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見他態度不明,兩人不再多勸,不過席間很快也是一派雍雍睦睦:去之為桃符細細挑著魚刺,叔侄兩人湊在一起時不時低笑幾聲,成去非則照例問起書倩桃符近日課業之況,不覺小半個時辰下去,飯幾上一片殘山剩水,桃符忽打了個響亮的飽嗝,他自己先是一懵,見幾人笑將起來,竟紅了臉,想要往母親懷中鉆,又隱約覺得不妥,只看著他母親小聲嘀咕:“兒失禮了?!?/br> 一旁侍立的婢子們皆捂嘴竊笑,見他小大人似的,跟小公子當年倒有的一像,不過桃符到底更可愛可憐些,這些下人素來喜看他如何扮莊重,又總時不時出岔子,更讓人覺得稚子有趣,可謂給家中平添諸多生意。 待人散后,成去非一徑往木葉閣這邊來,等見到琬寧,見她雙目兩頰一片赤潮,眼中雖無淚水,但顯然是已經哭過一場。成去非知道是節日引她哀思,伸手去牽她,那只手卻冰雪般涼透了,他看她不躲不迎的,思緒仍舊恍然,遂走到外室問四兒: “姑娘剛才跑外頭去了?” 四兒正收拾點心等物,連忙過來回話:“奴婢勸不住姑娘,姑娘就要在園子里頭站,一個人也不知想些什么,奴婢們不敢攔她,就由著姑娘了?!?/br> 成去非皺了皺眉,來到她跟前,把手爐塞到她手中,才發覺她鼻間耳尖皆一片通紅,正想著她會不會就此得了凍瘡,琬寧忽松了手爐,緊緊地環抱住他,成去非一怔,只好也抱緊了她,伸臂輕撫著她肩頭:“大過節的,你這是演的哪一出生離死別?” 她伏在他胸前,他的心跳就在她耳畔,琬寧喃喃低語:“我在想,將來有一日,我定要走在大公子前面才行……” 聽她開始瘋言瘋語,成去非嘆道:“我就說你有讓人不痛快的本事,”緩緩推開她,果如他所料,琬寧已是淚水漣漣,成去非懶得去尋帕子,直接拿袖子給她抹了,盯著她道:“我也在想,人的一生大約眼淚這東西也是有定數的,我的小娘子是不是要等到白發婆娑之時才能學會不哭?那該是老娘子了,對不對?” 本是想逗弄她笑,不想琬寧淚流得更兇,成去非略覺尷尬,又把她摟在懷中安撫道:“思慮傷身,你十幾歲的姑娘家就是想太多,何苦呢?”明燈映照,自窗外看去,兩人則如雙燕般纏綿在一處,琬寧默默流淚,哽咽道: “大公子不知,我是失去的怕了,大公子不曾體會一夜變天的境地,所以,我想,將來,我愿走在大公子前頭,唯有這樣,才不會再受這等煎熬……” 少女凄凄的聲音在懷中輾轉著,成去非半日不語,待她平息些,方道:“如此說來,你該盼著百年之后,同我一起走才是,否則,你要是先去了,徒留我梧桐半死,鴛鴦失伴,就忍心了?” 琬寧聽得心底直跳,不由仰面看他,似是不能相信這些話自他口中而出,怔忪許久,直到成去非笑道:“聽了這話,心里可受用許多?” 看他如此神情,琬寧略微失望,想他不過是一時騙自己高興,那顆心不見得就真這么想,聽他自己陳述,似乎同發妻亦算伉儷情深,現如今紅顏早變枯冢,所謂梧桐半死,鴛鴦失伴,更像是文人說辭,哪里能是烏衣巷大公子的傷心事?他太清明,待她有那么一分心思于她就好比隋珠和璧,琬寧越想,反倒越不能信那番話,這世間事,可見是深究不得的,看透思透,便也了無意趣。她沖他勉強一笑,輕輕點了點頭,退后一步道:“明日大公子要參加元日朝會了?” 成去非應了一聲,見她失神這半日,不知又想了些什么,只得把那手爐撿起,笑道:“如今脾氣見長,會扔東西了?!辩幭肫鸱讲抛约捍_實過了,不該竹筒倒豆子似的,什么都說出去,紅著臉朝他一拜:“請大公子回避,我想梳洗?!?/br> 等成去非抬腳去了外室,立了半晌,四兒正往這邊送溫酒的器具,見他在此,明顯愣了一下,垂首放好東西也不敢問,隨即又退了出去。