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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權臣本紀在線閱讀 - 第114節

第114節

    他便幽幽嘆氣道:“成卿到底是如何看待佛陀的?”

    成去非道:“佛陀的眼前雖是崇山峻嶺,可佛陀的心里卻裝著萬象眾生,有人敬佩那個睿智的佛陀,不執于相,可明心智;而亦有人肯尊被神化的佛陀,執于相,可得心安,而臣,其實更贊同《楞嚴經》上所言:心能轉境,即同如來;心隨境轉,即是凡夫?!?/br>
    英奴笑道:“那么成卿是哪一種?”成去非淡淡笑答:“臣哪一種都不是,臣只是臣,臣受圣人教化,愿彰前人之道?!庇⑴哉埔恍Γ骸俺汕涞降资乔甯?,朕就不該如此問,成卿所遵循的道為何?”

    “臣遵循的道,正是臣子之道,人臣之道?!?/br>
    “成卿這話,朕無可挑剔,成卿乃忠臣、智臣、貞臣,朕很是欣慰?!?/br>
    英奴打量他幾眼,心中估摸得清爽:烏衣巷的大公子,從來都貪得無厭,既要做那低眉的菩薩,慈悲六道,亦要做那怒目的金剛,降服四魔。是以這樣的豪門王孫,到底是懷有高貴清明的政治理想,還只是貪圖那誘惑迷人的權勢,年輕的天子同尚要存一份訾議。

    “成卿又是如何看待佛法以及那得道的高僧呢?”英奴似起了興致,繼續方才的話題。

    “佛法高妙,自含寶藏,有緣人方可得之,”成去非略略一頓,“至于得道高僧,早將生死榮辱置于身外,超越內外,打破四壁,臣同樣敬仰?!?/br>
    君臣相視間,須臾火花,英奴的眉頭漸漸舒展:“成卿無一句不在稱頌佛,然而還是要罷之毀之,是為何故?”

    “不為他故,妨礙王道而已。今上既已看過文書,臣懇請今上挈重量輕,早下決斷,佛事之熾,已然干礙國朝大局,愿圣心明鑒?!背扇シ且允种ь~,深深叩拜下去,英奴也不去相扶,由著他在那作態,暗道了聲:這是做起直臣來了?天子想起韓伊,心頭一時黯然,終還是擺手道:“成卿請起吧?!?/br>
    “容朕再想想,再想想?!庇⑴?,不住撫著額頭,良久,方問道:“成卿準備殺人毀經嗎?”天子眼底猛將掠過一絲陰郁,突然發難,成去非心底一動,緩緩搖首迎上天子的目光:“今上此話臣惶恐,倘連今上都這樣說臣,臣絕無立錐之地,天下會以為臣不過是佞臣、是jian臣,可cao控君主,可左右朝局,這不是臣要不要準備,臣無權準備,請今上勿再作此言。臣唯獨要說的是,此番諫言,臣上無愧于君,中無愧于心,下無愧于黎庶?!?/br>
    成去非就跪坐于下端,他的脊梁挺拔如松,他的眼神堅毅如石,這份堪比日月的正氣,這份不可奪志的篤定,這份真正國士無雙的澎湃,皆讓天子一時無話可接,心底百味陳雜,只能擁鼻輕咳兩聲化解:“朕并沒有其他意思,只是想問成卿,事情要做的哪一步,成卿是為國朝江山著想,這一點,朕還是能看得清楚的,不過,此事到底要慎重,朕看,成卿還是細上個折子,其他州郡文書估計陸續也快到了,到時再經廷議吧?!?/br>
    天子到底不肯松口,待成去非退下,乘輿往西堂太后那里去了。

