又多幾只,東南角那點火櫻桃,照得一架荼蘼如雪,琬寧淡淡道:“我想在外面吃,放石幾上罷?!?/br> “那好,奴婢給您掌燈?!彼膬喝缃癫辉賱袼?,她肯做什么,只要不傷身子,皆由她性子,風既是暖的,她要在庭院用飯,便在庭院用飯。 “姊姊,”琬寧忽又喚道,“等我用了飯,可否讓人將小榻抬到那荼蘼花架跟前,我想躺上片刻?!彼膬翰涣纤岢鲞@種要求,卻也是第一次,不忍拒絕,遂無聲頷首先去布置此事。 待四兒備好飯食,正欲端托盤進園子,見一盞燈火隨人逶迤而來,近了方看清是成去非,不等見禮,成去非已接過她手中托盤,問道:“賀娘子是不是還未用飯?”四兒心內一喜,卻問道:“大公子是不是要去看賀娘子?”全然不覺自己失禮,只滿目渴求地望著他。 成去非看她不答反問,雖覺她略有放肆,卻并未作色,吩咐道:“再備一雙碗筷幾樣飯菜來,我同娘子一起用飯?!彼膬合膊蛔詣?,立刻應聲而去。 待進得院門,卻是燈火通明一片,天色還不算太晚,仍存著稀薄微光,被這燭火一照,堪比白晝。琬寧正安安靜靜坐于石墩上等候,忽低低道出一句:“大公子您回來了?”已漸漸近身的成去非聞言一怔,自她身后坐到她對面來,將托盤放下,笑問道: “你知道我來了?難道背后也生了眼睛?” 琬寧卻微微一驚,目中有欣喜,塵盡光生,恰似明珠。清風拂過她的笑顏,溶在燈火中,沛然生暈。 他的到來,她并不能未卜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