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怎么了,不想畫?”他打量她片刻,琬寧蹙眉低首并不答話,成去非便彎腰托起她下顎:“臉抬起來?!?/br> 一面挽了袖管,執眉筆蘸了蘸墨,正想為她描畫,卻又見她目中似帶淚光,盈盈不堪望。 “你在疑心我為何會深諳畫眉之道,是么?”成去非心中只消一動,便勘破她那點心思,琬寧只覺他鼻息近在咫尺,心中驚惶,忽然眼前一煙,他的手覆上了自己雙眼。 “閉上眼,”他吩咐她,開始一筆一筆畫起來,動作分外輕柔。琬寧整張臉被他捧著,分明能感受得到他手指在自己臉頰上游走,輕輕的,癢癢的,像極了前一陣暮春時節漫天飛舞撲面而來的楊絮。 他鼻息低沉:“我的發妻很懂事,對上對下,一切事宜都能打點得分毫不差,雖只在我跟前有些任性,但從來無須我分神,你不一樣?!?/br> 琬寧聽得心底恍恍,閉著眼,并不能瞧見他神情,但能聽出這話里的冷清,仿佛他并不是在回顧亡妻,只是在跟她陳述一件過往之事,她本以為他沒說完,便靜靜等著他說下去。 直到他放手,端詳了片刻,擱筆道:“你這雙眉如許,恰能載閑愁?!?/br> 琬寧忽覺眼眶又開始發酸,仍貪戀他手底的那份輕柔,一時無話可說,如秋蟬凋零在這沉深靜默處。 大抵世情如此,睜眼便落空,不如闔眼入夢。就好似這一春,她萬般珍惜,還是無聲流逝了,東風散盡,百花作殘,可嘆她自春方始,便憂心春逝,像畏寒的孤雁,經冬復歷春,總不能有長久的安穩過生。 “人之生譬如一樹花,同發一枝,俱開一蒂,隨風而墜,自有拂簾幌于茵席之上,也自有關籬墻落于糞溷之側,偶然之機耳,你那些親生的兄弟姊妹,也許早不知零落何處。養于阮府,是你的大幸,亦是你的大不幸,”成去非仍端倪著她,徐徐說道。 “你我之間也是如此,偶然之機,得以相識,”他終還是握住了琬寧的手,“我待你,有私心,也有私情,只盼你在我家中,當是陽和啟蟄,能安心度日。而不是悲從中來,惶惶不已?!?/br> 他面上平淡,言辭卻殷殷,琬寧心頭惘惘,幾欲落下淚來,緩緩起了身:“那,今晚的事您會怪我么?” 成去非一笑:“怪你什么?” 琬寧扭捏不語,一張臉漲得紅紅的,猶豫了半晌,才鼓足勇氣,顫顫地想去解裙間飄帶,成去非看出她意圖,煎熬至極的一副模樣,便摁住了她的手: “改日吧,不用勉強自己,我不怪你?!?/br> 第111章 鐘山腳下, 牛車往來,剛落過雨,泥濘在所難免。桑榆混在男人們中間,也大聲喊著號子, 鞭聲星星點點,縱使人牛齊力, 半天卻仍不見前進多少。桑榆暗罵幾句, 日頭簡直要把人熱昏了。 這一千文哪里是那么好掙的,倒苦了家里這頭老牛, 瞧它這輩子出的力真是大了去了!桑榆沒頭沒腦盯著牛屁股瞎感慨, 身上的汗早透了衣裳。 陵墓實在壯觀, 桑榆苦著臉,仰頭直瞅那全部用大青白石構筑的石牌坊, 高高闊闊,上頭浮雕著她看不懂的圖案,恍惚有升天之感,而四處皆是埋頭苦干的百姓, 越發顯得渺小無狀,螻蟻一般。朝廷補修先帝陵, 征用百姓牛車,建康城的牛車幾乎全部聚集于此了。