    西堂暖閣里太后本同皇后李皋蘭閑話,不覺到了午膳時刻,見皇帝進來請安,皋蘭則起身見禮,英奴早笑著迎上去輕扶一把:“朕不是說了,你有了身子,這些可免?!闭f著摸到一樣東西,原是皋蘭雪白的手腕上套了串星月菩提,英奴一笑:“皇后這是把無上佛道之名都戴身上去了?!备尢m笑道:“今上這是取笑小君?!碧笠姺蚱迌扇撕湍?,心底歡喜,近兩年皇帝終疏遠了那眉婳婳,收心陪伴皇后的時候也就多了起來,太后遂笑道:“哀家特意請支林大師開光,才給的皇后?!?/br>
    三人說笑幾句,太后道:“想皇帝沒用午膳,今日都留哀家這里一起吃罷?!边@兩人忙謝恩,很快有宮人前來移案布箸,通傳膳所,為三人設席,英奴只管打量皋蘭:皇后因懷娠,神態較往日似多了幾分慵懶,這是英奴不曾見到的,皇后向來爽朗,同江南女子迥異,此刻左右顧盼間,竟得許多嬌媚,英奴不覺間便就著那雪白的手腕捏了幾下,美人發髻上雖只插了朵木芙蓉,笑靨卻因即將為人母而倍添柔情,英奴趁太后同宮人指點飯食時,附在皋蘭耳畔低聲道:

    “日后想著怎么補償朕吧?!?/br>
    天子的語氣幽暗不明,皋蘭睨他一眼,目中華彩四溢,余光則往太后那示意,英奴呵呵笑著坐定了。只聽太后已道:“皇帝素來愛甜食,今日新備一樣馬蹄甜酥餅,還有些雕花蜜餞,你且嘗一嘗?!?/br>
    幾上一盤紅燒鯽魚卻是置于皋蘭眼前的,英奴道:“皇后喜歡吃這道菜?”皋蘭笑而不語,還是太后解釋道:“這是有名的洪河鯽,從司州放上冰塊保險運來建康的,還有那佐料,是皇后娘家人的心意,皇帝每日也不知忙些什么,如今什么也都不知道了?!庇⑴粫r好奇,問道:“佐料是從幽州運來的?”太后點頭:“刺史命人采的幽州千年老山參同鹿茸,膳局熬了幾個時辰的高湯?!?/br>
    英奴撇嘴道:“既是皇后的,朕不敢奪人之美?!闭f著往那蜜餞上打量了一圈:有雕花梅球兒、紅消花、雕花筍、蜜冬瓜魚兒、雕花紅團花、木瓜大段兒、雕花金桔、青梅荷葉兒、雕花姜、蜜筍花兒、雕花棖子、木瓜方花兒,琳瑯滿目,不一而足。

    “母后果真疼兒?!庇⑴Φ?,心底有些疑惑,宮廷一切開支他早下命減半的,今日看此飲食,光是蜜餞,就不下十幾種,頗為浪費,卻不好說什么,仍同太后說笑。

    待英奴剛拈起一塊水晶龍鳳糕,太后忽道:“皇帝,有一事,哀家本不該問,可哀家想了想,此事牽涉甚廣,哀家不能不問,聽聞皇帝下旨勘檢了寺院?”

    那塊糕點就此擱在半空片刻,英奴復又遞進口中,細嚼慢咽道:“是有此事,不過尋常計貲?!碧筇卓粗?,“是成去非的意思,還是皇帝的意思?”

    英奴有一瞬的尷尬,卻不緊不慢道:“此事經由廷議,母后怎么忽想起問這個?!碧蟮溃骸皾M朝的老臣,大司徒他們都是死人了?一輩子裝聾作啞的,就能落著好了?由著一個成去非任意妄為,他是不是還有個幼弟?”英奴一怔,點頭稱是,太后悠悠道:“不過十幾歲的毛孩子,就升遷將軍,禁軍里要都是十幾歲的娃娃當將軍,豈不兒戲?皇帝的那些個從兄,堂兄,也該出來歷練,幾十歲的人,不如一個十幾歲的?我朝是無人可用了嗎?”太后并無怒意,只是徐徐陳述,手底不礙用飯,英奴不由同皋蘭相視一眼,方回話道:

    “成去之的升遷,當時不得已為之,至于母后的建議,兒近日恰巧也想到了,西城王王兄,還有舅父,朕本就有意讓其掌禁軍的?!碧髧@道:“哀家并不想插手干涉朝事,只是想讓皇帝知道,自己人總比外人好些,皇后說是不是這個理?”一旁皋蘭靜靜傾聽許久,聽太后問話,笑道:“骨rou至親,確不是假的?!?/br>
    “皇帝不能得罪神佛,”太后擱了箸,掏出一精致錦帕輕輕按了按嘴角,“這是底線,有人不怕下地獄,哀家可是怕著的,皇帝不怕嗎?滿朝文武,又有幾個不怕的?”英奴暗嘆太后洞若觀火,雖身處后宮,卻對前朝動態掌握得一清二楚,遂先點頭應了下來。

    因太后有午休之習,用完飯不留帝后二人,英奴便攜手皋蘭一同出來,皋蘭亦喜膳后散步,遂由英奴親自攙扶,并未乘輿。

    “皇后怎么看?”英奴笑問,皋蘭不動聲色一笑:“今上問的是哪一件?”

