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
成去非看著她眼中的那層春霧,道:“不能就不能,沒有孩子,不是還有你么?” 他的吻再度落下來,似是想堵住她一葉知秋的憂愁,百年懷千歲的憂愁,衣香染麝,枕膩殘紅,然而憂能傷人,愁可傷人,她依然身處幽縶…… 第202章 彈劾臺閣的折子風頭漸明, 言辭也跟著憤慨幾分,眾口一詞地皆以天災起勢,自然是人君不能不畏。這向來也是國朝彈章的慣例, 天災總是個好名目。而天子金口玉言, 雖不能隨意更改,然天降警示, 人君亦不能不察。眾人一副居之無倦, 行之以忠的姿態確是感人,更有甚者云: 夫忠臣憂主,犯主嚴顏, 譏諷貴臣,至以殺身滅家而猶為之者,何邪?君臣義重, 有不得已也。 倒逼之意顯而易見, 沈復無奈, 正欲請旨,忽又飛來一道,據證實,此次雹災, 建康幾大寺卻絲毫未受損傷,安然無恙,就連外宮朱雀門東牌都被摧毀, 百姓房屋更是毀壞無數, 緣何佛寺獨全?蓋因神佛之佑耳。天子聞說后雖覺稀奇, 卻也只是留意彈章具名,這其中有為品第不高者所出,有為一等世家所出,遂一切奏章皆留中不發。待沈復折返御史臺,時人一窩蜂擁上相問,沈復道圣心不明,諸卿倘是等不及,來日朝會大可面折廷諍。中丞大人面無表情,態度甚是淡漠,眾人心底自然腹誹中丞大人到底是存渭陽之情,彼此假癡假呆地私議半日,就此不提,后續的彈章只管跟上。 真正到了朝會,果真是驚濤駭浪。成去非早有準備,卻也談不上準備,百官這是未雨綢繆,抓住了勘檢一事大做文章,本正愁無從發難,烏衣巷大公子的腦子要歪成何樣,妄自去動寺廟,無人不清,這是大公子蠢蠢欲動之前兆,風雨將來,先行布云。府庫再匱乏,去和神佛搶錢么?天下無這般道理。 “圣人且敬鬼神,臣不覺得在座諸位有能逾越圣人的!” “災為小懲,異為大戒,臣以為這并非上天在殘害百姓,而只為警示,倘人不知悔,小懲終變大戒也?!?/br> “法門清凈之地,俗世之人確不該妄自行擾,如今天降災害,當是為警戒。且大臣重祿而不極諫,近臣畏罰而不敢言,下情不上通,此為大患,臣今日一言,懇請今上收回成命?!?/br> 如此種種,不過是將彈章里的話再拎出聒噪一遍,亦有幾位世家老臣跟著不咸不淡附議幾聲,英奴端坐如常,中間道了兩句自責的虛話,很快被人抹去避開,善歸于君,惡歸于臣。眾人一派望之堂堂,折而不撓的氣勢看得英奴頗有興味,年輕的天子不免要猜測,在世家把持朝政的格局下,御史臺一干人等背后到底是誰在支撐亦或者授意?臺閣中四姓子弟皆在,御史臺彈劾地分外高明,并未指名道姓具體個人,連帶著整個臺閣一起彈劾??睓z的折子雖是臺閣長官所呈,卻是臺閣眾人合力商議之果,哪一道簽署不牽涉到個人?是故廣撒網,才是上策。至于那些老臣,則是后生不知輕重的意思,太過狂妄,自當收斂,以免惑于天子。 吵鬧半日,眼見連“邪佞乃王化蟊賊”這種話都已出口,依舊被視為臺閣長官的成去非也依舊不為所動,而坐上的天子不置可否許久,半晌卻問向了顧曙: “顧卿如今總知臺閣,今日皆在彈劾臺閣,你是怎么想的?”英奴避開成去非,問話尚書仆射也合情合理,眾人雖有些微驚,卻還在能接受的程度之內。 顧曙應聲出列,鄭重道:“勘檢寺院一事,當日也是經由廷議而過,此時圣意早已下達四方,廷議時是說清楚了的,勘檢為歸檔所用,國朝事事皆明,皆有底可查,臣至今不覺得有何不妥,如今只是勘檢,清算數目而已,并無其他動作,臣實在不知諸位同僚為何要早早定了調子,弄出些陰陽怪調,臣還是那句,當初的意思,只為歸檔?!?