桑榆生平沒見過這場面, 一面羨慕那死去的皇帝排場至此,一面想起冤死的閔明月,如今自己只有當男人用, 也來干這活計好供養老夫人。 收工下山時不留神摔了一跤,尾骨膈得鉆心眼淚直流,桑榆抹了抹臉,咬牙撐到家,只胡亂啃了個饅頭,灌了一大碗井水,顧不上身上又濕又黏的,直接倒床睡去了。 也不知昏睡多久,恍惚聽見有一陣急急的扣門聲,身子酸疼得起不了身,勉強摸過來衣裳,才披上,“咣當”一聲,門竟被撞開了! 刺啦一陣,是劃火的聲音,來人高舉白燭,本就不大的屋子照得通亮。一眼掃過,便能看見雙眼仍惺忪的桑榆正一臉茫茫然瞧過來。 “你就是閔桑榆?”問話聲不大,桑榆還不曾清醒,就被來人生拉硬扯拖了出去。她想喊,嘴早被捂得死緊,外頭黝煙,風刮得呼呼直響,桑榆這才靈醒心底大叫不好,很快,一口氣提不上來,自己漸漸失去了知覺。 迷糊間,似是掉進了深井,井水涼到心坎,根本不能忍,桑榆一個激靈,終于醒過來。 不等看清眼前一團煙影為何,又一盆冷水潑上來,好些進了嘴里,桑榆險被嗆死,難受得咳了一陣,大喘著氣兒瞪著眼前人。 這幾人見她醒來,為首的一人便上前捏緊了她下巴: “你親自去找了烏衣巷大公子?”陰森的語氣直打臉,桑榆是個愣頭青,并不覺得害怕,點了點頭,這人兀自笑了一聲,跟烏鴉似的,桑榆嫌惡地往后掣了掣。 “事情直接往成府捅,怎么不去告御狀??!整個江左也沒你膽子肥,”這人忽低了低身子,狠狠盯著桑榆,他實在是丑,眉毛連在一處,三角眼,大嘴巴里還臭烘烘的,桑榆懷疑他是不是剛從糞坑里爬上來的,再想想那烏衣巷的大公子,辦案的吳公子,不禁撇了瞥嘴。這人見她居然不知死活地不曉得害怕,便只聽吩咐了一句:“拉出去活埋了?!?/br> 桑榆立刻猶如遭了雷劈,梗著脖子大吼一聲:“你們敢!” 這邊吼完,那邊腦子轉得飛快,嘴里像倒豆子一般胡扯起來:“我都和大公子說了!如果我不明不白突然沒了,那肯定是被人害了!大公子答應我定替我伸冤!你們一個都跑不掉!” 一番話擲地有聲,鏗鏘激昂,不等眼前這幾人反應,桑榆又大聲叫喚起來:“烏衣巷大公子什么人你們比我清楚的!他早說了,敢背地里害無辜人命的,他絕不輕饒!他……他定教你們生不如死!只要大公子鐵了心要殺你們,誰都救不了你們!你們……你們可都想清楚了!” 如此鬼扯一通,桑榆手心里早沁滿了冷汗,心底直叫不好了不好了,自己怕是真要做個冤死鬼了!大公子就是神仙,此刻也救不了自己啦!沒想到這幾人倒真的停滯了片刻,可惜好景不長,很快,那人冷笑一聲: “果然是個潑婦一樣的東西,居然還敢威脅,把她給我往深里埋,看還能不能叫得出!”桑榆隨即殺豬般嚎叫起來,拼了全身蠻勁發瘋,無奈到底抵不過大男人的力氣,被結結實實捆了往硬車板上一扔,撞得她忍不住罵天罵地的,這些人恨她聒噪不堪,不知從哪尋來塊臟布,堵死了她的嘴,便消失在了濃墨般的夜色之中…… 修陵的各項支出報表,送到尚書臺時,諸人皆在。這事是大司農全權負責,顧曙只象征性看了看,便批了朱紅。待整理好,想了想,還是又翻開來仔細瞧了一遍:三萬輛牛車,一戶兩千文,這便是六千萬的開支;石頭是從靈璧運來的,這一路開銷也小不了;再加上花草樹木等,算起來確實不菲。 