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白露已下,衣襟已濕,成去非依舊毫無困意,想了想,答道:“以山水為名說開可好?” 琬寧輕輕復靠上他肩頭,應了一聲。 “江南之山,重巒疊翠,風姿嫵媚;塞北之山,雄渾險峻,意態莊嚴。江南之水,蒹葭縹緲,煙波無際,桃花流水,油壁香車;大河之水,遠上孤云,九曲回環,浩蕩流波,浪濤天涯?!彼矍暗膱D卷徐徐展開,琬寧亦于腦中模糊勾勒,她不知的是他的講述中略去那無數的生靈,無數的鮮血,無數的傷痛,唯有江山如畫。 四下里墜露飛螢,頭頂月光漸薄,不知過了多久,成去非輕聲道:“夜深了,我送你進去?!?/br> 燈火青熒,琬寧坐在榻邊,看他替自己掩了窗子,忽想起那封家書來,欲問時,方醒悟他戎馬半載,今日該好好歇息,已經同她耗了這么久,且都不知是幾更天了,如此思想,臉又紅透,垂眸咬著唇,遲疑半晌才細細道: “大公子,今晚宿在我這里……” 她身形窈窕映在燭光里,似一朵被春風驚動的花,欲開不開的,成去非無聲一笑,打腰抱起她,卻是朝門外走去,在她滿是淡淡馨香的青絲耳畔道:“先伺候我沐浴吧?!?/br> 言語里的曖昧陡然就撲到臉面上來,琬寧勾住他頸項,埋于他懷內,只覺左腳半趿的繡鞋一滑,略有掙扎道:“我的鞋子掉了……” 他用親吻阻止她:“掉就掉了,用不著鞋子……” 春早逝去,浴室卻旖旎如春,春潮如許,水池的水一波又一波漾出來,漫得一地皆是。 琬寧緊緊抓住了池沿,微仰著素面,一頭青絲早被他挽成最簡便的樣式,她似痛非痛,似娛非娛的神情未能為他所見,然而她混沌如太初的情=欲卻不得不再次假于他手綻放,燭光中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到東墻之上:她被迫貼向他的小腹,迎合著無休無止遒勁狠厲的撞擊,琬寧于恍惚中瞧見那影子,魂魄幾乎凝不住神,他下頜新長出尚未清理的堅硬胡茬扎疼了她,那是邊關賜予他的,亦是他賜予她的,琬寧借著這股疼痛,將纖細微顫的雙手伸進他青煙的發絲間,無助且虛浮的腿間唯有羞窘難堪的懊熱,她的身子早綿軟透了,而他的腰腹實在是硬到了極致,以致她毫無力氣來支撐他的動作,只能委委屈屈將將地含著,猶如天際欲墜不墜的耿耿星河。 直到她的指甲無意深陷進他肩上舊傷,疼得成去非略覺暈眩,他卻仍不能放緩對她的逼迫,并州半載的狼煙殺戮,唯她可消融,唯她可承受。那十三四歲女孩子血rou模糊的一團忽遠忽近,那小親衛的最后一眼復又睜開,成去非心底涌起無數憐惜和痛楚,終在臨界的點上,亦咬住她纖秀的肩頭,兩人粗重的喘息同汗水徹底交纏到了一處…… 第187章 琬寧一頭青絲煙且軟,鋪陳開在繡枕上, 她睡得沉沉, 成去非著履時動靜不大, 轉身看她,目光在那玲瓏的胸前逡巡來回,忽意識到自己好似在偷香,心又跳快了幾分,可肩胛上的傷因汗水的浸泡, 那痛意還在, 殷紅的血跡也凝結在上頭。他便俯下身來,輕輕擰了擰琬寧情潮尚未褪盡的紅腮, 低笑一聲, 帳子里氤氳著靡靡之氣,混著少女清甜的體香,成去非被這些味道包裹著,底下熱浪便悶悶打上來,反反復復的,讓人難能自持, 他疑心是否因這半載光陰壓制得久了, 才彈生出這些焦渴的情緒來, 分明昨夜至最后他亦疲倦難支,此時走神間他修長有力的手不忘順琬寧起伏的曲線往下一寸一寸探著,意念仍很強烈,琬寧很快被這磨磨蹭蹭的動作弄醒, 眸光半睜,眉眼餳澀,卻是不甚清楚的,軟綿綿問了句: “四兒姊姊,什么時辰了?” 