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有幾位貴婦人冒雨前來禮佛,快請過去!” 成去非目送這一行人遠去,在塔上停有一兩刻鐘,方走下塔來,此時天色徹底暗了下來,他一時竟難能辨清回去的方向,順著廊廡越往深處走,似乎越是不對,等看清眼前原是一處佛堂時,正欲折身,卻隱約聽見仿佛人語一般的聲響,略一傾聽,竟摻雜著女子的嬌笑,他悄無聲息地近了幾步,抬首便可見寶相佛容,而那重重簾幕之后陣陣婉轉**的呻=吟聲、喘息聲,無一不落入成去非耳中,他無聲冷笑,陡然想起方才那提及貴婦人的一句話來,遂伸手掀了一角,目光只略略在地上停留片刻,隨即轉身退了出來。 風雨未止,身后燈影搖蕩,人影交疊,唯獨莊嚴的佛無語相視,觸目所及,佛到底看到了什么?是琉璃梵宮,翡翠精舍,還是紅塵yin=欲,男女茍=合,抑或者是背后多艱多苦的黎庶?佛的慈悲到底在何處彰顯?成去非再次聽見那金鐸清脆的聲響傳來,目中的寒意已堪比深秋。 第185章 建康。 天子得了各方捷報,心中自然是歡喜的, 過問起有司慶功儀典進程, 得知一切已將就緒略略寬下心來。征北大將軍在奏表中已稟明, 戰俘只象征性帶回一部分,充獻俘之用。英奴聽有司不厭其煩把國朝祖制說與一遍,并無不耐處,這是他登基五年來,國朝所迎接的第一場大勝, 三軍收復并州全境, 連帶著之前幾十載間頻為漢胡反復拉鋸的一些郡縣,悉數回歸, 可謂意外之功。 至于郊迎供奉禮儀, 由誰出面來負責,事前則經了一番爭論。倘不是糧倉一案牽扯,天子意屬中領軍來率禁軍幾衛親自奉引儀仗諸多雜事,由他來將兵迎接成去非,再妥當不過,于禮于情, 選擇無過于此。然而中領軍正斷送于尚書令之手, 亦是天下所聞。天子借此機會, 趁勢著手適當變更中軍制度,在其原有的基礎之上,增前、后兩軍,同原來的左右衛軍, 成新的四軍體制。廢中領軍稱號,改為中軍將軍,此職暫由張蘊長子張度擔任禁軍最高指揮。另外原衛軍中武賁、羽林、上騎、異力四部則由天子親統,不納入中軍將軍指揮范圍。 而在郊迎大典一事上,退一步,天子仍可命在京皇族宗室出使儀典,同樣可示對征北大將軍的寵渥,但無奈在京宗室并無一二出色人物,而皇子們年歲太幼,無法承此重任。如此一來,可供挑揀人選并不多矣。再三權衡下,天子下旨命司隸校尉韋純,禁軍成去之,執驍騎、游擊等四衛于道將兵。然太常卿隨即進言,云成去之年少且官職不高,恐同司隸校尉同掌此事,不甚搭配,中書令等人便建議先擢升成去之為左衛將軍,如此以來,自無配不配之說,一旁臺閣遂也跟著幫襯幾句。雖亦有反對之聲,但一時緊迫,天子把此作為對征北大將軍另一層的嘉獎,也未嘗不可,便納言擢成去之為禁軍左衛營將軍。 諸事塵埃落定,司其已在京郊同成去非會和,三軍整頓駐扎,只待天子宣召,便可入城。是日,百官一早聚齊,由御史中丞點卯,事后同往外城的朱雀門去了。 雖已立秋二十余日,且旭日方升,然而建康今年尤為酷熱,天子卻仍堅持親迎,又有太常等隨行,準備告廟。大典隆重,英奴許久不曾這般全副武裝,里里外外,不知疊累多少件衣裳,九彩袞龍袍、白玉革帶、明黃錦綬,一樣不少,尤其腰間那天子御劍,因甚少佩戴,此刻飾于腰胯處,只覺累贅。他平日里不過喜戴白紗帽,外著一件大袖衫,手中偶爾把玩一柄如意而已,此刻立于城頭,迎著朝陽,不多時便渾身濕潮,一側近侍小心為他擦拭著汗意,而城下則是司隸校尉、左衛將軍各著甲胄,高居馬背,身后是煙壓壓的四部禁軍。