    “朕哪一件都想聽皇后高見?!庇⑴?,午后日頭溫暖,皋蘭伸手想去抓捧陽光似的,低嘆道:“今上讓宗室來掌禁軍,可聽母后的?!?/br>
    “還請皇后言第二事?!庇⑴嫠志o了緊那朵顫巍巍的芙蓉,皋蘭遠眺四方,道:“成去非是不是任意妄為,目無君父,今上許心有疑慮,妾想的卻是,他倘真要拿佛寺做文章,不出沒收良田、解放奴婢、強制僧人還俗以務農事這幾樣,今上可曾想過,這些,無論他出于何目的,最終受益的是府庫,今上覺得成去非是那種會把錢財奴婢往成府里攬的人么?”

    末了的反問,讓天子心底泛起淡淡的厭惡,這厭惡不是來自于其他,正是來自于江左皆知的事實:烏衣巷成家,是最為清廉簡樸的世家,成去非在此點上更遠甚當日太傅,與時俗越是格格不入,天子的不滿似乎就越明顯,英奴一時頗有些不痛快,面上卻笑道:“朕的子童,高瞻遠矚,朕不如也?!备尢m靨上只貼了枚小小的花鈿,在這日光之下,幽幽一明,隨著腳步的晃動,明明閃閃,英奴忽覺格外動人,遂握緊了她的手,低語道:“朕聽皇后的?!?/br>
    而那觸目所及的隱隱青山,萬戶人家,則是他的江山,不是烏衣巷的,不是成家的,這一點,他無論如何都要時刻銘記于心。年輕的天子在想到此點時,那具軀體涼了熱,熱了涼,唯有皇后的手,是有依有憑的溫度。

    第205章

    未將日落, 天就變了,淅淅瀝瀝落起雨來, 秋霖脈脈,天只存了半刻的昏黃, 便陰地沉黑,兼著那雨滴竹梢,更見凄清。琬寧用過飯,翻了幾頁《樂府歌辭》,有婢子進來,卻不是四兒,而是夕月,夕月比她還要小兩歲,平日里天真爛漫, 四兒嫌她不穩重, 夕月便往屋里來的稀。琬寧見她手中拿著些物件,不知是什么東西, 遂抬首笑問:“夕月, 你那拿的是何物?”

    “四兒jiejie有事去了后院,奴婢來陪姑娘,”夕月憨憨笑道,“四兒jiejie說姑娘喜歡小玩意, 正好奴婢也喜歡這個, 奴婢這就給姑娘編個小籃?!?/br>
    琬寧聞言擱下書同她坐到一處, 這才問清她手中是細葦條, 夕月手底邊飛針走線似的快,邊笑道:“倘是春天,用柳條更好?!辩幙吹萌肷?,方才心頭那點愁緒,漸漸消散,待那小籃成型,捧在掌心看了又看,真心歡喜,笑道:“你教我可好?”夕月探頭看了看琬寧那雙手,道:“奴婢不敢教姑娘這個,姑娘這雙手是讀書寫字的,劃著碰著奴婢擔不起呢?!?/br>
    “我沒那么嬌貴,你不知,我原先在家中,也曾爬過閣樓,摔了下來,頭都跌破了,母親她……”琬寧胸口驟然碾過一陣疼痛,再也難以為繼,夕月偏著頭,瞧她臉上血色漸失,好半晌才勉強擠出一絲笑來:“晚上就著燈做這個,對眼睛終歸不好,等白日里得閑,你教我好了?!闭f著見夕月穿的單薄,又道,“如今天涼得很,怎么不多穿幾件衣裳?你是不是沒有大氅,我那有幾件,你如不嫌棄,拿一件去穿。這個時節,當留心加衣?!毕υ旅ν妻o道:“奴婢天生體熱,不畏寒,所以穿的少,習慣了?!辩幉唤炅舜晔?,微笑道:“我不行,我畏冷?!蹦X中想到成去非來,他才是不畏寒之人,遂低首羞赧一笑,再抬臉時,見夕月在這暖閣里額間已沁出了層細汗,便起身把窗子撐了半邊,雨攜裹著一股草木衰敗之味直沖鼻間,她立在窗前聽了會雨聲,夕月見狀慌慌湊了上來,一摸她衣襟,已潲濕了一片,正要勸,琬寧扭過身問道:“四兒姊姊去做什么了?”