不過此時臺閣之中,正在暢議的是考課法一事。 前一陣,遣去揚州各郡的八部從事們陸續回來奏事,各郡縣推行土斷力度不一,大有渾水摸魚者敷衍了事,更有甚者,有意拿過咸過辣食物“款待”建康派來的從事,明恭暗倨。而各級有司專管戶籍的官吏,從事們勘察時,官吏們要么告假,要么則借府衙重新修葺之名,云各類檔案不慎丟失搪塞過去。又有幾處,從事一到,府衙竟莫名失火,從事自然無處下手,這些一一細稟給成去非時,六部尚書也都在,彼此心知肚明,倘都是石啟那樣的人物,土斷一事,怕是一年下來,便能清查徹底。 成去非早有心整頓吏治,借此名由再恰當不過,先由虞歸塵草擬了《百官考課法》,共六十條例,自己斟酌考量,又給加上十二條,共計七十二條。 “八部從事們稟話時,你們都在場,上至中樞大州,下至郡縣鄉里,有多少相互吹捧不務實際的,想必你們也大略知曉了些,朝廷用人,不應唯名而已,名如畫地作餅,可看不可食?!背扇シ菕吡艘谎郾娚袝?,不疾不徐定了調子。 “官才用人,國之柄也,故銓衡專于臺閣,而如今,自州郡中正品度官才以來,分敘參錯,各失其要,以致機權多門?!彼@幾句言簡意賅點明了問題癥結所在,矛頭不過指的是九品中正制。 幾大尚書,及后頭的尚書郎們,一時間也無人插話,只靜靜聆訓。暗地里卻不免諸多臆測,彼此間碰了碰目光,復又齊刷刷望著他。 “如今政令出了尚書臺,便是另一副樣子,令人心憂,政令是死的,人是活的,究其本源,仍在用人上頭,臺閣當總攬全局,中正同官長各持一方,互不相通,說了算的只能是綜合兩方考核結果的臺閣,諸位以為呢?” 話說到此,意圖已十分明顯,朝廷三公虛懸,政令大權在錄尚書事的那三位手里,每有朝廷公文,必需三位參錄大員一一按職位高低署名,這才能形成實際號令下達各州郡有司。尚書令這是要奪中正考課權歸吏部吶,無形之中自集權于尚書臺…… 顧曙接言道:“理應各帥其分,臺閣總之,如其所簡,或有參錯,則其責負自在有司。官長所第,中正輩擬,比隨次率而用之,如其不稱,責負在外。這樣一來,內外相參,得失有所,互相形檢,孰能相飾?” 見尚書仆射大人這般往細里闡釋,把尚書令的意思挑得一清二楚,眾人的目光互相碰撞打量了一番,方紛紛表了態,尚書令面上雖看不出什么特別之處,但向來語透三分寒,卻是他們無比熟悉的。 這個議題不過是在尚書臺里先過場,他日東堂之上才是要緊處,元老們還都在,考課法在祖皇帝年間不是沒提過,不了了之,如今尚書令重提,能不能真的付諸行動,還要看幾位錄尚書事重臣的意思,即便過了那一關,是不是也會像土斷一事這般,半途遇不完的掣肘,誰好說呢? 尚書令自是喜唯才是舉,不計門第之分,終究是一廂情愿的事。 眾人腦中早轉了幾圈,嘴上大而化之回應了幾句,正說著,見宮人們魚貫而入,送來西瓜等去暑之物,便由虞歸塵帶頭分下去,一時間邊議邊用,倒也顯出幾分融融之氣。 末了,又聽成去非議及當下送迎之風,府衙各樣繁文縟節等事宜,明白他意在簡化,眾人仍是不好說什么,他是句句落在實處,正是江左子弟所不齒的俗政,正都兀自遐思著,忽聽顧曙笑道: “尚書令恒無閑泰,不亦勞乎?” “諸君以道德恢弘、風流相尚,執鄙吝者非我而誰?”