文武百僚雖按例分于兩側相候,然天氣難能宜人,其間發出響動來,仍需有司出面提醒,英奴觀之,面上多有不悅,但江左群臣,散漫不羈乃常態,今日怕是已克制了許多,遂也未曾言說什么。 好在成去非一行人,得知今日乃天子親迎,在接了入城旨意后,浩浩蕩蕩一眾人,攪得煙塵亂起,很快便出現在天子的視線之內。但見幾張熟悉的面孔越來越近,那赫赫的“祁”字軍旗亦獵獵作響,迎風而展,映入天子雙目之中,不由激起了一陣漣漪。 英奴隨之下城,仍乘輅車而出,司隸校尉等人則翻身下馬侍立兩側。而此刻金鼓咚鏘,彩旗舞于城墻,宛如云霞世界,成去非已離馬而來,他戰甲在身,雖有無須跪拜殊榮,卻仍單膝跪倒深深拜向英奴: “臣成去非叩見今上,天子親迎,皇恩如此,臣惶恐?!?/br> 聽他如此說,后頭一眾裨將副將紛紛跪倒稱頌謝恩,英奴笑著托他起身:“大將軍去國半年,聽聞一直鞍不離馬,甲不離身,戰不旋踵,才得今日之勝績,朕當親侯將軍?!?/br> 成去非這邊應了幾句虛話,已瞧見去之的身影,目光并未停留,只略一示意而已,去之乍見兄長,心底激蕩,只覺兄長那本就深刻的輪廓間已明顯浸染了邊關風霜,露出幾分粗糲之感,雖半年光陰,卻與記憶中的容面多有不同。兄長的雙目更為堅毅,身軀也更為挺拔,唯一不變的,可能就是兄長目中那抹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的冷清了。 那邊太常走上前來道:“今上,可以請將軍策馬入太廟了?!庇⑴犙猿扇シ堑热耸疽?,由司隸校尉、左衛將軍率四衛在前領路,往內城方向行進。身后百官起身隨行,最前方英奴已換乘“八駿革輅”,此刻,金鼓大作,歡鬧震天,聲聞十里,自這一干人入了內城,兩旁京城百姓,早傾巷而出,充塞夾道,越發襯得場面蔚然壯觀。 然而這驚心動魄的光榮,是屬于征北大將軍的,在獻俘儀式如常進行之際,英奴看著位次僅在天子之座偏下的成去非,聽著耳畔的鐘罄絲竹,心頭忽就掠過一絲難能壓制的陰郁: 政由寧氏,祭則寡人。 這句話重重叩在天子心尖,一時間他人如墜云端,人聲皆似遠去,直到身后有司提醒該下達封賞戰將的敕旨時,他方回過神來,成去非上報的賞罰奏表中所提及的落日鐵騎,有一半人卻仍滯留并州,說是為嚴防胡人反撲短期內不能回京,英奴知道這一部眾屢建奇功,在并州這半年時間里,從不曾離成去非左右半步,而至于大將軍如何勞苦功高,甚至身負重傷堅持作戰,皆被虎威將軍司其寫進了折子,就連荊州邵逵將軍對其亦略表贊美之辭,更看得英奴心頭百味雜陳,底下受封賞的眾將士正在拜謝行禮,如此繁瑣的禮節,于他熟悉且陌生。典禮他經歷許多,迎王師凱旋卻罕有,英奴情不自禁朝群臣放眼望去,他看不見任何人的心,只覺那些表情太過類似,無甚意趣,遂又收回目光,這般紛紜心事一直持續到慶功宴開始,也不見一絲清明。 而有司似乎就沒間斷過提醒他更衣,更衣,更衣,他向來懶于換來換去,不過此刻卸去那過于隆重正式的禮服,倒能輕松一番。百官亦隨禮換了衣裳,幾位主要將領,因本就是武官,此刻無須特意更衣,唯獨成去非出征前一直為臺閣長官,便換了正二品文官官服,肅肅如昔,清貴如昔。尚書臺的眾人見他如此裝扮,默契一笑:這才是往日熟知的尚書令。