這邊琬寧已從里頭走了出來,成去非回眸看她,淡淡一笑: “你戴這步搖很好看?!?/br> 琬寧羞澀看他一眼,微微福身道:“請大公子上座?!背扇シ钦账囊笞?,只見她端來酒盞,鄭重朝自己盈盈參拜,柔聲道: “妾三杯請三愿,請夫君笑納?!?/br> 成去非瞧她又正經又羞赧的模樣,便正了正身子虛扶她一把,琬寧往前近了近身,把酒盞高高舉至眉前道:“一杯盡,祈一愿,一愿郎君千歲??到??!?/br>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我活那么久做什么?”成去非笑著接過酒盞,一飲而盡,琬寧卻已去替他斟第二杯,“二杯盡,祈二愿,二愿四海平邊陲靖,塞外輕鴻影不及江南梁間燕,良人早歸深閨不悵?!?/br> 成去非頓了一瞬,把酒盞稍稍推前,朝她略一回敬示意:“我替將士們謝你,替這萬里河山謝你?!闭f罷仰面喝完,等琬寧奉上第三杯,他不等她開口,先道:“就不為你我二人說些什么?” “夫君想聽什么?”琬寧臉熱如許,成去非哼笑,“隨你?!?/br> “三杯盡,祈三愿,”琬寧被他這么一打斷,先前想好的祝酒詞丟于腦后,此刻專心思想,口中便滯后幾分,卻終還是得了一句,“三愿同聲自相應,同心自相知?!?/br> 成去非聽罷,卻不接杯盞,反推給她:“我明日還有朝會,不宜飲太多,你替我吧?!辩庪m不勝酒力,倒也依言飲了,她極易上臉,不多時,兩頰便酡紅如醉,因前面又哭得眼酸,琬寧只覺疲憊不堪,此刻心愿既了,這一年就此作結,明日如何,明年如何,是否依然舊恨新愁無際,近水遠山都是?再無半點力氣去憂思日后,鳳凰四年的雪夜,她就此昏然倚在良人懷中睡去,成去非何時離去的,她亦不知,唯外頭雪落無聲,天地一片寂靜無狀,宛若初生。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題目中骎骎(qinqin一聲),形容馬跑得快。這里形容光陰一晃而過,出自宋代詞人張炎《水調歌頭寄王信父》。 第165章 正月朔,歲之首也。 元會歷來尤受天子百官之重, 是以數月之前, 祠部尚書、太常寺便在本部cao勞起來。撇開太常寺不說, 祠部隸屬臺閣,元會所需一切預算皆由度支尚書顧曙核算清楚,鳳凰四年歷經兩場大案,府庫一時間稍顯寬裕,遂此間并無半點討價還價之舉, 度支部很快從財政中劃撥出元會所需錢財, 眾人各司其職,一派忙碌, 到底是一年之始的要會, 于百忙之中,竟有那么些喜氣盎然的氣象,入秋以來的緊張莫測被人不覺拋于腦后。加之今年有各地使者覲見,更顯隆重,鳳凰五年的元會自然比往年要費心許多,不過如此可圖熱鬧祥和, 倒也十分稱百官心意。 元會當日, 雪已住, 并無先前眾人所擔憂的日蝕之象,眾人一壁盛贊大司徒遠見之明,一壁道不盡天家祥瑞。 夜漏還未到十刻,群臣已集, 庭中火盆大燃,百官依禮上賀,有太常在一側曰“起”,又賀皇后,待回來,便自云龍門、東中華門進入,前往東閣就坐。漏未盡七刻,百官及接收賀禮的郎官以下至各地計吏皆入立其次,守執陛衛的禁軍則倚著四周軒閣成儀衛靜候一旁。 五刻前,謁者、仆射、大鴻臚各自奏群臣就位定立,等那夜漏滴盡,侍中奏警衛宮禁的外辦官員,鐘鼓樂聲既起,天子緩緩而出,百官皆拜伏稱頌,英奴略掃一眼,心底哂笑,這場面他自是見得慣了,早麻木不覺,腦中想的卻是倘無上年兩件大案,宮中怕是連元會都要辦不起了。如此一想,再去看那一眾人,天子面上更是幾分皮笑rou不笑的神情。 太常這邊引英奴升御座,一旁掌禮官則贊頌“請天子登王座!”