/br> “顧大人的意思臣聽懂了,臺閣僅僅是記個數字而已,倘是來日,再起風波,顧大人可能為今日此話負責?”下首的一個御史斂色問道,顧曙道:“諸位皆善未卜先知,某是不能,某只為當下負責,日后之事,無論何事,自然由天子定奪,卿問某,實在是刁難?!彼麨槿怂貋碇t和,無論高門寒庶,皆一樣的假以辭色,是故這御史言辭頗為無禮處,顧曙面上并不計較。 話說到這份上,反倒不好叫人上躥下跳,尤其顧曙言辭間已牽涉天子,英奴頓了一頓,也不評價兩人之間的對詞,只道:“總歸朕德行有虧是為一面,另一面,”他忽放緩了節奏,“朕是否當免斥三公以避災呢?” 如此耳熟的腔調,百官在稍感迷?;貞浿胁欢鄷r尋出了蛛絲馬跡,鳳凰元年,前大將軍曾借日食發揮,免斥太尉溫濟之。兩幕何其相像,然事情卻難能同日而語。有機巧者,已出列道:“此事皆因臺閣佐君不明而致,今上向來虛心納諫,胸懷如山似海,一分塵土可增山之高,一滴水露可增海之深,今上只需繼續廣開言路,天災便可自行消退,今上無須自責,亦無須讓三公無辜受累?!?/br> 既牽涉到三公,虞仲素自不能再坐住,持笏跪倒緩聲道:“臣有失責之處,愿領罰?!背扇シ窃谝慌岳溲弁嗽S久,既無天子問話,他是斷然不會輕易開口。 中書令張蘊緊跟道:“諸位這哪里是在彈劾臺閣?分明是在怪今上不明不察,方才顧大人的話已經很清楚,諸位是否太過敏感了?今九州山原,京都城闕,僧徒日廣,佛寺日崇,法門雖不同于俗世,但也保不齊有個別敗壞之徒,老臣昨日方向今上進言,此次勘檢不該僅僅止于清點人數財產,如發現有犯罪者違戒者,當命其還俗,抄沒貲財,沒入賦稅徭役,這難道不有益于整頓風氣?神佛非俗人,可寺廟里并非都是神佛,諸位如連這一點都看不清,那就盡管繼續彈劾臺閣好了?!?/br> 殿上一時默了下來,百官未曾想到中書令素來司馬稱好的作風,此時卻強出一頭為臺閣說話,至于那更進一層的上諫,則也更引人遐思,正都思想著,聞天子道: “天災是否因此事而起,諸卿擔憂地不無道理,中書令顧仆射所言朕也不能不察,人主之言,不可不慎,這件事,朕看不如這樣,朕一人擔著,寫份罪己詔,至于勘檢,該怎么查還怎么查,等過段時日,倘還招禍事,我等君臣之間,再商議定奪,諸卿覺得如何?” 百官紛紛伏拜在地,不成想天子說出這番話來,或云今上體恤入微,或有大司徒反復請罪,天子的話已是入情入理,無可指摘,御史們無言可辨,再折騰,便是置君臣之禮于不顧,遂默默歸位不語。 待散朝路上,張蘊有意放緩了步子,略略等候成去非趕上來,方道:“成大人如今也是錄尚書事重臣,方才就那么看著廷臣們吵,自始至終,都不肯出來替臺閣說上一句,是否沉默太過了?”張蘊從未如此直白過,成去非略笑了笑:“大人關鍵處挺身而出,一點也不含糊,哪里還需要晚輩出頭?”張蘊長嘆一聲,“成伯淵……”話未說完,只是頻頻搖首。成去非道:“大人前日跟今上的進言,就是晚輩且都不曾想到?!睆執N卻道:“成伯淵就莫要在我這個老頭子跟前假意了,我只奉勸一句,當張弛有道,不可刻薄過甚?!?/br> 成去非微微垂首:“晚輩還是要謝大人今日仗義執言?!?/br> 張蘊皺眉笑道:“我是為天子,是為社稷,何來要你說謝字?”說罷拍了拍成去非肩膀,振袖而去。 前面虞仲素也正緩步而行,成去非想了想,大步追了上去。 “今日險些連累大人?!背扇シ堑?,虞仲素呵呵笑道:“圣主英明,我談不上連累不連累,倒是阿灰今日言辭犀利,后生可畏,我們是都老了,陪你們幾個小子折騰不起多少時日,日后行事要想的再周全些?!贝笏就酵袝钜粯?,語重心長過后,是幾下頗帶意味的拍肩動作。 