成去非輕忽一笑,覆身將她壓了,手指挑起她一縷青絲:“睡傻了么?” 琬寧只覺千斤重的東西砸到了身上,腦子猛地靈醒一貫,好不易湊出一口氣,便想要推他:“大公子您太重了……” 隨之被喚起的是昨夜荒唐,琬寧扭過頭,目光漫到別處,手底卻扯著被子想要蒙上臉面,成去非難忍她在身子底下左扭右扭的,掐住她的腰,嘶啞問道:“夜里怎么沒覺得重?”他的手已探入了她單薄衣衫,粗糲感再次摩擦疼了她,可那手游弋到何處,何處便蘇醒,琬寧腦中盡是昨夜的畫面,腦中轟然炸開,這具身子又軟又繃著,成去非氣息不覺粗濁起來,銜著她小耳垂警告道: “我肩部有傷,你也輕些,嗯?” 琬寧這才脈脈望向那結實精壯的肩頭,正想開口,成去非已托起她光滑的脖頸吻了下去,琬寧頓時被堵得喘不上氣,已經人事的身子期待且抗拒,整個人陡然空得發緊,她終究不敵他的糾纏,青紗帳里泄出不斷的嗚咽聲,帳頂恍恍間只化為一片白茫茫青蒙蒙的水域了。 成去非聽見了自己熾烈的呼吸聲,也聽見了她壓抑的□□,他漆煙如星的眼睛里映著她的水潤婉轉,她偏總是一副被強迫了的模樣,成去非不知她是歡是痛,底下驕悍恣肆,一個重擊后,琬寧只覺麻麻的一陣酸楚,最深最軟的一處霎時間便得到了滿足,亦更深地滋潤了他。 她是他的蒼生,亦是他的疆場,開辟征伐,任由他桀黠擅恣。 而窗子外是落了雨的,自后半夜起,莫名變了天,昏昏暗暗,辨不出時辰,四兒本端著盥洗之物來徇看琬寧是否起來了,剛推了門,帷幕里逸出的喁喁嬌喘,聽得人登時面紅耳赤,下人們已知大公子歸家,而其人何時宿到此間,卻不得而知,四兒輕掩了門,又悄悄折身去了。 他完全禁錮著她,不再像先前那般快,力道卻依然夠沉重,琬寧要生不死的,晶瑩的碎淚順著彎彎的眼角流淌開,成去非漸漸松開了她盈盈不堪握的一掌細腰,轉而同她十指交錯纏繞,在她仰首承受的最后一刻,模模糊糊喊出兩字來: “琬寧……” 雨聲漸大,烏云似的青絲不知何時垂下的床榻,成去非渾身濕透,低首看琬寧時,只見她一雙秀眉彎彎,再往下,那雙含情眸子,眼波睇顧間,便還是又嬌又羞,他此刻方聽見雨的聲響,低低道: “今日無朝會,我哪里都不去,就在這里陪你?!?/br> 琬寧無力地眨了眨眼,癱在他懷中,他的胸膛仍然灼燙似火,仍然堅硬如石,她羞怯地無處可躲,軟糯的聲音細如蚊蚋:“我應付不來一日的……” 成去非失笑搖首:“我該說你什么好,總往邪路上想?!辩幬⑽⑧搅俗?,“大公子從昨日在凈室,就一直在邪路上的……”成去非見她頂嘴,冷笑一聲,便想捉弄她一回,轉手輕易把她翻過身去,一手摁低了她那細腰,一手從前面抵住小腹,恨道:“看來我指教的不夠,還有力氣胡說?!?/br> 琬寧雙膝立時一軟,又羞又驚,她吃過這個姿勢的苦頭,亦領受過同等的快意,然而她此時斷無精神再承受,遂咬唇求饒道:“大公子不要……” 成去非緊貼她纖弱的脊背,不住親吻著她略帶潮意的鬢角,聲音亦是不清的:“這次便饒了你?!闭f著仍把她錮在懷中,琬寧松弛下來,眼中卻已含淚,雙頰緋紅:“您總是欺負人?!?/br> 他經了幾月的戰事,通體精壯得讓人害怕,琬寧身不能勝,骨頭都要被他揉碎了一般,此時忍恥負屈,淚花亂轉,成去非不尷不尬地聽著,這才想起她比自己要小上七八歲,剛進府時他尚拿她當孩子看,如今也不過還是女兒家的年紀,是欺負她欺負得厲害了,一時有些歉疚,卻也只是淡淡一笑,吻了吻她眉宇。