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節
第274章 鳳凰八年時至谷雨, 周氏女適大司馬,司馬府為此三日不省公事。成府則一整個春日皆為大司馬新婚籌備,前后忙碌不堪,此刻所有事了, 整座府邸終安靜下來, 渾圓的日頭已墜入西山,成去非暗暗舒出一口氣,新婦正值二八年華,體備幽閑,性情溫良,成去非雖于新婦無多少情愫可言,卻也不曾輕慢,新婚燕爾, 也可謂良緣一段。 待膳食備齊之際, 他仍來到新居所,陪新婦周令華一同坐了,喚她乳名道:“阿光, 有些事, 我想先講清楚?!卑⒐饽樜⑽⒁患t,作出安然聆聽的神態。她自幼知大司馬其人, 他的很多事,她待字閨中時便耳熟能詳, 如今真正嫁入成府, 他待自己雖禮遇有加, 卻總覺缺些什么,到底缺的是什么,因阿光自己乃初為新婦,到底年幼,也是不甚清楚的。 “平日公府政務冗繁,不得空閑時,我怕是回不來,你無須等我,該做什么看著做,明白了么?”他雖溫言相告,面上卻是冷清,阿光依順而應,等他開始用飯,方舉箸同吃,一面又不忘暗暗察言觀色,半日過去,見他只是專心飲食,卻仍不敢放松,直至他將碗箸放回案上,就著婢子端來的器具漱口凈手,取出帕子擦拭嘴角,阿光心底緊張更甚,思及昨夜的事情,他指尖解除自己衣襟那一刻的戰栗似又順著肌膚而起。 “阿光,你怕我么?”成去非見她神色有異,一笑問道,阿光一時片刻難能摸清他性情,只恭謹答道:“妾同大公子是夫妻,妾當敬您愛您,不該言怕?!?/br> 成去非看她雖年幼,卻也自有幾分鎮定神采,遂道:“我聽聞你在閨中十分懂事,如此便好,日后我不在,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可請教二夫人?!?/br> “夫君的吩咐,妾知道了?!卑⒐庖娝鹕?,不知何意,便也跟著起來,成去非思想片刻方又啟口:“你未來之前,殿下的事想必也有所耳聞,我家中如今只有一位娘子,她長你幾歲,身子羸弱,平素也不太出來,你倘是見了便客氣兩句,見不到也不要有意去尋,她喜安靜?!?/br> 阿光倒也知那賀娘子原是隨殿下來的,殿下雖已不在,大司馬卻將那賀娘子留下,可見當是有些情意的,阿光心底掠過微許的悵然,那是女子的本能使然,她尚不是很清楚,卻知這樣的心境絕不宜在夫君前流露,這不是她教養所在,便朝成去非露出極合宜的笑容來: “妾記下了?!?/br> 成去非點頭道:“我明日便回公府,這幾日你也勞累,早些安置罷?!闭f著走出園子,樹間夜云如霞,滿月如箕,春風又是一度,他隱約還可望見飄飛不墜的楊花,立了片刻,方往木葉閣來。 自去歲琬寧滑胎,她身子便壞下去,可謂每況愈下,無論如何滋補,也不復往日精神,直到開春方略有好轉,寒食前后倒春寒,又病了一場,鎮日臥于床上,混沌間覺世間只余她一殘缺病軀,她執意從橘園仍搬回木葉閣來,更覺天地寂寥無人,病得糊涂許多,直到這兩日回暖,身子才漸漸有了幾分力氣。 她撐起身子扶案在窗下坐了,不肯任何人相幫,自己挽了衣袖,細細研起墨來,窗口順風而來甘凜芬芳,月光跟著移來,花影、月影、樹影皆落在一角麻紙邊,琬寧慢慢取出字帖,正欲落筆的一刻,豆大的淚珠卻是先墜,那墨滴則因主人久久不動,漸漸同淚混作一處,她不由伸出手想去擦拭,卻又止住了,左手轉而去扶額,右手仍在紙上懸空支著,她想起幼時的自己,也是春日,偶爾失神,只顧愛看窗前雀兒吵鬧拌嘴,手底的字蘸著墨一塌糊涂……想到這,她嘴角便微微動了動,笑意稀薄如黃昏最后一抹天光,如此短,就謝在唇畔了。 