至于這半年一直追隨他的武將,則怔忪不已,目不轉瞬地看他入座,方彼此低聲笑議: “大將軍脫了戰甲,我倒險些沒認出來!” “大將軍出將入相,真乃不世出的英才人物!” “來,我等去敬將軍!”有人這便要起身敬酒,卻被另一人扯將住,“莫要出這個頭,你忘了那三道圣旨……”這人壓低了聲音,環視一圈,方繼續道,“你我敬重將軍,將軍體恤你我,這些彼此相知便可,無須在這種場合表現?!?/br> 本要帶頭的這一位,似懂非懂看看同伴,便也不再提此話,卻仍饒有興致地邊喝酒吃rou,邊瞧著那邊成去非的動靜。一旁人忍不住拿肘搗了他一下,“別跟沒見過天似的,吃慢些?!?/br> 話雖如此,不過迎郊之典折騰了整日,莫說是這些武將,就是四周那百官,無一不在自顧大啖,不過比他等稍微文雅些罷了。更何況今日盛宴,飲金饌玉,炙鳳烹龍,正是饕餮好時機。 而上頭英奴正遙遙舉起內侍遞過來的金盞,笑道:“朕先敬征北大將軍一杯?!蔽鋵儾唤虺扇シ?,見他已離席出列,雙手端起案幾上斟好的酒盞,躬身道:“臣謝今上厚愛?!狈揭伙嫸M,英奴命內侍再斟一盞,掃了一圈幾位功高將領,復又笑道: “朕敬各位將軍?!?/br> 一眾人忙不迭慌慌起身,口中不住謝恩,待飲畢得了天子示意方歸位入座。天子既開此頭,其余人自大司徒始,中書令、御史中丞、光祿大夫、尚書臺眾人、侍郎侍中等百官紛紛起身敬酒,一時間觥籌交錯,鼓樂齊鳴,眾人興致漸漸高漲起來,所幸尚書令酒量甚佳,如此應酬了眾人,不見半分醉態,仍自如應答著百官有意無意的各樣問辭,席間不時爆出嘖嘖稱奇聲,朗朗大笑聲,從英奴的位子上看過去,場面頗為和睦熱鬧,倒真容易催生幻覺。 御史中丞沈復卻無一點酒量,素日幾乎滴酒不沾,但此刻已飲得雙頰酡紅,眼目迷離,眾人笑他平時嚴謹不拘,這會倒像個尋常醉酒老頭,沈復只笑看著尚書令,也不言語,成去非趁著周旋的間隙,低聲道:“舅舅既已病酒,還是不要再飲了?!?/br> “我有些話,想同你說,伯淵,你先,”沈復忽打了個酒嗝,不免尷尬,遂擺手無聲笑了笑。成去非沖他點點頭,自己正也有話要問堂舅。 月至中天,碧空皎潔,風露微下,等到天子要移駕西堂,眾人算著時辰確實也足夠晚矣,遂起身見禮準備退席。英奴看著成去非笑道: “朕本思想著,爾等一蠱接一蠱灌著尚書令,他無論如何也得醉倒不成,朕便順水做個人情,留他宿在宮中,這么看,是不能了?!?/br> 天子仿佛十分高興,有人亦回笑道: “倘知有如此恩典,尚書令合該裝也要裝上一次的?!?/br> 君臣一席對答,引得又是一陣歡笑不斷,如此才三五成群結伴散去。有心人自會留意今夜功宴間,上至天子,下至百官,早在言辭間仍稱呼成去非舊官職,此次封賞,唯剩成去非而已,給他的賞賜,需天子單下詔書,而更為重要的則因,在征北大將軍凱旋之前,東堂之上關于如何加封征北大將軍仍無定論。 宮闕巨影,巍巍當前,成去非放緩步子,同御史中丞沈復走在最后,甥舅二人便在陰影與光亮中交替中前行。沈復不同往日常態,飲了許多酒,步履微顯不穩,酒氣也浮在空中不散,待和前面人隔出一段距離,方道: “伯淵你回來了就好?!?/br> 說著不由引袖拭了一把眼角,兀自笑說:“我今晚失態了,如今眼神本就不好,飲點酒直想流淚,是該找大夫來瞧一瞧?!?/br> 成去非借著月光亦能捕捉到御史大人已顯的疲老之態,不由想起雙親來,眼眶一酸,輕輕道:“舅舅當保重身體?!?