    “后院她養了幾只兔子,廚娘跟她玩笑兩句,要拿去給大公子做麻辣兔頭,嚇得她趕緊去看了?!毕υ挛毙?,琬寧心中一動,問道:“大公子喜歡吃麻辣兔頭?”夕月搖頭:“大公子從不挑吃的,真要找出愛吃的,大概就是魚蝦蟹這一類?!?/br>
    琬寧倏地想起那日吃螃蟹的事來,無聲笑了笑,一時心思活絡起來,探身往外看了幾眼,遲疑道:“我們也去后院看看小兔子?”夕月詫異地望著她,只當她素日里喜靜不喜動,忽將提起這,自然驚愕,好似琬寧從不是活潑潑的女孩兒家,體不勝衣,臨窗灑淚,那不才是賀姑娘嗎?夕月愣了片刻,琬寧卻已尷尬笑道:“我隨意說說的?!?/br>
    夕月不忍拂她意:“姑娘真想去?”琬寧一笑,背過身看著窗外低語道:“我以前在家里也養過兔子,抱在懷里,冬天的時候坐在日光底下,它又溫暖又柔軟,乖巧得很,從不亂動……”

    她眼角已有晶瑩的淚,不止是兔子,還有秋千蕩起裙角勾起的細浪,同族中姊妹一起高高掛起的春幡,煙雨悄悄給她涂抹的胭脂……她不能不懷念,不僅僅因這一切無法重來,而是每每重溫所帶來的溫柔的酸楚,是她最難舍的吉光片羽,卻終是和血同葬。

    夕月聽她語透哀傷,不知如何安慰,當機道:“奴婢馬上帶姑娘去看?!闭f罷就去尋油紙傘,琬寧掏出帕子拭了拭眼角,走到紗櫥前,取出一盞玻璃燈,細聲道:“有了這個,就不怕了?!蹦X中卻已跳出半句“風雨夜歸人”來。

    “姑娘怕黑?”夕月笑著接過來,琬寧輕輕點頭:“是,我怕黑?!毕υ聟s想賀姑娘你怕的真多哩!兩人忙絡好,夕月撐傘,琬寧提燈,兩人挨擠著出了木葉閣,雨勢雖不大,風卻勁道,沒走幾步,便吹得琬寧直打寒顫,夕月感覺到她在發顫,猛將想起忘給琬寧穿氅衣,卻聽前方一聲低喝:

    “看著路!”

    兩人皆聽出正是成去非的聲音,尤其是夕月,驚得傘險些沒撐住。成去非避了避,只道是家中婢子慌張趕路,幾欲撞至自己身上,遂提醒一聲。

    待兩人亂中見禮,聽那聲音像是琬寧,成去非舉高了長燈辨認兩眼,不由哼笑:“夜雨突襲?琬寧,你要往哪里去?”琬寧囁嚅不語,想必又是紅了臉,成去非想道,遂問夕月,琬寧忙又開口道:

    “是我,是我要去后院看四兒姊姊養的兔子?!?/br>
    成去非朝四下看了看,冷笑道:“虧你想的出?!闭f著把自己手中的燈給了夕月,“你且下去?!彼蛣莅宴帬恐翍阎?,一路攬著護緊,到了屋中,把雨具放好,捧起她兩只手放到唇邊呵氣,不時搓揉:“你越來越不像話了,”話里斥責的意味并不濃,“出門連氅衣也不穿,”他騰出一只手,觸了觸她臉頰,也是一片冰涼,語氣便嚴厲幾分:

    “兔子白日看都等不及么?病個幾日你人才能老實?!?/br>
    她那衣裳濕得明顯,成去非顧不上自己衣裳也濕著,給她翻出一套來,下顎朝屏風處一揚,琬寧被他訓了半日不敢應聲,抱了衣裳往屏風處去了,換衣時聽外面他似是同婢子在說話,等再出來,成去非業已找出干的換了。

    只見他撩袍端坐,正色問道:“我原是領教過你魯莽行事的,今日尤甚,自己的身子什么情況不清楚么?”琬寧仍只是抿唇緘口,成去非皺眉道:“為何不言不語?”