而情潮已平,牽扯著肩頭的痛感便清晰了,歡好時哪里能顧得上,琬寧并不知自己迷亂時傷到他,見他眉頭微微一蹙,只一閃而過,兀自納罕,目光終無意落到他赤著的半個肩頭,她呼地翻身而起,顫聲問道: “大公子在并州受傷了?” 成去非面色便復歸平日的嚴峻:“本已差不多好了,昨夜拜小娘子所賜,要重新調養了?!?/br> 琬寧先是一驚,后思索出些蛛絲馬跡,一時措顏無地,快要哭出來時,似是想到什么,紅著面就要下床去為他尋藥,成去非看了她呆頭呆腦這半日,忙把她拽回懷中,低嘆道:“不礙事,你我這算扯平了可好?” 她眼中早冒上淚來,仰面問他:“疼嗎?” 戰場負傷,雖是尋常,然而她難能想象他彼時之痛,更惱自己昏然間為何要再度撕爛那舊傷,成去非看她卑陬失色的神態,含笑給她攏了攏纏繞脖間的幾根青絲:“我受得住,沒你想的那般嚴重,方才是跟你玩笑,你不要往心里去?!?/br> “那,那我給您上藥?!彼鱿肫鹪S久前的一事,這里是有金瘡藥的,遂赤足跑下了床,在奩盒中尋出來,一點點給他涂抹均勻,她的手柔軟得很,動作又輕,落到肩上,同春日飛絮般,反倒讓成去非生出些癢意,琬寧復又小心輕吹了幾口氣,更弄得他癢,轉身握住了她的手腕:“行了,哪里就用得著繡花的功夫?!?/br> “不累么?累的話,就再睡會兒?!彼浀靡酝?事過后,她總是意態嬌柔,慵懶無力的,此時忙前忙后,怕是皆因自己給忘了。琬寧這才發覺自己只半片紗兒纏在身上,難堪得緊,忙又躲回床榻上,余光瞥見那青色的褻褲,貼身的小衣皆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堪堪擁起被子掩了胸前紅印,甕聲甕氣道:“外面是下雨了么?” 問的全然是廢話而已,成去非一笑:“是,闌風伏雨,這一場過后,天怕就要開始轉涼了?!?/br> 琬寧不知想到哪里去了,忽道:“是不是胡雁的翅膀濕了雨,就難能高飛了?”成去非實在難能琢磨她偶爾說出這極其孩子氣的言辭,到底有何規律可尋,再思想她昨日的氣骨非常,心系家國,只覺她這個人亦是矛盾可笑的,卻不知她以往在家中本就是這個樣子,少女的心思就好似天上的云,稍不留神,便換了模樣。 “我以為你要說:大公子走時是早春,如今白駒過隙,浮生若夢,秋日竟不覺至?!彼麑W她哀緒滿腹的語氣,忽想起她仿他筆跡一事,笑道,“我險些忘了,你有鐘士季的本事,是個禍患?!?/br> 他話中所指,琬寧了然,正觸及心事,偏頭想要問他,可“卿卿”二字,讓人難為情,便只伸手去拿床頭的符袋,那里面不過兩樣事物:他的一束頭發,和他所寄的一枝干草而已。 琬寧把那株草置于掌間,低首相問:“請大公子指教這是何意?”成去非盤起兩條長腿,敧枕看著她:“橘園的書你沒看么?” “大公子,”琬寧抿了抿唇,心想這人只會刁難,“書上記了如許多花草,我難能辨出這一株本來面目,實不能得出答案?!?/br> “那便算了?!彼唤浶拇鸬?,琬寧微微一愣,神情純潔天真,成去非半瞇起眼睛,無聊勾著她小衣上的飄帶,“我不過在江左沒見過這種草,遂寄回來,希望你能替我查出名頭,并無他意。既查不出,就算了?!?/br> 好無理的解釋,琬寧將信將疑,輕“哦”了聲,成去非看她失神,抬腿碰她一下忍笑道:“你不是很行的么?” “無頭無序的,大公子這是強人所難,倘是大公子畫出來,許能猜出個一二來,如今,干巴巴一棵草,何人能識?”琬寧悶悶回道,成去非終笑道:“怕是你尋思許久,如今可釋懷了?” “并州草木,亦隨榮枯,這才是自然之道,順著它本心而已,可人有時卻不能,大公子是要告訴我這個么?”