/br> “你外祖母在會稽聽聞你出征一事,日夜憂心,老太太已近九十,每日卻仍堅持為你誦半個時辰的經書祈福?!鄙驈鸵嘟柚鹿夥磸痛蛄恐扇シ?,良久方嘆道。 成去非聽得心下難過,黯然道:“我虧欠外祖一家,一年之中,也不過探望兩回,她老人家卻如此牽掛我,此次回來,今上想必會許我散幾日假,我會去會稽一趟?!?/br> 一時兩人無話,沈復負手朝前走著,等出了司馬門,方道:“徐州的事,你做的,實在出乎百官意料,自然,并州的事,你也做的極好,你父親倘是知道你有今日之功,”沈復心底悲喜交加,緩了口氣,并未繼續下去,接著道,“不過高樹多悲風,你回來之前,朝中有些風言風語,私下怎么說,怕是更甚,你這兩年做的事,”沈復滿腹話語,一時沒個具體話由,遂只說,“你心中明白就好?!?/br> 成去非默然,頓了片刻,問道:“中丞大人可曾聽聞一些關于此次并州糧草的事?” 沈復目露驚疑看著他:“怎么,糧草有問題?”長途奔襲,糧草遷延些或是短缺些,也在情理范疇內,成去非如此問,定是不尋常,見他點頭,凝神想了想,方說:“首當其沖,你該問押糧官,不過,此事由誰在后方負責你清楚,倘真有事,尋個替罪羊是不難的,你既然回來了,這事暗地里查清,心里有數就行了?!?/br> 兩人再度陷入沉默,成去非便拱手見禮:“我先回家了,大人也早些歸府?!?/br> 腦中諸事雖仍繁雜,然而烏衣巷就在前方,途經淮水,水月相映,漁火兩三點閃爍作光,仍有貴胄子弟夜游未歸,成去非打了簾子,一路相看,直到成府的輪廓漸漸在目中成形,門前燈火通明,一眾人影就在府前相候,方把雜事暫且放下,嘴角不覺浮上淡淡的笑意來。 第186章 月像一把銀梳子,斜掛在檐角之上, 它本身是渡著一層銀的, 此刻透過小窗照到案幾上, 燈罩上的蘭草也便反射著粼粼的光。軒窗前瓶花未謝尚有余香,琬寧正抱膝案前,把臉貼于手背之上,聽著外頭風碾過芭蕉,往那片鳳尾上漫過去了, 素月流天, 風聲成韻,案幾上還擺著一具樗蒱, 那是四兒為她解悶所送, 琬寧并不善此道,她懶懶起身正欲把它收拾起來,聽外頭半卷的繡簾似動了一動,時辰已晚,她早讓婢子們去歇息了,于是也不轉身, 試探問道: “是四兒姊姊嗎?” 并無人應答, 琬寧只當是夜風調皮, 抿唇淺淺一笑,起身還想倚窗看月,簾外忽有一個聲音靜靜答道: “是我?!?/br> 琬寧同樣靜靜立在那里,她辨不出這聲音究竟是夢是真, 直到成去非把那簾子弄出一陣窸窸窣窣,出現在她視野之內,并不上前,只是上下稍稍打量了她幾眼,微笑了笑,眉頭一挑,似是征詢: “長高了?” 琬寧見他嘴角銜著似是而非的那一縷笑意,尚未及細想,成去非已朝她走來,好整以暇地往案幾旁坐了,掃了一眼樗蒱,方抬首看她,目光在她眉眼之間微微游移著,問道: “琬寧,你不認得我了?難怪不在府前迎我?!?/br> 她佇立良久,兩行清淚終于順著臉頰無聲而下,明白是他回來了,卻自有一絲情怯,只緊緊抿著檀口,一字也說不出來。成去非的嘴角終略略向上揚了揚,笑著起身拉她同他坐到一處,伸手撫了撫她蓬松的鬢角,又從她袖管中掏出錦帕,搵去那熱淚: “我不過走了半載,你竟都認不出我了,倘日后過奈何橋,無須那碗孟婆湯,你也定把我忘得徹底干凈?!?/br> 他像是從未離開般的口吻,仿佛不過是某日下朝歸家,順道來這邊看望,閑來也能同她說笑幾句。