    “夜長無事可做,您又不來……”琬寧輕咬貝齒,偏小聲道一句,不讓他聽去。

    成去非懶得跟她計較,恰婢子溫好酒送了過來,道:“還杵在那里?等著我去請么?”琬寧見他鬢角仍蒸騰著濕意,先把棉巾拿來,要替他擦拭,成去非拒絕道:“擦你自己吧?!币娝凉M面漲得紅透,兀自斟酒道:“是覺得長夜無聊么?雨夜也要跑出去?”琬寧一驚,以為方才的話還是被他聽見了,手底動作不由停了下來,成去非瞥了一眼書案,笑道:“讀書也有厭煩的時候?我給你換一個花樣,無須冒風冒雨的受罪?!?/br>
    琬寧偏頭看著他,把棉巾遞過去,亦端端正正坐好了,抿嘴掩帕直笑:“妾洗耳恭聽,夫君有何花樣?”

    兩人相視一笑,成去非道:“聽起來怎么覺得反倒不是好話了呢?”他含笑推過去一盞小酒,“我來同娘子行酒令,既暖了身子,又風雅,如此可好?”琬寧面上霎時飛紅,想起上一回吃過螃蟹這人也是說給自己驅寒,自己暈眩間不知說了些什么,惹得他盡是些羞人的手段,輕啐了口道:“大公子又來使壞,明知我一杯即醉?!?/br>
    成去非嗤笑一聲:“這是怕了?宴酬作樂,幾句詩文就把我的小娘子難倒了?”琬寧放下帕子,小心道:“那,令格為何?”成去非拊掌笑道:“簡單得很,取《詩》中一句,句中須帶有魚類之名。你先來,我讓著你?!?/br>
    琬寧一哂:“魴魚赪尾?!背扇シ侵浪幸鉃橹?,遂輕點她額頭:“就你促狹?!?/br>
    “必河之鯉?!彼S口應付一句,琬寧緊隨而上:“有鳣有鮪,鰷鲿鰋鯉,妾說過的,夫君可不能再用了?!彼绦此?,成去非微微頷首:“很好,果然刁鉆,南有嘉魚?!辩幙粗鄣拙票K,不覺接了句:“君子有酒?!毖粤T心底直喊糟了,不等成去非開口,立即反悔擺手:“我這是情不自禁!”成去非不饒她,哼道:“我管你情不自禁,喝吧?!?/br>
    琬寧垂首看了那酒幾乎斟滿的,便又拿出個空杯,自己斟了稍許,道:“不煩大公子,我自己動手?!背扇シ且娝櫭硷嬃?,喝完直拿手扇來扇去,笑道:“繼續?!?/br>
    兩人你來我往,很快,一本《詩》被說盡,輪到琬寧時,竟再不能得一句,思想半日,索性道:“實維阿衡?!背扇シ撬沙谙聛?,笑看著她:“怎么辦,小娘子又輸一局?!辩庱g道:“衡字里尚有小魚子,我并未輸,大公子請接?!?/br>
    成去非不想她也有胡攪蠻纏的時候,遂舉起酒杯,遮袖一飲而盡,嘆道:“我認輸,我沒你這樣的jian詐?!辩幠樢粺?,“大公子說是讓著我,只怕早就算好了的?!背扇シ鞘?,“你就是想的多,我不過晚上吃了魚,臨時想的而已,罷了,這個如此簡單,但凡能誦《詩》者,皆可為也,換個難的,”他凝神想了想,道:“改一字愜音令,令格為,須得一字象形,又須逐韻,你且聽清楚了,口,有似沒梁斗?!辩幮λ骸捌湓~之鄙,難為大公子還想了半日?!?/br>
    “你莫要管這,倒是對上來,我好夸你?!背扇シ切Φ?,琬寧遂還令:“川,有似三條椽?!彼男∧镒庸婷艚?,成去非暗嘆,嘴上卻還要挑毛?。骸安粚Π?,琬寧,你這三條椽子,怎么還彎了一條?”