那邊鐘鼓隨即停了下來,百官窸窸窣窣起身。只見大鴻臚跪地朗聲高奏道:“請朝賀!”眾人便厥角稽首,口中整齊劃一頌圣,英奴面上一直掛著淡然笑意,耐著性子等百官按官品高低一一上前來說著年復一年的陳詞濫調,如此反復跪拜、稱圣、飲酒、再拜,終等到可入內殿歇息片刻,英奴略覺疲乏,耳邊似仍轟鳴作響,此刻被那雅樂擾得心頭煩悶,不由想到書上典故,暗嘆朕也真是只想聽那靡靡之音…… 待他再度出來,百官藩王使者皆已獻過祝酒,唯剩侍中、中書令、尚書令三人要到最末成行,待侍中朱毓、中書令張蘊各自上殿上壽酒禮畢,眾人目光一時聚集到年輕的尚書令身上,因今日有各大州郡使者在場,許多人早于兩年前的鐘山事變便聽得烏衣巷大公子名由,此刻但見真身,不免要多察看一番:尚書令面部輪廓自有幾分類似先太傅,只是那眉眼唇角走勢呈傲雪欺霜之態,同太傅的不怒自威比起來,更見幾分凌厲,但此刻,尚書令成去非神情平靜,邁著冉冉的步伐,走到御座前,撩袍跪奏道:“臣成去非奉觴拜上千萬歲壽?!?/br> 那些使者中有年紀稍長,曾隨本州大人有幸前來中樞奏事的,因見過故去太傅本人,見眼前情狀,不由贊嘆尚書令神姿奪目,自有其父遺風,鄰座就近者不由私下竊議幾句。等百官酒行過,太官令跪請具御飯,又有大司徒持羹,大司農丞捧飯,一并交與持節,群臣才開始真正就席進食。 如此繁文縟節告一段落,官員們自松下一口氣,橫豎可放口大啖,不過京官們自是習以為常,那些個使者計吏則多顯拘束。又因建康中樞對江左范疇之外各大州郡靠軍功上位的刺史都督們向來不屑,此刻見著眼前這些個小家子氣畏頭畏惱的窮酸使者,更是正眼不甩,自顧說笑飲酒,手底動作大些,竟濺出些酒汁落到鄰座徐州刺史遣來的主薄身上,主薄這身特意新換的衣裳登時濕了一塊,見作俑者渾然不覺,也不好發作,主薄這片坐的皆是各地使者,因他坐位靠邊,與京官們相鄰,徒遭此災,唯有忍氣吞聲。 眾人一盅一盞地彼此敬酒閑話,熱鬧非常,不知何人起頭,說起服散之事,這邊主薄離得近,云里霧里聽了半日,心底不由冷嗤。又過一陣,有一年輕子弟手中正把玩著白玉酒杯,與坐在一旁的另一人談起《易》來,漸漸兩人似是意見不合,為了什么問題悄聲爭論起來。 “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其言。然總有未形之理,存乎象卦卜筮之外。唯有推而行之,加以通徹了悟,方可極天下之賾?!?/br> “倒不如化而裁之,參伍以變,錯綜其數。通其變,遂成天地之文。極其數,遂定天下之象。至于象外之意,固非人所能及,強力而致,究有何益?” 主薄聽得一怔,他以前倒也喜讀《易》,卻沒有考慮過象卦之外的未形之理。剛要仔細揣摩,就聽有人笑道:“北人亦可聽玄?” 說的眾人跟著哄堂大笑,主薄本不知是在說自己,見目光紛紛朝自己投來,才知竟是在笑自己,雖恨不能當即回一句“爾等亦不過南蠻鴃舌”卻還是忍了下來,只莞爾一笑并未多言,不成想忽有人遞過一盤東西來,只見那魚rou切片整齊潔白如玉,齏料則色澤如金,主薄不知這名頭為何,只得接過道謝,卻聽那人笑道:“卿只管埋頭苦吃而已?!?/br> 主薄面上又是一凜,那人已接著道:“此乃江左名肴,金齏玉鲙,不知北地有何可與之媲美?” “未若麻餅卷沛縣狗rou?!敝鞅∵@回終毫不客氣道,他本就吃不慣這生魚片,此刻恨對方無端尋畔滋事,遂利落回擊,不料更引來眾人嗤笑,或云樊噲屠狗,或云高祖呼黿,其中一人笑得眼角已有碎淚,卻一本正經問這主?。骸案覇桙x為何物?鱉者?古之元魚?可比金齏玉鲙?” 