臺閣一眾曹郎則負起手背,時走時停,偶有幾句入耳,無非還是憤慨: “哼,□□夜哭,這個時候想起來彈劾了!” “真也是奇怪,御史臺那些人,除了中丞大人喜好直言不諱,其他人何時這般能耐過?何人給的底氣?” “我看太史令也頗為可惡,大司徒尚出來領罪,他倒裝糊涂了?!?/br> “可不是裝的糊涂,太史令是真的糊涂,這幾年掌管天文,勘測氣候,有幾回準頭?今年盛夏,有一場雷,直劈了他家老院,眾人不都在問太史令大人是算到何處去了?” “此事倒真的在刁難人,太史令又不是神棍,這樣的事如何能預測?” 這一行人說著說著便笑將起來,鬧了幾日的事,一場朝會下來,便按了下去,臺閣有驚無險,言談間到底有那么些快意。 百官各自私議,成去非不甚關心,想的卻是今上莫名扯到三公,以及阿灰那套滴水不露兩頭顧全的說辭,兩處糾纏,御道足讓他走了小半個時辰。 青蠅欲點璧,也只能任由去點了。 同吳冷西再見面,則是兩日后的事,所談不過兩樣:殿下在江左各大寺里皆參與子母錢放款收息營生,母錢之巨,子錢之厚,皆遠超成去非想象。是以殿下今日貲財之重,早遠甚當日下嫁之時。而至于神秀一事,軟硬兼施,百般酷刑之下,吐露者不過愛慕殿下,心生猥=褻之念云云,并無實事發生。且那神秀終也自嘲,言殿下冰清玉粹,實乃水月觀音,凡人怎可得? 成去非聽完只道:“再審無益,尋出個名目,殺了他?!?/br> “開善寺是名寺,神秀又是大和尚倚重,下官怕開善寺不會罷休,倘是糾纏起來,告御狀也是有可能的?!眳抢湮魉紤]道,“畢竟牽涉殿下清譽,不好公開罪名。至于國朝的律法,即便私通,也不可擅定死罪?!?/br> “大人,其實下官怕的仍是此事成個噱頭,又引得東堂不寧,最終還是給您添一層亂?!?/br> “亂象已然至此,讓它亂,不缺這一件?!背扇シ呛敛灰詾橐?,“這事可告一段落,兵器的事查的如何了?” “還不曾有眉目?!?/br> “兵器數目之眾,不能不讓人生疑,你囑咐鄭重務必查的仔細,無論如何,也要有個說法?!?/br> 吳冷西低低應了聲,見成去非只是靜坐冥思,不便再擾,遂告辭離去了。一室內獨剩成去非,他一人獨坐良久,方微微嘆了口氣。 第203章 鳳凰五年九月伊始, 勘檢寺院方得行進,逢冰雹之災,中樞下旨各大寺協助各府衙賑災濟民, 不久便有人告上來, 云佛寺借災情之際而濫放子母錢,利息之高已達六分, 黎庶雖知火坑在前, 卻不得不跳,此事上達天聽后,天子命有司介入審查, 實情如報,朝堂之上又是一番吵鬧?;蛟品鹚麓伺e并無不當,只是子錢當有所放低, 不能不體恤民情;或云佛既肯渡人, 怎能反將人往死路相逼, 子母錢之害不亞于苛政重賦,當趁此機,端本澄源,明罰敕法, 悉心整飭?;蛟品鹚屡c當戶,雙方皆出于自愿,朝廷不應過分干涉。 天子已是強聒不舍, 底下仍一片雞爭鵝斗的, 英奴忍無可忍道:“朕讓爾等拿個主意, 吵來吵去,成何體統?” “今上有所不知,這許多事,皆是吵著吵著,辦法便有了,方才廷臣們各有主意,今上擇其善而從之,此事便能迎刃而解?!庇腥死世识?,英奴皺眉環視一圈,沉吟道:“朕想了,此事當不夷不惠,子母錢并非百害無一益,可這個時候再如此喪心病狂,朕也不能不管,顧卿來算算這個賬,看百姓能承重多少,中樞替佛寺定個數目?!鳖櫴锓綉?,成去非卻道: “臣以為這筆賬不用算了,無論多少,百姓皆不堪負。此次雹災,致秋糧無望,江左近幾年自深秋至開春,寒冷異常,即便給百姓免了田賦,分發救濟糧,尚不知能否熬過鳳凰五年,來年還要等朝廷發糧種,一種一收,又是幾個月的事。