成去非聲音里已透出一絲肅冷,顧曙同虞歸塵相視一笑,便開始凈手,準備離閣。 三人照例同行,并未繼續方才話題,倘真按成去非所言,那么虞歸塵這個大尚書的權力自然持重不少,身兼揚州大中正的正是虞仲素,這個議案,怕在他那里自然容易過些,顧曙似有若無往虞歸塵身上掠了過去,就勢投向西山那片快要散盡的霞光之上,正想提及后一日的乞巧宴,卻聽成去非道: “各州郡每一季呈給大司農的月旦錢谷薄子,你也該看一看,中樞的庫存,要心中有數,”說著,有意頓了下,“下頭的賬未必也就清楚了,你上回提的制課調,我看就可行,你遞個折子,陳言其中利弊,把道理講清楚,上頭自會應允。你是度支尚書,豈能只掌軍國大計?天下記計賬、戶籍、公私田宅、租調等事宜,你要多多費心才是?!?/br> 顧曙很快聽出弦外之音,心底暗嘆,笑應道:“有些還真不是我分內之事?!?/br> 成去非也自然知道他不想得罪大司農溫儀,哼笑一聲:“你覺得溫大人還能算得清那一筆筆亂賬么?” 一時也沒定下準頭,眼見出了御道,顧曙便換了話題,沖兩人笑道:“后日曙在家中恭候二位,請?!?/br> 說著三人彼此讓禮,各自登車回府。 作者有話要說: 1、大公子提及考課法,意在一箭雙雕,一為整頓吏治,二為集權于尚書臺。他年輕,只靠鐘山政變還達不到他父親的威望程度,畢竟成若敖有赫赫軍功在身。眼下幾位老臣在,輪不到他來錄尚書事,所以他在選人用人上,要想法子加重吏部的權力,而吏部尚書正是虞歸塵,虞歸塵的父親又是主持清議的揚州大中正,所以虞仲素不會阻攔,大公子正好利用了此點。 2、顧曙對成去非那番話的解釋就是,分工明確,各司其職,畢竟大環境是九品中正制,大公子也沒辦法撼動,只能最大程度上限制。 3、最后大公子的提議,意在削大司農之權。國家財政管理這一塊很龐雜,關系社稷,大司農和度支尚書本并存,但大公子對現任大司農并不滿意,認為他不堪勝任,所以要不動聲色把大司農的權力轉移到顧曙身上,不管是顧曙,還是虞歸塵,他們終究是尚書臺的官,總長官是成去非這個尚書令。大致就是這么個思路。 給大家解釋下,主要想讓筒子們知道大公子是如何一步步集權的,在三公和錄尚書事之間突圍,當然,除此,軍國大政此處不表,日后提及,大公子自當超過當初他父親的威望,實現真正的江左之首。 第112章 殿下對初七赴宴一事格外冷淡, 見她如老僧入定般闔目誦經,成去非潛心靜候良久,才看她略無表情道:“近日為惡氣所欺,遂致采薪之憂, 恐不能陪你前往?!?/br> “還請公主善保玉體,臣讓人為您備些冰鎮的糯米酒送來?!背扇シ屈c了點頭, 稍作打量:她是冰肌玉骨, 自清涼無汗,整個屋子冷幽幽一片, 不知惡氣從何而來, 她不肯去, 在意料之中,她是連須臾的功夫都懶得施舍給他們這等俗人, 只可惜成府無玄霜絳雪,自難助她熏梅染柳,成去非起身見禮,默默退了出來。 于是先遣人去顧府送話:初七殿下不能前往, 不過他同去之照舊赴宴。吩咐完了,想到琬寧, 便舉步往木葉閣去。 