琬寧半晌才接話,成去非忍不住反詰:“你哪來這么多道理?我是沒有的?!?/br> 琬寧想了想,把那株草又放回符袋,她知道他的話不一定出自本心,他的人,同這株草一般,經歷光陰,便越發讓人看不清本來面目,他既不愿說,她便不肯再多問,他愿意讓她懂的,自然會讓她懂,倘是他自己不愿意,誰人也無法,這個道理,琬寧漸漸明白透徹,那么,她也應跟這草木一般,隨春而發,遇秋則凋,無法抗拒的,便要學會接受。悲哀事物的味道,她實在是嘗的太早了。 “還有要問的么?”成去非眉目舒展,琬寧回過神,欲言又止,輕輕搖首,只問道:“大公子餓了沒有?” “你就真的只有這話要問么?離我近些?!彼?,琬寧依言湊了過去,成去非抬手輕撫著她柔滑的面頰,他從不如此溫柔,乃至琬寧剛剛察覺出這分異樣,就聽他道: “琬寧,我其實是……” 外頭忽響起一陣刻意的輕咳,是四兒的聲音: “大公子,虞公子來家里了,請您過去?!?/br> 成去非遲疑了片刻,那后續終是沒了著落,他的話終也只能講到這里,遂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起身笑道:“你來伺候我穿衣梳頭?!?/br> 他同她,當真就是夫妻模樣,在此間閨房里,一立一坐,鏡中人年輕,他身后的少女,則更是青春身軀,鬼神都要嫉羨的年紀,真的要生出白首相依的錯覺了。 不過這世界卻如露水般短暫,如昨夜的流螢斷續光,一明一滅一尺間,然而,然而。 作者有話要說: 如此雋永的結尾,作者自己十分滿意。雖然我不太明白這篇文到底是何人在看,何人來了去,去了來,然而,然而,我也漸漸明白,這只是為我自己而寫罷了。 第188章 鳳凰五年春夏兩季,臺閣的諸事并未因尚書令出征并州而就此耽擱不前。相反, 在大尚書的主持下, 考課法終得以通過幾位錄尚書事重臣的允可, 行文成例,下達至各大州郡。而尚書仆射顧曙在暫時總理臺閣事物的幾月間,本季度的土斷之事,也逐漸收尾,并已趕在尚書令回來的前夕, 例行把簿冊整理完全, 以備尚書令詢問。 在慶功宴上只同尚書令點水寒暄的大尚書,此刻撐傘趁著天青色煙雨踩著木屐而來, 在得知他的摯友從歸家的當夜起便未出木葉閣時, 忍不住莞爾,閑問婢子兩句后,又等了約莫一刻鐘,才見成去非衣冠齊楚地進來。 “綢繆之好,嬿婉之歡,如今也能絆得住成伯淵?”虞歸塵罕有地同他說起此類玩笑, 成去非并不著意, 只道:“佳人難得, 無以為報,我欠的一筆情債罷了?!?/br> 他二人以此起頭,倒是頭一回,待婢子奉茶, 二人臨窗對坐,話風便仍如尋常。 “我準備再去會稽一趟,不過兩三日的事,至于臺閣中,你和阿灰既主持得平穩,那些東西我回來再看不遲?!背扇シ请S手把窗子撐開,清涼的微風夾雜著將衰未衰的草木氣息一并而入,“有一事,我不知你是否熟悉內情,并州那邊的糧草,直到我行至揚州時,才有了幾分眉目,卻損失頗多,路上有損耗,雖是常事,可糧草到了并州只余十之有一?!?/br> 虞歸塵垂眸思想片刻,憶及他走前交待的那幾句話,遂道:“你要查此事么?”成去非伸手探到窗前,斜雨灑進掌心,點靜為靈,“倘此意來自東堂,抑或者來自于個別人,廷尉又能查出些什么?即便我遞了折子,至多不過殺個押糧官了事,”他眼中忽就多出些意味不明的神色,“中樞連下的三道敕書,彼此心知肚明,我又何必弄得毀冠裂裳?” 如此言語,不是尚書令之風,虞歸塵只能撇下此節不提,也不問他到底有何主張,只是又將最終塵埃落定的考課法說給他聽,此事輾轉數次,臺閣修改多回,方有了結論。 “這一回雖把中央官、各州郡縣長官、內外長官之屬吏、散官、武官等一并納入了考課范疇,但實際cao控上,怕仍只能偏重地方官考核?!庇輾w塵同他一樣,記性十分好,手中雖無提辭,卻皆印在腦中。 國朝考課向來重外不重內,這個是慣例,不足為奇,成去非皺眉:“對鄉官的考課呢?鄉官同百姓方是接觸最為繁多者?!?/br> “這一項,幾位大人有異議,大都是嫌太過繁復,難能統一量化,到底還是給否決了?!庇輾w塵解釋道,“至于你之前所提的無論世家寒素,皆應德行和政績并重,大人們以為此舉不妥,不該混為一談,世家仍以德行門第為主,而寒門庶族也還以才干治績為主?!?/br> 兜兜轉轉,依舊落空,宗皇帝年間的考課法議而不行,此時不過重蹈覆轍罷了,成去非點了點頭并未**,虞歸塵與他如此細說下來,也耗去近一個時辰,成去非于一旁蹙眉聆聽,再也不曾打岔插問,大致了然后,才道: “尚書考功曹的人選定了沒?” “已定下了?!?/br> “是你擢選,還是經由大司徒?”成去非略略一笑,虞歸塵回的巧妙:“一切皆按章程?!?/br> 星霜屢移,當初的少年人,彼此間成長難數沉浮,成去非“嗯”了一聲,以示知情,兩人之間的心術較量點到為止,成去非轉而說起并州這幾月戰況,中途婢子把飯食送了過來,虞歸塵方欲詢問,卻聽成去非問那婢子: “你去木葉閣看看姑娘可曾起身,倘是起了,讓姑娘趕緊用飯?!?/br> 婢子一面擺放碗筷,一面回話:“是,方才奴婢路遇四兒,她正要去杳娘那里,聽聞姑娘似是忽起了熱,不太好?!?/br> 成去非頗覺奇怪,數個時辰前,她并無異樣處,遂道:“既是不好,讓杳娘去請大夫來看一看?!?/br> 待婢子退下,虞歸塵笑言:“你去看看她吧?!背扇シ桥e箸邊吃邊道:“她身子一向不甚好,事后再去看不遲?!?/br> 虞歸塵便說起另一事:“東堂關于如何定你的封賞,經數次廷議,也未有最終意見,有提議加封大司馬,開府儀同三司的,也有說你應遙領徐州刺史的,自然,臺閣幾位尚書郎,皆希望你能錄尚書事?!?/br> 成去非飲了口酪,不緊不慢道:“我倘是三樣皆欲得,你說,東堂之上該是何等光景?” 他順手拿起托盤中手巾,拭了拭嘴角,只漠漠注視著前方:“你可知我在并州最后那段時日,所靠者是何人?” 虞歸塵聽他再次提及糧草之事,靜靜聽他說下去: “蔣北溟,你定是知道他的,國朝定邊亂,要靠一介商賈來勞軍,且是不得不靠,可笑可嘆,并州的事,讓我不能不聯想史冊舊事,那些失守的城池,如何期盼朝廷的援軍卻遲遲等不來,至于糧草更是無望,豈不就是前朝覆亡之鑒?最終如何呢?將士不屈而死,倒是忠義存千古,可歌可泣,然中樞之罪何人來伐?前朝無道,引得各路異族牛鬼蛇神但凡有幾匹馬,就敢來逐鹿中原,以爭天下,我本是打算解決并州的事情后,帶幾位將軍自洛陽過一趟,前朝宮門的銅駝就躺在那片衰草亂象中,我不想有一日,建康宮門前的銅駝亦是此運命。但經此一事,我方明白,興亡離合并不取決我想不想?!?/br> 如此冗長的一段話下來,成去非的調子冷冷清清,幾無起伏,不辨喜怒,虞歸塵一時無言以對,短暫的沉默很快被趙器所打破,趙器此次并未跟隨成去非遠赴并州,而是留于府重打理事務,此時剛接了前方書函,便忙來稟報。 成去非大略瀏覽一遍,并無多少情緒,只對虞歸塵道:“朱大人在過大河時不幸落水受驚溺死,看來中樞應及早遣人扶柩回京才是?!?