    琬寧應聲回道:“江左皆知成家大公子尚質樸,聽聞如今都是從一品大員了,卻還用著沒柄的破斗,妾不過凡俗小女子,家里的椽彎一些,有何好奇怪的?”直把成去非說得一怔,旋即笑起來:“好,好,我罰三杯才能對得起娘子這張巧嘴,原不知你這般厲害!”

    見他豪飲,琬寧也不去管,知他酒量好,這些醉不了他,笑著反問:“大公子可還有令要行?”成去非放下酒杯道:“再行個一字令,我不信,今日就輸你手里了。你這人也是奇怪,不會飲酒,酒令倒玩得純熟,學問都做在這上頭了?”琬寧但笑不答,只道:“大公子請出令?!?/br>
    “好,容我細想?!背扇シ沁@回上了心,斟酌有時才道:“改一字試之?!彼従復伦?,“水里取一鼉,岸上取一駝,將者駝,來駝者鼉,是為駝馱鼉?!?/br>
    琬寧果真被難住,蹙眉思忖半日,外頭雨聲忽而清晰,不由想起夏日過后,那落雨時再也不聽池塘蛙聲……心中一蕩,竟得了答案,笑道:“屋里取一鴿,水里取一蛤,將者鴿,來合者蛤,是為鴿和蛤?!?/br>
    成去非聞之,終徹底折服,認輸罰酒:“今日彩頭皆是小娘子的?!辩幷诡U一笑,那靨邊花鈿亦跟著璨璨閃動:“是夫君承讓?!背扇シ峭敲坊畹幕ㄢ?,道:“你可有想要的?但凡能想的,我都賞你?!?/br>
    “大公子不怕薪俸不夠,倘我獅子大開口呢?”琬寧含羞反詰,成去非已靠近身來,撫著她臉頰,低聲問道:“這是戴給我看的罷?”琬寧見他忽就岔開了話,側過臉去,赧然道:“都說了不是,是為我自己?!背扇シ遣挥枥頃?,往下摸了摸那雙手,終有了暖和氣,便抬起臉來,用唇輕輕觸了觸她的眉頭:“我明日有朝會,今日本就是要來看看你的?!?/br>
    這兩句乍聽起來并無關聯的話,琬寧卻細細想了半日,方輕聲問道:“大公子明日朝會是有事罷?”她問的同樣無狀,成去非卻也點點頭,琬寧低下了頭,嘆息一聲:“道之所在,雖千萬人逆之,吾往矣……”

    “你知道是為何事?”成去非道,琬寧先是搖首,復又點頭:“我不知,但我覺得大公子心里是存著這兩句的?!?/br>
    方才行酒令的氣氛似是泡影般遽然消散,歡愉易得,歲月易失,年一過往,何以攀緣,興盡悲來,莫不如是,琬寧不無傷懷,因他的沉默,因這沉默所激起的一切情愫,且都化在搖曳不定的燭光之中,良久,成去非似是想起什么,無復多言,命人給送來一碗姜湯,讓琬寧服了才道:

    “時辰不早了,歇息吧?!闭f著便往內室去了。

    待琬寧安然在他身側躺下來,兩人又竊竊私語好一陣,她知道許一覺醒來,枕邊便是空的,然而那并非要緊的事情,她此刻只是要陪著他罷了。

    第206章

    二十七這日朝會之前, 十三州除去邊境之地,已有過半的大州上報了勘檢結果,數字上自無揚州腹地那般精細,遣去監督的從事們回來奏事, 只云大面上皆登記清楚, 弦外之音定是有漏網之魚,天子也不再斤斤計較,重中之重在于江左。成去非的奏呈直遞到御前時,英奴細細看完,待到末了,見那署名處唯有成去非張蘊兩人,國朝自行錄尚書事制來,除卻一人獨攬錄尚書事大權時, 可一人決斷。參錄尚書事后, 有幾人,便要在所錄文書上一一署名,按職位高低排序。如今首缺大司徒, 尾少侍中, 即便天子,也是無法批紅。遂把折子先放置一邊, 不用想,也知幾位重臣連帶著一眾尚書曹郎在臺閣里定不知吵議了幾回。