她是回不到那一刻了,琬寧癡癡看著手底狼藉,只覺這一腔悲辛夾雜著記憶中虛幻的甜蜜,是沒有盡頭可言的。倘是沒有這后來的事便好了,倘是沒有便好了,她開始恍惚,倘是沒有最開始的一夜,她大可縮在這片小小的天地中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思念,從容不迫地思念,沒有半分企圖,沒有半分希冀,像一朵幽谷自開自落的花,他無須知曉,無須回應……亦或者,她同阮家的人一同死在嘉平三十年,是不是更好?她永遠都是家人愛護的小姑娘,每一樣事皆甜美且凄涼…… “娘子,大公子來看您了?!彼膬簛淼剿磉吶崧曁嵝?,琬寧一時無話,并未抬首,隨即低低吩咐:“四兒姊姊,勞你告訴大公子,容我換件衣裳?!?/br> 四兒不無憂愁地望著她被燭光剪裁的單薄身影,賀娘子自去歲失胎后,愈發寂靜,起伏舉止,無聲無息,雖也如以往般素愛掉淚,卻只肯躲于人后,人前反倒比以往多流露出幾分生意來,每每見大公子,無不笑顏應對,竟是再未流過一滴淚的。 果然,琬寧命她給自己裝飾一新,胭脂掩去她因病而顯的蒼白,燭光里的花鈿平添她幾分俏麗,琬寧對著鏡中人微微展顏,那雙頰的桃花紅暈,看上去,確不像是淚意所致,她似是滿足自己所表露的外相,這方緩緩起身,來到外室,朝等候有時的成去非施禮。 她此刻的確掩飾極佳,并無病人的半分憔悴,唯獨身形清瘦似梅。成去非見她如此裝扮,似也是習以為常,淡淡一笑:“我這幾日忙,未能來看你,你可好些了?” 琬寧莞爾,替他一面置茶,一面答道:“好多了,謝大公子掛懷?!闭f著將茶奉上,坐于他身側,略示歉然,“我因在病中,還未能給夫人見禮,大公子勿怪?!?/br> 成去非靜靜看著她,似要辨她心思,卻驀地發覺,第一回發覺,他的小娘子,他向來嬌怯脆弱如斯的小娘子不知幾時已沉靜至此,言辭間情緒斂得再無端倪可尋。 她語調確是平靜,無尤無怨,亦無悲無喜,倘不是她那雙含情雙目仍是舊日模樣,遠山凝愁的眉宇仍是舊日模樣,他幾乎疑心自己是否聽錯。 “待你好了再過去也不遲,”他頓了半日方開口,一時竟再也尋不到話,只得問道,“你方才在閣內做什么?” 琬寧笑道:“翻幾頁書,本想再寫幾個字的,不巧大公子來了?!?/br> “這么說,是我叨擾你了,”成去非略一笑道,“你身子剛見好,還是靜養為宜,費心費力的事少做?!?/br> “好,”琬寧抿了抿發,“大公子這幾日定當也累了,”她溫柔看著他,“不如早些回去歇息?!?/br> 成去非聞言不語,摩挲著茶盞,只是低笑一聲,似含譏諷,似含憐憫,雖短促須臾而逝,琬寧卻聽得微微色變,佯做不知,仍只是好聲相勸:“病人的屋子總歸氣息不好,大公子……” 他抬首看她,琬寧余下的話登時頓住,那目中是她向來看不懂緣由的冷淡,她靜待他發難,成去非卻站起身來,往閣內一面走去,一面道:“我正巧也想寫字,你不是要寫的么?一起寫罷?!?/br> 琬寧知拗不過他,稍稍駐足,往他新居方向望了望,她知那亦有人相盼,她斷然不會因自己讓那人承受寂寞煎熬,那也非她教養所在,她所受教養,不過忠貞,不過清潔,不過仁者愛人,不過成人之美,向來與己無關。 紙上淚痕已干,留下凸凹不平的一小處,昭昭在目,琬寧不動聲色將那紙換掉,重新鋪紙研墨,一切備畢,方把筆遞給他:“大公子想寫什么?” 成去非卻不接,問道:“你方才想寫什么?” 