琬寧正因初七臨近,不免雀躍, 覺得有千言萬語想要同煙雨說了,可又不知打哪兒起頭,一人似喜還憂地望著窗外發呆, 忽見成去非的身影閃進來,自己還沒起身,嘴角已忍不住漾了一圈淺笑,等他到了跟前,方攥著帕子見了禮。 她垂首走到外室,親自置茶,半抬著眼只能瞧見他身上青袍,雙手持盞緩緩奉到他面前:“請大公子用茶?!?/br> 目遇皆成色,這聲音含了花蜜一般,成去非接過來,只輕輕劃著茶蓋:“我來是告訴你,不能帶你去顧府了?!?/br> 琬寧聞言臉變得一霎白,驚詫地望著他,成去非垂眸遮袖飲了兩口茶,順勢往案幾上一放:“殿下倘在,一切自當別論,如今殿下不能去,我只帶你,恐有失于禮,”說著見琬寧眼圈紅得極快,心底嘆氣,“屆時顧府坐中皆是男子,把你往何處安置?” 雖說時俗對男女大防不似前朝那般看重,但成去非清楚那些子弟在宴席上荒唐起來是何等情景,殿下既不在場,他斷不能讓她干干凈凈一個女孩子親睹不堪。 不過這些不能同她明說,說了她也懂不了,遂道:“是我食言,換個法子補償你,要不了幾日便是中元節,自然就能放河燈,你看如何?” 載船玩月,火燭竟宵,濤生云滅,她不是沒有過幻想,但此刻只余委屈失落,便忍著淚默默頷首。她不能怪他,他是在替自己著想,且又提了補償的法子,她再爭,便是無理取鬧,真正的白讀了圣賢書。 見她什么也沒說,乖順地應下來,成去非心底過意不去,卻也只能先這般定下來,想了半晌,方低聲道: “暑氣重,那些典籍不急著謄抄,前天給你送的瓷枕用了么?是否能涼爽些?” 琬寧仍是乖順地應了一聲,他發覺她除了臉紅愛哭,尤喜低首,在他家中長了幾歲,一直都是嬌怯身段,連弱柳扶風都不如,以前不覺得有多少不尋常之處,如今再看,竟好似海棠明燭,十分動人。 而他,本是習于冷之人,多這幾眼相看,大約也就足矣,一時尋不出正經話要說,抬腳去了。 等到初七這日,顧府照例來催請,不等那繁瑣的三請,成去非同去之兩人換了常服,腳著更為輕便的步云履,也不乘車,直接步行往顧府去。 階下早立著顧曙,臉上一層玉白,光彩照人。遠遠見他們過來,斂了衣裳笑迎上來。 “大公子,請!”顧曙邊說邊把他二人往里頭引,略略朝后閃了一眼,方接著道:“大公子既說殿下無法光臨寒舍,子昭便又多請了些子弟,這樣也好,大家更自在些?!?/br> 日頭雖早已隱去,天色微暗,但地上暑氣未消,仍往上翻騰撲人臉面,不過進了園子后,一路穿柳過橋,水面清荷入眼,身上便不覺那般燥熱了。 園子里婢女皆綰著高髻,鬢上插滿鮮花,而梁棟窗壁,柱拱階砌,皆裝成了隔筩,密插各種花枝,仿佛春日還不曾消逝。耳畔已傳來幽幽的樂曲,聽得不太真切,十分飄渺空靈。 府上會客的地方在碧落軒。起八尺琉璃屏風,以紅白羅百匹,扎月宮天河之形。而軒前空地上,鑿金做蓮花,高約六尺,飾以各種珍寶。只見一座月宮,天河橫亙于上,四面懸著燈,卻不是琉璃燈,也非絹制,卻異常澄明。 這燈確實異常講究。無論琉璃還是絹紗,蒙著光便要起一層氤氳,不夠清透。蠟燭本從江西廣信而來,廣信皮油造燭聲名久遠:截苦竹筒兩破,水中煮漲,小篾箍定,用鷹嘴鐵杓挽油灌入,即成一枝。