    是以朝會當日, 空氣中還帶著雨的濕潤, 陰風刻骨, 百官聚在司馬門前,臺閣諸人中則有仰面望天的,看那黑云壓城,腦中已勾勒即將到來的風雨,遂出奇地沉默。顧曙虞歸塵站在一處,也不做聲,只聽身旁群臣相對交談,前兩日臺閣議事,議得人乏味且疲憊,最終也未出定論,顧虞兩人夾在四位錄尚書事大臣中間甚是為難,顧曙動輒便要接他人一句“仆射總知臺閣諸事,此事就沒有一點看法?”,而虞歸塵同樣要目睹著父親同摯友深藏不露綿延曲折的交鋒。兩人的處境雖稍顯不同,心境卻多有相似,而兩人目光盡頭的成去非,在微醺的天色中,神情不清,但無須細究,大公子總是鎮定無事的。

    無需等待太久,有司不多時告知百官,今日朝會不在東堂,改為太極殿。如此舉動,自引人猜測,不過百官入殿后,天子便先拋出了成去非私人奏呈,內侍得了示意后,方打開來讀,如此開宗明義,不出兩句,已讓人聽出眉目,是以讀至“勞人力于土木之功,奪人利于金寶之飾;遺君親于師資之際,違配偶于戒律之間。壞法害人,無逾此道。且一夫不田,有受其饑者;一婦不蠶,有受其寒者。今天下僧尼不可勝數,皆待農而食,待蠶而衣。寺宇招提,莫知紀極,皆云構藻飾,僭擬宮居”陳述利害之際,底下已經sao動起來,一面左右相議,一面不忘悄悄打量著成去非,而坐上天子沒有絲毫的情緒可言,有司提醒多次,群臣依然按捺不住心中激蕩,一張張嘴焉能作罷。奇異之處在于,內侍話音既了,殿上反倒安靜下來,天子掃將一眼,眾官百態,皆在眼前,同之前括檢寺院時的雞飛狗跳,可謂天壤之別。天子等了片刻,終有人欲要出列,卻也只是擺手阻攔,轉而吩咐近侍:

    “宣高僧們入殿?!?/br>
    一語剛落,更是惹得一片喧嘩,峨冠廣袖的群臣雖仍矜持地握著手中笏板,卻無一例外把目光紛紛投向殿門入口:幾十余位江左最負盛名的大德高僧門魚貫而入,以大師支林為首,只是山呼稱頌,卻未行叩拜之禮,便就此席地盤腿坐于內侍們已給備好的蒲團之上。

    “沙門入殿,不行叩拜之禮,不敬王者,臣以為不妥?!庇分胸┥驈鸵姞畎櫭汲隽械?,此言不過老生常談,然中丞耿直之臣,向來直言無諱,眾人習以為常,已有人反駁道:

    “世間一切神道,無有與佛理可比者,倘讓僧人跪拜,必壞佛之法令,而致其難以修善。且不跪拜,并不虧于王法,沙門受戒,從未曾怠慢天子,中丞不見僧人每每焚香也都以為國朝祈福為先?”

    沈復道:“人神兩屆,各有常規,歷來圣人治國,且都要統一法度。萬乘之君,并非喜好別人表達尊敬,但倘無尊卑,則王教不統,不統則生亂。何況僧未登圣,俱是凡夫,不能不拜天子?!?/br>
    眼見一場辯論要起,大司徒笑道:“今日天子請高僧入殿,想必不是為爭論此事,兩位且歇歇氣,”進而望向坐上天子,“臣等不知今上集眾高僧于此,是為何故?”

    英奴道:“方才只是讀了成卿的奏章,臺閣呈上的那一份,怕是眾卿還不知,也讀出來吧!”近侍忙又拈起一份,尖聲讀畢,眾人心頭一凜,臺閣已將罷佛毀寺條條分陳,事前擔憂之事果然成真!那邊高僧亦變了臉色,唯支林一人神情不變,一切如常。

    這邊虞歸塵側首低聲對成去非道:“今上引高僧定為激辯而來?!背扇シ遣徽Z,也只是靜觀其變。

    “佛可弘善,可報四恩,可資三有,今上緣何忽欲罷之?”有人開始發難,許多人本就只待一人起勢,后續自一擁而上,或為身家切實利害,或為尊佛敬神之心,或為出自忠誠防止主君得罪神佛而招致災禍,亦或什么都不為,只為發聲,凡此種種,天子無心細究,他要看在金碧輝煌的大殿上,他的臣子們是如何以口廝殺,誰忠誰jian,君子小人,他們到底要如何一決雌雄,而即便身處人群之中,卻總似一人獨立的成去非又要如何還擊,天子群臣,還未曾領教過年輕的貴介子弟展露他思辨的敏捷,過人的智慧,以及那份舍我其誰勇者不懼的氣概。