琬寧心間陡地難過起來,淺淺一笑:“并沒有特別想寫的,寫什么都好?!?/br> “那你就寫一句,”成去非近了近身,“我再給你續一句?!?/br> 月色如銀,流水一樣漫在筆端紙間,琬寧怔怔看著那月光,思緒紛亂,成去非見她失神不語,遂俯下身來,握住她手拿起那狼毫,沉聲道:“你不是最喜這月光么?不是最喜聽蟈蟈叫么?你看,這月光是有的,窗下草叢里的蟈蟈也是有的……”他一面低語,一面帶她寫下一行字來: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是否應景?”他慢慢松開她手,笑道,“今晚月色很好,你還記不記得我從并州回來的那個晚上,也是有月色的?” 琬寧仍被他困在胸前,兩人彼此并不能見彼此的神情,他的聲音也如昔般尋常,不是暖如春月,是秋月如霜。 他輕輕扳過她身子,并沒有如所料般見到他太過熟知也太過篤定的淚水,那雙情目中并沒有淚水。 “琬寧,”他偏過頭,目光垂落到紙上文字,“你可知道,我沒同他人說起過并州的月色?!彼具€是有后續的,比如他也不會再執哪個女子的手寫下這樣的一句話,比如他也曾真正想過要帶一個人去并州,看看迥異江南的一方天地。 但此刻唯獨有月光而已。 他心頭存的也唯獨虧欠而已,雖然他也曾動容一個女子的勇氣與癡心——那樣的勇氣與癡心,在他這里并不能求完滿。 就好比此刻,在他猶疑著余話是否說與眼前人聽時,外頭急驟的叩門聲響起,他聽見趙器聲音的那一刻,徹底松開了她。 第275章 琬寧不放心, 隨他至門口,聽得趙器壓低了嗓音急道:“大公子,會稽似是出了事,逃來個親衛, 請您移步聽事!” 她心頭突突直跳, 知道會稽有他母親那邊的親族,亦是國朝仰賴所在重郡。成去非亦是一驚,卻只是吩咐趙器道:“我這就過去,你先到那里候著?!?/br> 說著轉過身,捉住琬寧微微發顫的手,撫慰道:“不要因我的事再損精神,無論發生多大的事,我都會擔著, 也擔得起, ”他忽笑了笑,“信不過我么?” 琬寧怔怔望他片刻,方抽出手輕輕攀在他領口, 為他稍作整理, 心神漸定,目中已換作勉勵之意, 她含笑點了點頭:“疾風知勁草,我信得過大公子, 您快些去罷?!?/br> 她移去雙手, 目送他出門, 成去非下階時又回首看她一眼:“琬寧,待此事過了,我會來告訴你的,你自己多留心飲食睡眠?!辩幈且砦⑽⒆魉?,無聲朝他頷首示意,成去非這方疾步往聽事去了。 聽事里那親衛正包扎傷口,趙器見成去非進得門來,一把托起親衛迅速在他耳畔道了句:“這便是大司馬!”親衛聞言往前跨了兩步,身子一軟,跪地道:“小人見過大司馬!”成去非見他雖負傷一身掛滿了污膩,口齒卻還清楚,遂擺手示意他起身:“到底怎么回事?” 親衛不肯起身,仍跪地回話,頭卻深深垂了下去:“回大司馬,會稽郡已被流寇攻破,內史他,內史他被流寇殺了!”親衛聲音不覺走樣,成去非心頭一震,大驚道:“你說什么?” “小人是說,”親衛咬了咬牙,“會稽流寇作亂,內史被殺,整個會稽一片大亂,小人九死一生方得逃生前來求救!” 成去非聽得一陣目眩,扶案坐定了,方沉沉望著親衛道:“知道事情來龍去脈么?”親衛兩肩顫了一顫,好似成去非的話一下勾到痛處,方才勉力支撐的鎮定倏地失了蹤影,整個人坍塌下來。 “回大司馬,流寇是自海上來,從上虞縣登岸,殺了上虞縣令,方朝會稽攻來……”親衛肩頭直抖,還欲再繼續說下去,成去非揚手止住了他,疑道:“從海上來?”他腦中閃過些石啟的只言片語,不禁問道,“是鳳凰六年吳縣民變逃竄掉的那些流寇?” 