佛寺稱子母錢為長生庫,至為鄙惡,此時取的是天災錢,臣贊同方才何尚書所言,當趁此悉心整飭?!?/br> 四下一怔,很快有人問道:“錄公的意思難道是要佛寺白白放母錢?祖皇帝年間,有一回征兵西北,曾向幾大巨賈借貸,朝廷最終尚以雙倍還之,錄公知否?” “某只知此類事倘發生于當下,府庫里并不能拿出雙倍的錢財來還商賈?!背扇シ蔷o接道,眾人又是一愕,半日才咂摸出此番話里深意。 “替百姓著想,固然正確,可尋常過日子人家,總都有捉襟見肘的時候,尤其這災荒年景,子母錢的初衷便是解人燃眉之急的,這一回受災頗重,百姓一旦知曉解了無須還利,”最前方的虞仲素已經接言,“只怕把佛寺的家底掏光,也不夠借的。再者,沒了子錢的轄制,不免會冒出些有意賴賬的,拖欠的,佛寺當如之何?到時,又該說不清道不明了,這一點,成大人可曾想過?老臣認同今上所言,不夷不惠,兩頭兼顧,是為上策?!?/br> 到底姜還是老的辣,大司徒這一番老成持重的言辭,百官聽得心悅誠服,就看成去非如何應對了。 上頭英奴也不作聲,殿上出奇地默了片刻。成去非則看著坐上天子,平靜道: “那么臣便接著方才的說,此事大可不必勞佛寺之手,我朝承襲舊制,設有泉府,兼管民間借貸,泉府息錢在祖皇帝年間,月利一分,可謂低極,而到嘉平末年,卻已漲至五分,百姓中有句話,云利過三分便是賊,如今佛寺大都維持在五分、六分上,百姓同官府借貸,手續繁多,約束也多,反倒不如在佛寺或是商賈處相借,更為便宜行事。是故泉府日漸無人問津,府庫收入也逐年降之,佛寺商賈與國爭利,不過是有機可乘,臣以為,可從泉府處著手,遇歉年還可更為靈活些,如此,一則百姓不必受盤剝,出現賤賣土地,淪為蔭戶之弊,可謂惠民;二來多多少少可增府庫之收,可謂惠國?!?/br> “成卿的意思是仍恢復如祖皇帝年間的息錢?取利一分?”英奴還在深思成去非此番建言,成去非答道:“荒年,災年,亦或者青黃不接時,可一分,倘是豐年,可兩分,不必拘泥太死?!?/br> 殿上仍是沉寂,天子清楚的是,何止佛寺商賈放貸,世家大族亦多有參與,倘真是重振泉府,便是從這些人口中取rou,談何容易?果真,很快有人跳出來道: “錄公此法雖好,不過如今不許取五分,而許取一分二分,此孟子所謂以五十步笑百步者,以臣愚見,倘欲使天下曉然,知取利非朝廷本意,則除去那一分二分之息,但令只納元數本錢,如此,始是不取利也。一分二分是為小利,小利又何足顧?何必以此上累圣政?” 端是一片赤誠,英奴聽得出譏諷之意,遂也只是看向成去非,成去非默了片刻,才道:“煩請今上向仆射問事,看府庫可否支撐泉府一味不取分利周轉?!?/br> 百官聽成去非說了半日,自訝異他于財目一類亦摸得十分清楚,方才對子母錢的一陣指手畫腳,讓好些個官員方知內情,可見百官平日懶政至此。此刻,棘手之事忽丟給了顧曙,顧曙不得不出面道: “府庫開銷巨大,誠如錄公所言,倘是松時,自可支撐,倘是出現戰事紛紜,或是天災荒年,怕也是疲于應付,一分二分雖是小利,然積少成多,許在緊急之時,尚可派上用場作母錢之用?!?/br> 如此一說,殿上更是沉默,無人作聲。還是大司徒先開了口:“真是如此,也只能當權宜之計了,民間借貸,自戰國起便存于世,《戰國策》里孟嘗君燒券的典故,想必諸位也知,有些事,既是民間自發,朝廷不應過多牽制,順其自然,天下的貲財,總目是不變的,不在官,即在民,反之亦然。普通黎庶是民,那僧徒商賈也是民,助一害一,不可取也,泉府可有泉府的作為,佛寺商賈也不能全禁了,不是還有常平倉嗎?百姓最要緊的還是吃飯的事,今上也不必太過憂慮了?!?