引得又是好一陣大笑,有說怕是北人連這金齏如何做成都不知曉,又有說豈止如此,恐連金齏的七種配料都湊不齊的,這般肆意打趣,不一而足。說的主薄面上紅一陣,青一陣,不曾想好如何反駁,那邊有司已過來提醒眾人注意大殿風紀,這一浪聲音方小了下去,眾人不再理會這主薄,只扭頭各自飲酒闊論。 這一幕,早被不遠處成去非留意到,雖聽不清具體言辭,可見那主薄此刻滿臉慍怒,便轉身問身后內侍:“坐在最邊上的使者是何人?” 內侍忙答道:“徐州刺史邢豹大人的主薄,至于名諱……” 成去非點頭:“知道了,”說著抬目往那邊又看了幾眼,方對虞歸塵道:“這主薄回去,定要罵上幾天的?!庇輾w塵也看了半日,笑道,“不過圖一時口舌之快?!背扇シ敲嫔侠涞?,遮袖飲了半盞酒,再放下時,見那主薄已和幽州刺史李叢禮遣來的使者把酒交談,遂道:“江左子弟當北方那些刺史大人是赳赳武夫,無知無識,豈不知他們也看不起江左衣冠中人,邊將粗魯不文,京官浮華無行,彼此間的認知,倒是半斤八兩?!?/br> 即便同為貴族子弟,北國橫行無忌的游俠少年們,身騎五花馬,腰挎三尺劍,不像江左子弟,只懂“清歌妙舞落花前”,石頭城的城墻,實在離凜冽的北風太遠。 正說著,成去非無意瞥見一人遙遙朝顧曙的座位上舉杯微微示意了一下,這人眼熟,成去非略作回想,終記起此人曾跟著許侃來為太后祝壽,正是許侃的功曹姚融,忽又想到方才眾人寒暄間,不知是誰提了一句許侃老母病重,荊州的今年的元會跟著取消了。國朝慣例,除卻中樞要舉行元會,一些地方軍政要人亦可置辦元會。成去非只淡掃一眼,仍同虞歸塵閑話,眼前食案上的珍饈卻幾未動箸。 坐中眾人皆衣裳鮮潔、黼黻玄黃,一時間清酤盈爵,笑語不斷,更有人耳目迷離,已然病酒模樣,直行至鐘鼓聲再起,有司召諸計吏進前,受敕戒于階下。眾計吏依詔上前,逐一上呈本地計薄,并待回答天子隨機的提問。 好在每年差不多一樣的流程,天子的問話左右離不了方土異同、賢才秀異、風俗好尚、農桑本務;刑獄得無冤濫、守長得無侵虐。計吏們早有準備,順著天子的意思闡發條條老生常談而已,如此枯答許久,天子似也聽不出有何問題,略略嘉獎幾句,便示意侍中宣召,眾使者則按有司吩咐,一一趨步至御前聆聽圣訓。 詔書亦不過兩樣意思,一來向各州刺史問好,咨詢各地的稼穡之務及民間疾苦;另一面敕令各州郡長官務必勤政愛民,判案公正,賦役均平,需謹慎監察長吏的浮華之舉,及時糾劾綱紀敗壞之人。 末了則授以紙筆,各使者凡勤心政化興利除害者,大可盡意陳聞,事后交付臺閣考功郎中考課,察其答對文義。 一眾使者早說的口舌發干,領了紙筆回席苦思冥想去了。不多時,笙磬既設,箏瑟俱張,舞姬們飄然而上,百官看得十分開懷。待時辰去得差不多,天子也該移駕,這一日朝會便就此落幕,跟往日比起,并無稀奇之處,眾人起身謝恩,便要出宮,英奴卻單留了成去非,見百官去盡,方回首對成去非笑道: “朕看尚書令席間并無笑臉,看來此宴乏味至斯?!?/br> 一面說著,一面拈來一份計薄,成去非忙道:“今上此言,臣惶恐?!?/br> 英奴笑了笑,把那計薄遞給了他:“你看看,這上頭頗為含混,朕清楚的很,不過是蒙騙君父罷了?!?/br> 言罷兀自長長嘆出一口氣來,成去非翻了一翻,又呈回去道:“今上,并非如此,國朝自宗皇帝起,天子方親自受計,然先帝年間,朝廷主計的復為三公,或為御史府,今上受計,是頭一回,底下絕非有意欺瞞君父?!?/br> 英奴聽他言之不詳的,忽想起由天子受計,正是成去非初提考課法之后奏議的,遂冷笑道:“上計薄,具文而已,土斷也有一段時日了,尚書令可能從這上頭看出什么變化?” “恕臣一時無此能力,需對照臺閣去年歸檔的計薄才能看出一二?!