親衛不想大司馬即刻打通此事前后勾連,只木木頷首:“是,那馬休正是當初吳縣流民起事的頭目?!背扇シ蔷X,立刻又問道:“既是從上虞登岸,殺了縣令,事態至此,會稽府衙難道事先一點風聲未得?” 尾音陡然嚴厲,親衛機靈靈打了個寒顫,以頭搶地道:“小人不敢隱瞞實情,內史是知道此事的,各屬官佐吏也紛紛勸其應當機立斷,出兵阻截,以免釀出更大禍事,可眾人勸不住內史,內史只說已請來仙人,會借與他陰兵,把守各處險要,讓我等勿庸人自擾,屬官兵士們等不來他下令,便四下逃命去了,直到那馬休率眾攻破郡府,內史不信匪首會殺他,不肯離去,言他二人皆天師道子弟,便是同門,斷無同門自相殘殺的道理,卻不知那馬休殘暴無道,最終將內史,和幾位公子皆殺害于府衙……”親衛說到此,悲從中來,不由哽咽,遮袖抹了抹淚,方抽搭繼續道,“夫人同幾位姑娘也……小人不忍說……”一語未了,想起當日那慘無人寰場景,一面恨不能將那一個個剝皮抽筋,一面淚又流個不住。 成去非自懂他話中深意,手指已攥得泛白,趙器見他如此,知是已怒到極處,這半日聞親衛陳詞,亦是又驚又怒,一時也緊鎖著眉頭立在一旁暗咬牙關。 “現下是什么光景?”成去非臉色已難看得緊,高聳的眉峰迫著雙目,親衛見他目中隱約布了層赤紅,只覺五內俱涼,沒由來得一陣發怵,哆哆嗦嗦擠出話來:“因他攻陷了郡府,臨近幾縣百姓紛紛仿效,只拿著農器便屠殺起府衙官吏來,馬休一呼百應,已集聚了幾萬之眾,那信徒深信所謂殺人可登仙境等蠱詞,殺起官兵來毫不手軟,小人聽聞,他已放出風聲,下一步便要往建康攻來……” 成去非聞言好半日方冷笑兩聲,目中閃過一道郁到極處的光,又問道:“難道百姓就都受了他的蠱惑?” 親衛搖頭道:“也有不從的,但凡不從者,馬休便命人將其一家老幼殺盡,連剛出生的嬰孩且都不愿放過,直挑刺而死,或就地摔死,”說著情緒忽地失控,嗚咽哭訴,“大司馬不知,馬休已自封征東將軍,流寇所到之處,不僅脅迫府衙承認他們一眾流寇是為長生人,且將各府衙官吏皆剁成了rou糜,逼□□兒當面吃掉,誰倘是敢抗命不從,便要遭肢解分尸!那些百姓日漸習慣,也學得流寇只管燒殺搶掠,兇悍異常,已是無人可阻,小人全家皆被屠戮……” 聽事內回蕩著親衛終再無可抑制的陣陣哀號,成去非如被裂雷擊中,久久不能回神,不知坐了多久,方緩緩問了句: “你可有我外祖母一家消息?” 親衛抽噎拭淚答話:“小人未曾親眼見,只是聽聞老夫人率一眾奴仆臨危不懼,竟殺出城去,可惜去向不明?!背扇シ锹渣c了點頭,“馬休其人,你可了解?”親衛想了想,應道:“他乃寒庶出身,不過據說祖上乃北方大族,渡江后方沒落不顯,曾有個哥哥在中樞做過御史,不知出于何故,早被中樞責令解職,聽聞因此抑郁而終,便引得這馬休十分忌恨,他本就因家族破敗而不滿,結交了好一眾心懷怨懟的寒庶子弟,就此攛掇起百姓生亂起事,幾載便弄得連天匝地?!?/br> 這話似曾相識,成去非略略一想,方憶及石啟時曾提及,彼時他聽過未有暇細究,此刻認真思量片刻,終記起一個還算相熟的名字來,心底一動,問道: “他那哥哥可是喚作馬儒?” 親衛點頭道:“正是叫這個名字?!?/br> 成去非再思想起前事,不免唏噓,誰又能料到當初童謠一事竟伏此禍患?馬儒終是得罪了他們,身處廟堂之高的他們,也自有最簡易的法子,就此將一切敢于撕破臉面者驅逐,成去非深知自己也是“他們”一員,如今眼前這一廠人風暴的背后,不僅僅止步于官民,更在士庶之間,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似有所悟地略略頷首,繼而吩咐趙器道: “你先帶他安置了,隨后來見我?!?