/br> 英奴尚未思想清楚,底下臺閣度支曹一尚書郎忽持笏正身道:“大司徒既說到常平倉,臣想起一事還未來得及奏報?!卑俟傥⒏性尞?,英奴也是一怔,問道:“何事?” “臣這是這一回負責常平倉賑災的主事官,臣同幾位從事這些日子實地去辦理此事,發覺揚州境內多處常平倉要么粒??蓴?,要么則是徹底空著的?!?/br> 此人向來耿直,曾直接將此事報與顧曙,卻見長官不甚理會,索性越級奏給成去非,成去非只道既是主事官,親巡京畿四處,大可上奏直達天聽。成去非雖未料到他竟借大司徒話余將此事抖落出來,但心中總歸早有底數,只聽耳畔陣陣嘩然之聲,近侍已下來接了尚書郎的奏章,交到天子手中。 英奴面色有一瞬的雪白,轉而怒火升騰,面上忍著不發作,只攤開奏章,掃了一眼上透所記揚州所轄常平倉名目,把那奏章往案幾上一批,問道: “何故?” 百官今日本是為議佛寺子母錢一事,不想突然又牽扯出糧食諸事,官倉案結案還不到一年,各處風氣肅清不少,怎得冒出這樣的事情來?百官實在不知該往何處演義,看出天子已然動怒,那嘈雜聲便收了回去。 “臣同從事們已問清楚緣由,有因府衙吃緊,遂把平年或豐年的積余先行拿去糶米的,等真的忽降天災,一時半刻反倒拿不出糧來了。也有本就嫌常平倉運作繁瑣,怠慢無為的,遂倉內空空如也,不過是個擺設?!?/br> 一波尚未平,一波方又起,英奴冷靜許多,默默想了片刻,道:“此事為何不見仆射來報?” “臣失察,此事臣確已有耳聞,本欲奏事,因近日統籌佛寺貲財,又因雹災毀朱雀航,臣不得不與都水臺商討此事,一時竟忽略了,還請今上降罪?!鳖櫴锍隽辛门酃虻?,成去非看了他一眼,上奏道: “今上,仆射如今總知各項事宜,日不暇給,有疏漏處情有可原,糧倉的事情,可由司農府分擔,如此,仆射的擔子也輕些?!?/br> 大司農之職已由周家周勛所任,副職的位子則還是給了由都水臺升遷而來的史青,兜轉幾載,史青仍算回到原職,其夫人亦笑他做官近二十載,看來要老死大司農丞之位了。 成去非的諫言乍聽之,并無不妥之處,原大司農職權就在于此,國朝財政除卻少府專管宮廷開支,本就是大司農同度支尚書并行其事,這兩年臺閣權重,日削月侵,大司農幾乎被架空,如今忽然歸政,臺閣也有力不從心的時候?英奴遂道:“也好,常平倉的事大司農暫且接手輔之。朝廷設此,本為黎庶,空有名望,是朕的失職不能察?!?/br> “今上為何要自責?乃有司之過,當以徹查。而臣方才是為報憂,”那尚書郎又把話接了過去,“事情也并非全然如此,是以吳郡的常平倉里就有兩千余石糧食,臣以為諸如此類,則當表彰,樹立典范?!?/br> 百官心底不免直罵此人有意攪得人心惶惶,一時卻也跟著紛紛附議,天子應允,此事作罷,中書令重拾方才所議泉府之事,云宜擬出細則,只有京畿腹地農人可借,還是無論身份皆可來泉府借貸?且農亦有三六九等之分,息錢是否就此一刀切?倘不能在借期內償還,泉府可有懲戒之法?亦或者借款日短在十天半月內,是否可酌情免息?此舉是由一郡試行?還是推廣至各大州郡?林林總總,中書令提數十條之言,百官再度熱議,天子聽眾人又是一番好吵,遂止道,目光并未投向任何人: “此事一時說不清,也定不下來,諸卿有想法的,遞折子吧,匯總先交由臺閣,臺閣議一議,算算怎么合理,拿出方案來,朕再斟酌?!?/br> 天子心情莫名大好,內侍宣布退朝后,百官亦各自分散而去,一路上腳不停步,口不離言,獨成去非同方才奏事的尚書郎走在最后,成去非問道: “府衙吃緊,這個事怎么說?” “確也有難處,底下雜役眾多,府衙里養的閑人又不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上下皆要吃飯,去歲到今歲,倘無此次雹災,可算平年,怕也是以為用不著常平倉。