背扇シ谴鸬?,聽天子猛然提及土斷一事,且又是問計于己,只能如此作答。 英奴點點頭,卻緊跟著說起考課法來:“大司徒等對臺閣擬出的考課之事,多有非議,你是臺閣的長官,這件事,同大尚書一道要盡快解決才是,該如何修補,你們得上心,朕還等著鳳凰六年的上計薄能讓朕耳目一新?!?/br> 錄尚書事的權力不在自己手中,諸臣既多有阻撓,成去非此刻也只能是牽牛下井,聽出天子這是在且怨且催,遂只能應聲領罪。 “每一年計吏都會陳述治理本地之策,也就是隨意那么一寫,事后不過給宮中添些廢紙罷了,尚書令可有改良之策?”英奴接口問道,此事亦早在成去非思量范疇之內,此刻直言道: “臣以為,那些文理粗疏,毫無可取之處的,或者是丟字落字,字跡潦草者,皆可通知各州郡施罰換人,至于文跡才辭可取者,應在吏部備案,視為流外三品,供選官之用?!?/br> 英奴笑道:“這個主意倒好,不過流外不流外的,這個需大司徒等人廷議,朕會把尚書令這番話放心上?!闭f罷親自斟了杯酒,交到成去非手上,“尚書令確是朕的股肱之臣?!?/br> 成去非微微一笑:“今上這話,實在是折殺臣了?!庇⑴溃骸半拚f的是實話,倘無當日鐘山一事,朕同大將軍,鹿死誰手,亦未可知,朕今日還能在這東堂會群臣,你是首功,朕想當再給你封侯才是?!?/br> “今上,”成去非忽聽他又提及鐘山之事,把酒盞放于一邊,俯首道,“今上領天命而行,大將軍不過自取滅亡,正是天道如此,倘今上做此言,臣唯萬死而已?!?/br> 尚書令果真謹小慎微,進退有度,英奴笑看他幾眼,便不再強求,待二人促膝談罷,成去非拱手告退,那邊黃裳已靜候半日,英奴轉身瞧見他,笑道:“阿翁幾時來的?可是母后有事?” 黃裳上前施禮道:“太后算著元會也該散了,卻遲遲不見今上,遂命老奴來看一看?!?/br> “朕同尚書令有話要說,耽擱了,阿翁可曾聽到方才尚書令那番虛辭?”英奴隨口一問,黃裳搖首賠笑道:“老奴什么也沒聽到?!?/br> 英奴笑哼一聲,似是自嘆一句:“朕的身家前途,大概捏在尚書令手里呢?!闭f著起身拂袖朝太后寢宮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上計薄由地方所呈,包括各地戶口、人數、墾田、盜賊流民等諸多實務,為朝廷所看重,這里牽扯到誰來受計的問題。倘天子直接受計,有利于加強皇權,也有利于天子直接掌握地方第一手情況,反之則無。 第166章 成去非回到家中時,先去探望殿下, 兩人雖只是不冷不熱說幾句無關緊要的老套話, 然而成去非始終以禮相待, 不至于輕慢殿下。等他出來,想起仍有一事未曾去辦,回到書房,提筆在素箋上寫了幾行字交于趙器: “你去官舍走一趟,找到許大人的那位功曹, 把這些東西置辦齊了讓他帶著, 就說是我探望許老夫人的?!?/br> 趙器得差而去,這邊有婢子進來送椒柏酒, 成去非正欲著人去請琬寧, 不想琬寧后腳竟跟著進來,卻是躲躲閃閃的神情,施禮過后,十分拘束。 “今日沒宴起吧?”成去非悄步上前,俯身挑眉瞧了她一眼,“你昨晚醉酒, 我后來往宮中去了, 沒能陪著你, 現在清醒了沒?” 琬寧面上似還存著幾分嫣紅痕跡,只默默點頭,成去非一笑,“可點了爆竹?” “我怕那聲響, 遠遠看著就是?!彼杂拙吐牪坏媚锹曧?,全因一次,族中兄弟姐妹聚在一處,不知是誰忽然朝那火盆中扔了竹子,噼里啪啦好一陣動靜,嚇得她心都漏跳幾下。今日一大早,也不過是捂著耳朵倚在門前,看婢子們爆竹燃草的。 成去非見她低語說完,目光恍惚,不知神思所寄何處,遂問道:“你有事想說?”