/br> 虞歸塵心底愕然,眉頭微微一動,良久方道:“這又要引一波風浪?!背扇シ鞘值啄槠鹕~片,蘸了佐料送入口中,忽想起蔡豹長史同自己說起元會使者因飲食瑣事受辱一事,他當時只得好生安撫人心,此刻頓了一頓,方接言,“朱預一直隱居終南山,這一回,倒可算終南捷徑,可世事風波難料,起于山,終于水,何嘗不是另一種圓滿?” 年輕的尚書令說的風輕云淡,局外人的口吻,比之當初東堂呶呶不休的推議,全然兩個天地。至于“朱元凱不出,天下蒼生如何”這種一尺水十丈波的論調,也勢必隨著朱預的意外死亡最終將化為史書中寥寥一筆的收尾,虞歸塵似有所思輕輕頷首,“并州你可有人選了?”他當然知道落日鐵騎精銳一部,半數留于并州未返,里頭是些什么人,他亦清楚無比,當初成去非隔三差五,一旦得閑便親自去督兵練武,那些人,唯他馬首是瞻而已,至于這半載又是如何生死與共,同甘共苦的,外人是無法再窺一二了。 成去非則把之前蔣北溟如何同他分析西北情勢的一番話講給虞歸塵聽了,虞歸塵不由贊賞道:“此人乃明見之士?!彪S即想到他商賈身份,遂發出了和成去非一般的嘆息,“可惜了蔣公子?!?/br> “我會給他要個一官半職,不過邊關亂象,非常人不能治,夏侯紳如今跑去幽州避難,御史的彈章,怕是給他直接砌個墳頭都夠了,他這個人,功過相抵吧,倒不是不能回并州,可再為封疆大吏,萬萬不妥,并州那個虎狼之地,他終究還是帶著些浮華氣,駕馭不住的,中樞我看也尋不出適當人選?!背扇シ浅烈髌?,徹底放下了碗筷,拍了拍手,立刻有婢子入內,把眼前收拾了。 “參軍劉謙跟了我半年,此人謙遜務實,戰事期間,雖在急險中,也未見疾言遽色,可見性情敦厚溫和,他又熟知并州事務,這一路同將士們相處也甚是和睦,這樣量鑿正枘的人物,當留在邊關?!背扇シ羌日f起他,心頭自又掛慮起劉野彘等人,好在來往書函不斷,那些人亦跟隨他許久,如今他狠下心來,就此置人于邊塞風雪之地,人人皆愿體恤他,他可曾體恤人家中老幼?朱窗洞開,如晦風雨似又厲害幾分,檐下水聲潺潺,天色已近墨煙,成去非起身一面點蠟,一面道: “這幾月,江南雨水可多?無雨畏旱,有雨憂澇,眼下正是收割之際,天總是說變就變,照理說出了伏天,不該如此善變,只盼能早日停歇才是?!?/br> 成伯淵無一日不憂,虞歸塵這邊把窗子稍稍低掩,雨水已潲了些許進來,低嘆道:“并州這一仗,也怕是打去了國朝幾年積累,江南這幾年災害頻發,田賦是不好再增派的,只能另外再想辦法?!?/br> “西北穩定,不僅牽涉國朝疆土,更有他用,我來之前,和蔣北談過數次,只要西域這條道安穩,我朝大同波斯、大秦等國來往貿易便不會中斷,邊關不一定就是苦寒之地,亦可八街九陌,欣欣向榮?!背扇シ窍肫鹗Y北溟那些建言來,漸生振奮,“西北可圖,東南亦可拓,如今國朝造船之技遠甚以往,可離岸遠航,我記得宗皇帝年間,廣州刺史便上諫設廣州港,江左當與扶南林邑等地,乃至更遠,舟舶繼路,商使交屬,此舉需朝廷大力相佐,亦有益于傳播我華夏禮教文明?!?/br> 虞歸塵雖帶笑飲了茶水,借著燭光,卻隱約瞧見他往日白凈面容平添幾分粗糙,兩眼之下也似帶了抹郁青之色,更襯的那雙深目不可測量。成伯淵從不輕易顯露疲態,此刻話中藍圖宏達,然他如此勞心勞力,實在不易,虞歸塵想了想,遂道:“先前我還替蔣公子可惜,聽你如是說,此人經商亦可為國,他等商賈日進斗金,回頭就等著阿灰來計算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