/br> 趙器不安覷了他一眼,見他垂了眼瞼,神情已不可窺得,遂悄悄扶起親兵,先行退下。 一發不可牽,可已有無數只手將此牽動,江南負重太深,他們的確得罪百姓太深,也得罪寒庶太深,他們自不會將對手放于眼中,然年輕的大司馬卻已敏銳嗅出不測之淵的殺機,可嘆可惜者,這份敏銳,年輕的大司馬仍遺恨自己依然晚了一步,是故,亂局便也只是靜待年輕的大司馬不得不逆流而破。 君其無謂邾小,蜂蠆有毒,而況國乎? 遂待那兩人方走出門外,成去非猛得抬手將幾上茶盞掃落至地,摔得一地宛如碎冰,他緩緩起身,瞧著那滿目的狼藉,抬手扶了扶額頭,眉頭已絞索至一處。 三吳久無戰事,府衙無從應付不難想象,可這一回,流寇到底借何事生亂,又是如何做到星火燎原,緣何可在短時間內竟匯聚上萬之眾,公然同官家對抗,仍是謎團,倘再深想,亦有可怖之處。 唯一可確定者,不過鳳凰六年吳縣民變所埋隱患成真,他無暇再去憤怒于會稽府衙的麻痹無能,或是悲慟于親人的慘遭屠戮,流寇已漸成氣候,鸮鳴鼠暴者,中樞當于此刻快刀斬亂麻,一擊斃之,置其于死地以絕后患……成去非于案前沉思有時,隨即舉步出了聽事,一面走一面吩咐門外家奴: “讓趙器來我書房?!?/br> 他進得書房,走至書案前,面色依舊陰沉,醞釀片刻,方坐定執筆。趙器安排妥當后得了話慌慌往書房趕來,見他已于燭臺前忙于書函,遂垂目靜候一旁。 “這封信送給京口秦將軍?!背扇シ且膊惶?,手底揮毫極快,趙器聞言,面上一怔,似是不解,成去非自顧道: “方才你也都聽見了,馬休這是等著和中樞談條件,他能借天師道之手聚眾轉瞬間就掀這么大風浪,確有本事,中樞不能掉以輕心,”他面色愈發凝重,“鳳凰六年到如今,不到兩載的時間,他便敢卷土重來,且威勢更壯,如今欲要與中樞抗衡,公然挑釁,野心昭昭,非府兵不能降也?!?/br> 京口酒可飲,箕可用,兵可使。 這正是當日大司馬所言。 趙器漸漸會意,東堂事后,京口駐扎了一部北徐州府兵,其領兵者正是流民帥秦滔,此支府兵招募者皆乃當初因西北戰事南下而來的勁勇流民,這些人不是父子兄弟,便是同鄉同黨,凝聚如鐵,戰場上死不旋踵,殺人如麻,絕非中樞所控軍隊可比,大司馬手中雖也有并州鐵騎,可惜鞭長莫及,眼下事態緊迫,倘欲要勝券在握,京口府兵確是不二之選。 “你多帶幾人,務必要快,現在就去?!背扇シ锹淞藢Ψ揭谎郾憧勺R別的私印,封好火漆,遞與趙器,正色道,“挑最好的馬,你快了,秦將軍方能發兵發的快?!?/br> 趙器領命而去,成去非有靜坐半晌,方起身喚來兩干練家奴,吩咐道:“你二人,蒼奴去東府將兄長請來,告訴他有要事相商;阿元你去竹巷陳肅陳巡使家中……”說著方想起鳳凰八年巡行已始,陳肅奉命正是往丹陽郡底下各縣去的,遂改口道,“阿元你帶兩人去丹陽府見石子先,讓他告訴陳肅,明日馬上來公府見我,倘是我退朝晚了,就讓他等著?!?/br> 蒼奴的差事倒不難,阿元卻難免錯愕,他二人雖常跟趙器做事,一眾常往家中公府來的官吏,也算相熟,但此刻往丹陽府衙趕,要如何尋得石子先?成去非似知他疑心所在,一面給他名刺,一面道:“石子先就住在府衙后院,敲不開門,砸也得給我砸開,記住了么?”阿元忙點頭應了,將名刺置于袖管,匆忙奔了出去。 