琬寧扭捏看他一眼,半日才點頭,成去非象征性飲了一口椒柏酒,往榻上坐了歇息,“想見你那煙雨jiejie了是不是?” 琬寧心中一陣歡喜,滿含期待望向他,成去非朝她招手示意,琬寧便挪到她身側,同他一并坐了。 “你架子大得很,想要什么從來都不肯說,需別人猜出給你,你才稱心,是不是?”他闔目輕輕揉了兩頰太陽,頃刻抬目又打量她幾眼,琬寧今日靚妝麗服,比往昔看著明快許多,此刻聽成去非如此說,欲要分辯,轉念一想,只怯然道:“我不去顧府,只讓四兒找她那鄉鄰,帶個話,讓煙雨jiejie來成府看我可好?” “成府?”成去非冷嗤她一聲,“成府如今不是你家?這個時候跟我分的倒清?!?/br> 琬寧想也沒想,脫口而出:“這里不是我家?!闭f完便后悔,她并非有意為之,只是心中一直仍想著阮家才是她的家,說出去的話,猶如潑出去的水,自然是覆水難收,她也被自己唬了一下,知道這話定要惹惱成去非,不知如何補救,成去非已道:“你不肯把我這里當成家,我也無法,隨你怎么想,你本就是多心的姑娘家,和旁人不一樣的,既然想好了法子,去吧?!?/br> 他竟是平平淡淡說完這番話,并無半分不悅,琬寧受寵若驚,心底且生疑竇,但仍起來道謝,折身走到門口時,才猶猶豫豫轉身含羞問他:“我能把這里當成新家么?” 她無心去識青天高,黃地厚,唯知月寒日暖,來煎人壽,可他既然如此說,那么日后四季更迭,她是否便能安心常駐,只在他一人態度。琬寧心底好似春水破冰,其間切切的祈盼,亦盡在這翼翼小心的一句話里,成去非卻只是付之一笑,并無他話可說。 待她離去,成去非讀了半日書,眼目不覺間有些干澀,便闔目盤坐于幾前冥想,趙器進來時見此情形,顧不得那么多,回道:“那功曹大人來了,要親自替許大人致謝?!?/br> 成去非聞言,思忖片刻,起身先換了衣裳,命趙器把人領聽事,等走出房門時,才發覺暮色已至,信步往聽事去了。 仔細算來,趙器這差事辦得極為利索,那功曹姜弘本也有些意外,忽收到烏衣巷大公子的慰禮,左思右想一番,還是親自來了一趟,因今日元會已過,許大人讓轉呈的奏表業已奉上,再加之當年刺史大人遇刺一事,建康便成荊州人士眼中不祥之地,久留則生事,遂也已打算好,這兩日間就要啟程回荊州。 “讓姜大人久等了,”成去非進了聽事,見一人正背對自己,似在觀摩四下擺設,先行招呼道,姜弘聽這聲音,忙轉身拜道:“尚書令大人?!?/br> “請,”成去非引他入座,“聽聞許老夫人抱恙,倘咫尺之間,定會去登門探望,如今也只好托姜大人代為問候,聊表寸心?!?/br> 尚書令大人說起客套話來,竟也是風行水止,姜弘笑道:“正因如此,下官不得不先來替大人謝尚書令這番情意,下一回不知何時能再來京都佳地?!?/br> 成去非亦笑道:“姜大人上一回來建康,還是太后壽宴那年,寒來暑往,不覺間幾載已過,這一回,姜大人可打算多留幾日?” “尚書令所言極是,下官上次來都是幾年前的舊事了,這一回又是行程匆匆,也無暇拜訪朝中諸位賢臣,禮數不到處,還望尚書令大人見諒?!苯朊忉屨f,成去非聽他言辭周全,笑著接道,“言重了,不知刺史大人近況如何?” 無非也就是尋常的酬酢之辭,姜弘卻忖度答道:“大人務勤稼穡,治軍嚴明,是以軍民勤于農稼,家給人足,自南陵迄于白帝數千里中,路不拾遺,荊州物阜民安,大人可謂不負天家之托也?!?/br> 如此離題萬里的一番作答,成去非自是明白其中用意,笑言:“許公機神明鑒似魏武,忠順勤勞如孔明,江左諸人不能及也,有其居荊州上游,天家確是大可無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