    四下里的質問之辭一浪高過一浪,群臣激憤之情溢于言表,高高的天子在上,并未回答任何一句,文書自臺閣出,攻訐自群臣出,唯獨天子無須應話。

    直到蒲團上高僧妙遠道一句“拙僧有話欲問官家?!睗M朝忽而緘口,天子便道:“請大師發問?!?/br>
    妙遠微微頷首,平和地看向眾人:“方才拙僧已聽清官家文書所言,公文云,佛教經像,不過虛耗錢財,那么國朝的七廟之像,是否同樣可廢?”如此僭越,眾人亦是驚愕,天子面色微微一變,卻仍維持著君主該有的氣度:“大師可知此話過分了?”

    妙遠會心一笑:“請圣天子聽拙僧細言,再發怒不遲,中華無經像之前,中華百姓不知有佛,三皇之前并無文字,人遂不知五常之理,其時人只知其母,不知有父,同禽獸無異,是以百姓需借經像方知佛法,如今上以為佛像無情,敬之無福,故七廟之像,亦可廢矣?!庇⑴騺聿簧圃庌q,一時無話可接,反倒是群臣應和不已,彼此點頭稱是。

    “佛法雖精深高妙,卻乃外國之法,不為我朝治天下所需,自可廢而不用,而七廟,乃是我國朝圣天子之本,大師如此,太過無禮,是要君父不認祖宗?”成去非開口剎那,太極殿上所有目光紛紛匯聚于其一身,妙遠身側亦有高僧小聲提點:“這便是烏衣巷成去非?!?/br>
    如此大名,無人不曉。妙遠遂避開道:“倘外國之法皆棄之不用,孔圣人出自魯國,是否江左之地當廢圣人之教?”成去非應聲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圣人的學說,本就是為大一統帝國而設,惠澤百代,大師所言,地域雖不同,卻皆屬天子所治,圣人的學說同西域傳來的佛法,風馬牛不相及也?!?/br>
    妙遠笑駁道:“倘江左和魯國皆是天子治下,儒學可通行南北,那中華和天竺,皆在閻浮提之內,皆在轉輪圣王治下,為何不可尊奉佛教?” 成去非心底冷笑一聲,從容環視四方道:“在座諸位同僚,無一不受圣人教化,于國忠君,于家盡孝。禮,起于侍親,終于事君,忠孝乃臣子之道。佛這位儲君,逾城出家,從家來說,是悖逆其父,從國來說,是忤逆君王,今者,”他的目光重新落到眾僧面前,頓了一頓,方道:“父母之體,不可毀傷,而沙門剃發受戒,反先王之道,毀孝悌之義,至于沙門不敬王者,入殿一幕,大師們應還記得罷?且連基本的禮節尚吝惜于向天子表達,不知何來忠君一說?是故貴佛法,與我中華千年之文化,絕非同根同源,”他的目光再次調轉向群臣,以一種淡之又淡的口吻說道,“我諸位同僚,皆有君有父之人,亦絕不會奉無君無父之教?!?/br>
    眾人聽得倒吸一口冷氣,成去非猛不丁倒打一耙,卻偏又說的無從辯駁,一時四下鴉雀無聲,妙遠似也不能再駁,另一高僧凈空便接言道:“所謂忠,乃事君以盡命,所謂孝,乃奉親竭其誠,史載多有法師匡助過圣天子,而我佛祖亦曾擔棺埋葬其父王,這難道不是僧人盡忠孝之事?今日之沙門,也可在冬夏修道,春秋歸家奉養雙親,而沙門不敬王者,非一日有之,乃我朝慣例,怎就得出沙門不忠于王者之論?今日來此的高僧,皆為各大寺住持,無一不以忠我圣天子為先,還請大人慎言之,我眾人并不愿擔此惡名?!?/br>
    百官又是一陣唏噓,彼此暗自盛贊凈空法師才思過人,無一句不在理,實在令人折服贊嘆。天子聽至此,亦覺局面已死,成去非已淡淡道:

    “諸位大師,皆得道高人,冰清玉潔,某并不在此點存疑,佛法幽深,非常人能曉,某也無心再同高僧們探討。只是那惡名,大和尚們不得不擔?!?/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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