錄公,下官斗膽說一句,錄公自入仕以來,未曾出過中樞,底下諸多雜事,錄公未必有從事們摸得清楚,就比如此次勘檢,錄公也當請旨遣從事們監督才更為妥帖,政令出了臺閣,執行得如何,錄公不能不多想一層?!鄙袝稍趽P州所轄郡歷練過三年兩載,此番自發于肺腑,成去非默默頷首,兩人仍一路敘話,直至出了御道。 第204章 書房中成去非同吳冷西已喁喁談了半日, 此時距勘檢寺院將近數月,中樞隨后所下兩道敕旨業已傳達四方:佛寺除卻先有莊園一律不允再私自擴建;泉府借貸正式向建康各郡縣百姓開放。 而成去非所關懷的東林寺匿有兵器一事,則在吳冷西也近數月的不住追查中有了些許的眉目。 “下官這些日子, 主要查的, 正是東林寺的大和尚法秀,這么些兵器, 寺里沙彌比丘自然無權置辦, 唯有法秀才能知曉內情。此人于嘉平末年方出家為僧,卻在短短兩三載內便做了東林寺大和尚,之前營生也無幾人能說得清, 下官查了許久,才查出此人之前竟是虞家莊園的大典計?!眳抢湮魑⑽櫭?,“其余沒再查到什么, 只是虞家的大典計, 應是得力能干的心腹, 忽舍身入寺,實在是蹊蹺?!?/br> 成去非慢慢品著茶,略想了想,自語道:“嘉平末年剃度……”吳冷西不知他想到何處, 靜默許久,方聽成去非道: “回頭讓尚書右丞協理你把那批兵器先沒入府庫,你看著定個罪名, 不過無須對法秀怎樣, 警戒一番即可, 另外,你好好再查一查嘉平末年至今,東林寺僧徒增了多少,都是什么來歷,后續也不可放松,連帶著東林寺附近小寺,一并摸摸底?!?/br> 吳冷西猶豫道:“中樞正在勘檢佛寺財產人數,這是讓下官去查這些僧徒的俗家過往?”成去非道:“是,我懷疑,有些僧徒,怕不是單純小民而已,倘只是為了避賦役而委身佛寺,無甚稀奇,”他忽抬眸深深看了吳冷西一眼,“此事你和鄭重負責就好?!眳抢湮鼽c頭道:“下官明白,請大人放心?!?/br> 秋日往深里去,便更顯晝短夜長。庭前落盡梧桐,西風卷簾,成去非立在斜陽里,不禁想起起這個季節的邊關,正是水寒風似刀的時候,劉野彘已在蔣北溟的協助下,募兵買馬以固守疆之本,而劉謙則重于撫民休養生息,前刺史夏侯紳官職已奪,此刻卻仍回了劉謙的刺史府甘做幕僚……并州有穩定之勢,涼州那邊雖偶有摩擦,卻終還在可控之內,事到如今,還是在為錢的事情發愁,土斷一事大致收尾,成效微薄,頗有些虎頭蛇尾的意思,成去非看著日漸黑下去的半邊天,晚風掠過蕭蕭黃葉,不知又墜落多少,直到袖管里灌滿了涼風,才往屋里來。 等日子滑到十月下旬,江左佛寺勘檢結果已出,這期間有聞風而動者,難免做出轉移貲財掩人耳目之事,即便如此,臺閣最終所出具的文書上所記載種種,數目之繁,仍叫人心驚: 揚州境內所轄佛寺七百余所,僧尼二十萬余人,奴婢十萬余人,占膏田三千余頃。 而這其中并不包括王公貴臣私養沙門之數。 “啪”的一聲,文書被擲在幾案上,力道稍過了點,哧溜溜順勢滑掉下去。東堂里的英奴已變了臉色,半晌都未曾說話。 成去非彎腰撿起,重新給擱置好,仍垂首立于一側。英奴則走下階來,來回踱了幾步,恍惚聽見外頭似有蟲鳴,暮秋時節,草木早都枯敗搖落,哪來的蟲鳴呢?年輕的天子俯首看了看嚴絲縫合的磚面,光潔如許,忽想起自己陪太后往靈隱寺拜佛時,那佛殿的地面也是光潔至此,照得人心都跟著亮堂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