近情情怯,遠情則思,琬寧始終不著一語,只緘口沉默著,她本是有許多話該問他的,譬如當初緣何不告而別?又緣何書“卿卿”二字,那株無聊枯草是為何物?他乍然回府,她為何又同樣不知? 離開,歸來,仿佛同她從無半點關系。 她自然有千樣理由來怨來恨,然而他終究再次回到眼前,她的怨同恨便蟄居不肯出,盡管她在想她應這樣做。 成去非看她不愿開口,神情恍惚,便俯身隨意擺弄起這套樗蒱來。樗蒱為戲,是以一枰繪行軍中關、坑、塹等物,再以一只木杯中裝五木投擲。五木上煙下白,據所投出的煙白數目,方可走馬行卒,軍中有人常以此為樂,江左子弟亦有精于嬉玩者,成去非雖許久未再上手,但玩法還是熟知的,也不看她,只笑道: “賭博喝酒,全讓小娘子占了,除了我,誰還敢要你呢?” 琬寧臉上緋云頓起,終羞澀笑了一笑,低聲道:“我并不太會這個?!彼X得他有幾分陌生,許是分開太久的緣故,一時不知該如何親近,千言萬語的,亦不知從何說起。成去非將她的雙手牽引過來,自己搭正了袍擺,輕笑道: “這東西正經的玩法很是繁復,我教你最簡單的可好?單以投五木定輸贏,分以犢、雉等名目,最高者為盧,仍五木俱煙?!?/br> 他少年時在會稽居住,堂舅沈復教會他樗蒱后,便再也沒贏過這個外甥,成去非隨手擲了一把,便得盧。琬寧詫異地看著他,不禁道:“人都說全煙是最難得的,大公子這次是巧了么?” 成去非手中滾著骰子,一笑而過,揚手再投了一次,仍是一樣的結果,琬寧仍不能信,小聲道:“大公子把手伸給我看看?!?/br> “這等小事,我還能騙你不成?”他嘴角扯出絲無奈笑意,一面說,一面攤開雙掌,那上頭因兵器磨出清晰可見的粗繭,以及還未曾好透的被利草所劃的傷痕,琬寧神色一黯,很想把那雙手置于懷中輕撫,忍了忍,方道:“那請大公子再投一次?!?/br> 三次不變的局面,琬寧只能折服,卻并不看他,低首含混道:“我聽聞大公子千杯不醉,骰子又百發百勝,卻一回來就欺負人?!?/br> 成去非聽她意在反駁,可那紅透的耳垂則表明伊人如初,永遠嬌怯含羞的水蓮花一般,他一把將她拉入懷中,從后環抱著她,笑道: “我說過,只欺負你,”說著在那腰間過了兩把,斂了斂容,“你本就嬌弱,這越發清減了,不可大意,”忽又笑了,“楚王愛細腰,宮中多餓死,我不是楚王,你用不著如此?!?/br> 琬寧反手輕捶他兩下,只覺他整個人都如鐵鑄般硬,自己倒像倚在爐壁上,軟軟道:“大公子一身猶如金石,不難受么?” 平白無故就冒出一句傻話來,成去非見她嬌憨至此,一時竟無從回答,他腰間的玉帶鉤且又硌到了她,琬寧不由順勢摸了摸,想要為他取下來,成去非一手忽摁止了她,在她耳畔輕輕吐氣: “我的小娘子,再往下亂摸,你可就要把我摸出事了……” 他聲音里情=欲分明萌動,語氣也幽暗幾分,琬寧初不解,回望著他似笑非笑的一雙眼,似是明白其中意味,紅臉縮回了手,去拿那骰子,尷尬道: “大公子還沒教我這個……” 但這東西確不是一時半會能摸得到門路的,成去非雖說得清玩法,等琬寧投了一把又一把,照樣是犢、雉等,總不能成盧。琬寧雖有耐性,可見總是煙白相間,不由有些懊惱:“我笨得很,怕是學不成了?!?/br> “唔,我看也是,”成去非扶了扶額,笑她兩聲,琬寧卻認真問道: “大公子取勝之道為何?” “博者無他,爭先術耳,故專者能之?!背扇シ茄院喴赓W,琬寧鼓了下腮,滿面喪氣,“我也專心致志學著的?!?