插心于內,頃刻凍結,捋箍開筒而取之?;蛳鞴鳛槟?,裁紙一方,卷于其上而成紙筒,灌入亦成一燭。此燭任置風塵中,無論寒暑,皆不易敝壞。 但當燭蠟千辛萬苦,東西橫貫江西,來到建康,顧府卻失望得很:那燭蠟果然白純無雜質,形制卻粗拙如市井莽夫。 因是以廣信苦竹做模子,粗矮敦實,求的是古雅,顧府偏好華麗,喜歡精致。于是,這批燭蠟悉數廢掉,重新著人去廣信購買烏桕子,再尋覓一塊采自廣信深山不怕火燒的冷滑小石,一并攜回建康,自制燭蠟。 這邊蒸、煮、碾、壓、去殼,其內完全白仁,與梧桐子無異,再包裹入榨,待榨出水油,十分清亮。那邊則有工匠帶人做模子,四分長兩個半圓柱,合起來只略比筷子粗,脫出的蠟燭形狀自然纖巧可愛。最不同尋常的是,每一支燭內都嵌入一株花蕊,如此,燭光一亮,花香飄然而出。 器物越簡,氣息越純,說的便是這個道理。 眾客已到,見成去非朝這邊過來,紛紛起身,彼此讓了禮,去之這才瞧見他們紗衣透身,腳底下未著鞋襪,只一雙木屐,一時心領神會,卻聽有人問顧曙: “怎么不見顧大人和夫人?” “父親晌午用了些冰酪,一時不適,不便出來會客,夫人則陪在身側照料,多有怠慢處,諸位見諒?!鳖櫴镄ρ?,向眾人解釋了。 稍頃宴齊,眾人更衣入座,正中一幾,首座自然是成去非,次座乃虞歸塵,他兩人素不喜反復謙讓,就此入座,顧曙則在主座上陪著,照建康宴請的規矩,菜單曾請成去非過了目,彼時成去非看得眼疼,只說好,顧曙便加上一句:“我哪里善于此道,不過都是照著子昭平日宴會的規格來罷了?!?/br> 顧府的庖廚號稱“煉珍堂”,由任職四十年的老婢擔綱,時人尊其為“膳祖”,煉珍堂里本有役使的婢子百名左右,經篩選只九人得老婢認可,其余人等便遣散,重新買人挑選,幾經周章,才定下今日之規模。 待顧府最為出名的九款至味一一擺到眼前,眾人這才點頭拊掌,有人私聲低問,何為九款至味,身旁人便笑道: “犓牛之腴,菜以筍蒲。肥狗之和,冒以山膚。楚苗之食,安胡之飰,摶之不解,一啜而散。于是使伊尹煎熬,易牙調和。熊蹯之胹,芍藥之醬。薄耆之炙,鮮鯉之鱠。秋黃之蘇,白露之茹。蘭英之酒,酌以滌口。山梁之餐,豢豹之胎。小飰大歠,如湯沃雪。此亦天下之至美也?!?/br> 聽得一眾子弟只朗聲大笑,皆言膳祖實善,再看那最中央卻是“七寶羹”,乃顧府顧子昭獨創,制駝蹄為羹,一甌值千金,既見七寶羹,眾人這才想起,并未見顧子昭,正欲相問,只見水面綠幢幢的荷葉間,慢慢駛進一艘小船,船上人舉一支火捻,朝荷花芯子里一點,亮起一朵荷花?;鹉碜幼笥仪昂簏c著花芯,左右前后的荷花一朵一朵亮起來,花瓣透明,映出花蕊絲絲。天煙下來,遠處的花也亮了,一池星星點點燦比天河。 這邊月宮里,漸次上來歌伎,待近些,方看清是顧子昭那十六名胡姬,分位兩列,皆身披瓔珞,頭戴佛冠,赤腳露臍,胸前那一抹雪痕遠甚漢人女子,再加之幽藍雙眸,間或一勾,蝶一般魑魅的舞姿,自是眾子弟熱切眼神中捕捉的尤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