書房內四下寂寂,月光都已黯淡,唯窗底草蟲間或發聲,成去非飲了半盞碧色殘茶,一線涼意入喉,舒緩些許燥意,他緩緩闔目揉著兩處太陽,再睜眼時,方發覺有人影竟立于門扉之間,他不由踱步走出,一看竟是琬寧,略驚訝問道: “你怎么還不歇息?這都什么時辰了?” 琬寧定定望著他:“我本要睡了的,見您書房還亮著燈火,”她微一低首,“便過來看一看?!背扇シ侵菓褤氖?,定時刻往這里相查的,嘆氣道:“我方才不是說了,天大的事我也自會擔著,你身子剛有起色,這又是何苦?”他雖責備,卻還是上前扶住她雙肩,一笑寬她心,“并無多大的事,稍后我還有客人要見,等我見完客人,再去找你可好?” “不,”琬寧低聲道,早已瞥到的一地碎片,仍在她余光中閃著不規整的鋒利,“既無多大事,我便要去歇息了,我如今睡眠淺,好不易睡著,不想人再有動靜?!?/br> 成去非微蹙了蹙眉,一閃而過,本有話要講,卻因心中了然隨即松手,笑道:“也好?!?/br> 他站在廊下目送她離去,眉頭方又不覺微微動了一動,過后他仍回室內,于燭光中,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直到家奴氣喘進門回話,方道:“快請進來?!?/br> 第276章 巡行使陳肅被丹陽尹從睡夢中撈起時, 正值四更天,惺忪嘈雜間陳肅以為遇了賊人,心下大慌登時清醒,待看清來人, 過問時辰, 不禁望著石啟苦笑道:“四更賊,五更雞,府君何時做了賊?我這里囊匣如洗,府君要兩手空空而歸了?!笔瘑t充滿憂戚地看著他:“我不跟你說笑,此刻來是有正經事,大司馬要你明日速去公府一趟,”說著湊近一步,肘子搗了下陳肅, “子雍兄, 你給我句實話,你是不是哪樣差事辦砸了,大司馬半夜都要尋你問罪?” 陳肅愣怔好半晌方回神抓了石啟手臂:“何人來給府君傳的話?”石啟指了指立于身后的阿元:“是這位?!标惷C忙向阿元打探道:“敢問可是會稽出了事?”阿元搖搖頭:“出沒出事小人不知, 不過府里來了個一身掛彩的親衛, 卻正是從會稽來的?!?/br> “某真的招禍了!”陳肅不由長嘆一聲,連連頓足, 不迭著履便要往外奔去,石啟忙道:“子雍兄, 鞋!”陳肅面上一紅, 只得折身回來整理儀容, 石啟見狀奇道:“子雍兄,你說你一個巡行使能招多大的禍事?”陳肅全然一副了無心情的模樣,因來丹陽有段時日,同石啟十分相投,平日里任憑石啟跟他玩笑渾話,此刻只是嘆氣搖首:“府君莫要打趣我了,倘是白日有暇,還是給某備上一口薄皮棺木等著吧!” 石啟本也知此刻大司馬尋人定是要緊事,見陳肅如此緊張意欲說笑緩他情緒,不料他鄭重說出這么一句喪氣話,遂復又正經勸道:“子雍兄嚴重了,眼下還不知道會稽到底出了什么事,即便真有事,你也不過是個失察的罪名,真正要擔責的是自然是會稽的一眾長官,放心,你絕不至罪不勝誅的田地,大司馬也絕不會濫罰無辜?!标惷C無奈一笑,“府君不知這內情,”他望著外面依舊黝黑的一片天色,拍了拍石啟的肩頭,“我倘是還能回得來,再和府君細說吧!” 中樞尚未接到會稽奏報,大司馬遂一面命人再去探查,一面將那親衛帶入大殿直奏,頓時引得朝堂嘩然一片,群臣自作幾派,或曰此事突發實在怪異,定要溯本清源,審察內情;或曰草芥小賊,竟敢借機生亂,謀反鬧事,窺伺神器,天子當立遣人平叛,以安社稷,半日內又就何人平叛爭議不休,英奴聽得煩惱,瞟了一眼成去非,卻最終看向中書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