/br> 成去非在她鼻間刮了一下,好笑道:“那便是天分不足,”他往窗外探了一眼,月光原已走到人身上來,遂攜她起身,“今晚月色很好,我陪你到園子里坐坐?!?/br> 兩人真就在階下坐了,月已西墜,并無先前清亮,園子里到處疏影橫斜,風吹竹動,又有紡織娘于草叢中唧唧然,鈴鈴然,偶有火蟲從眼前上下飛舞,點點遠去。 許是四下太過寂靜,兩人一時倒沒了話,還是成去非先開的口:“我在并州,有一日,于軍營中抬頭見到了這月亮,便在想,不知你在建康是否能看得見,月色總歸是一樣的?!?/br> 琬寧倏然想起這半載的無數寂寞思念,自己是如何捱過一日復一日的孤寂,以及病中的纏綿無望,心頭一酸,卻也只是托腮癡癡瞧著復西斜的落月道: “人生代代無窮已,這月照過古人,也照今人,它照著江南,也照著塞北,我每每看它時,覺得它既照著我,自然也會照著大公子,有時我倒愿化作一地月光呢,這樣就能……”說著略覺失言遂住了口,雙頰再次燒起來,成去非素來喜愛她這副欲語還羞的模樣,一時情動不止,輕輕握住了她的手,低語道: “你可有話要問我?” 琬寧側眸眼波蕩了一蕩,頓了片刻,方點頭:“征北大將軍為國奮勇殺敵,如今得勝回朝,可曾安置好并州百姓?胡虜是否就此一蹶不振,再不敢sao擾我朝邊關?” 她一臉正色,問的十分坦然,成去非凝視著她,搖了搖頭,“我要你問我別的?!?/br> “征北大將軍是為社稷蒼生而戰,大公無私,我便無私話要問?!彼劢呛鋈滩蛔駶櫰饋?,不為其他,只為她腦中一個念頭此刻無比清晰:那些同他一道的將士們,是否有人永遠回不來了?是否那些女子夢中的良人如今只化作太行山下的累累白骨?是否蒼蒼白發的老者再也等不來他們的好兒郎?他們并無她的幸運,他們亦并無她的幸福,既如此,她便再無任何可怨可恨之處,她的閨中情思,同那些淪喪的國土,同那些失去家園的黎庶,無可相比,也不足以比,琬寧眼角的清淚終再度而落,不再單單為他和她,這一回,是為素未謀面的被犧牲的英勇將士,是為素未謀面的被蹂躪的大好河山,亦是為素未謀面的不幸蒼生。 她也再度想起元日前一夜,她為他說的那些祝酒詞,是成了真,還是猶如一夢,琬寧難能判定,成去非卻端詳她良久良久,無聲略一頷首,伸臂將她的頭攬在自己的肩頭,低聲道: “你遠比我想象中的要堅強,我卻不得不告訴你,倘是我沒能回來,這些話自然永遠就此消泯,但我回來了,說這些才有意義?!?/br> 琬寧柔順地靠著他的肩頭,悄悄拭去淚水,成去非微微低首,唇畔抵在她額間,聲音越發低沉了: “我知道你定怪我走時不同你見最后一面,琬寧,眼淚是種讓人軟弱的東西,我不能穿上沾著你無盡淚水的鎧甲上戰場,離開建康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能否回來,如今我就在你身邊,這一切方有意義,你可以怪我,倘還有下一回,我同樣會這么做,你可明白?” 琬寧慢慢離開他肩頭,并未回答,只是牽他手放在唇邊吻了一吻,抬首噙淚含笑道:“好男兒志在四方,撫萬姓,定邊疆,妾的夫君,北斗之南,一人而已,妾無以為怨?!?/br> 她柔軟的聲音如昔,楚楚的姿態也如昔,而她的胸襟風骨卻絕非第一次顯露,不等成去非說話,她溫柔續道: “煩請大公子為我說一說江南江北到底有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