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此刻比當夜看得更清,她不過十二三歲的樣子,穿著白花藍底的粗布衣裳,小村姑的打扮,看她神情,早沒了當日脆生生的伶牙俐齒。 “公子,您想起來了?公子,是我莽撞,差點驚翻您的馬,實在是我有要緊的事!” 她說話倒還是那么利索,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朝他身后方向看了看,方眼巴巴看著他:“您是從烏衣巷來么?您可知道這烏衣巷有個叫成去非的公子,就是成府的大公子,當今的尚書令大人!” 作者有話要說: 步線行針:比如行事周密,花很大的心思。 區區此心:微不足道的一點心意。 觥飯不及壺飧:比喻等不及。 第101章 除了顧子昭, 似乎還沒人在他跟前大呼其名過,成去非饒有興味地看著她:“你找成去非何事?” “公子認得他么?我想見他,他會見我么?”小姑娘頗有點六神無主的意思,鼻子都皺成一團, 歪著腦袋,像只探頭的雞仔, 成去非見她梳著雙髻, 越發覺得淳樸可愛,笑道: “你已見著了?!?/br> 她一時沒明白過來, 有些迷惑, 腦中忽閃過一道光, 難以置信地仰面瞪著他:“公子您,您原來就是……”話沒說完, 鼻間又皺了起來,“我怎么知道您是不是排遣人,您說您是成去非您就是啦?” 明明像是在抱怨,可卻莫名帶了哭腔, 她兀自幽幽嘆氣,面上十分憂愁, 眼眶里真的有了淚花,看她神情不對, 成去非躍下馬來,抱肩打量著她: “你年紀小,心眼卻不少, 說,你有何事?” 她撩起衣襟擦了擦眼角,見眼前人忽多了說不出的攝人氣勢,面上也嚴肅,遂撇了撇嘴:“我是來伸冤的,來找大公子替民做主的?!?/br> “伸冤你不去官府,跑烏衣巷來做什么?”成去非一語剛了,見那邊趙器正風風火火大步朝烏衣巷方向走來。 趙器見這陣勢,一時摸不清狀況,先見了禮:“大公子……” 小姑娘一聽這稱呼,立刻警覺,腦中轉了幾圈,猶豫問趙器:“他真的是烏衣巷成去非?” “放肆!”趙器橫眉便是一聲力斥,見她只是哆嗦一下,卻仍不懂回避目光,正欲教訓幾句,卻見成去非比了手勢: “她說她有冤情,你問清楚,該歸誰管,讓誰查去,我去趟馬場?!?/br> 說著就要折身上馬,小姑娘見他要走,“忽通”一聲便撲到他腳下,緊緊抱住不松手:“我就是來找您的!這件事非您不可!您不能走!” “趙器,扶她起來?!背扇シ潜凰p著腿,不想她力氣倒不小,他難以抽身,十分不適,丟了個眼色給趙器,趙器一把便拽起了她,低斥道:“有事說事,不準胡攪蠻纏!” 她唯恐成去非上馬走人,沖他大喊了一句:“石頭城北邊的官倉丟了百萬斛的稻米,您知道這事嗎?” 宛若平地起驚雷,成去非不由心頭一怔,此事他竟毫不知情!趙器聞言也滿腹驚訝,不由暗暗看了成去非一眼。 “你又是替何人伸冤?”成去非持鞭而立,淡淡問她,順勢把韁繩遞給了趙器。 “閔大人!小民替閔大人伸冤!”她見成去非問起話來,急著申辯,聲音不覺又大了幾分,成去非聽得聒噪,道:“你這不是擊鼓喊冤,省些力氣?!?/br> 小姑娘臉一紅,唯唯諾諾點了下頭,成去非沉吟片刻,一壁往一側偏僻處走去,一壁問她:“石頭城丟了糧,和閔大人又有何干系?這閔大人是誰,你又是誰?” “我叫桑榆,不是建康本地人,是從北邊逃荒來的,恰巧餓倒在大人家門口,大人見我可憐,就收留了我……”桑榆說著不覺紅了眼圈,抽噎一聲,繼續道,“大人本是那守倉的,因石頭城丟了稻米,上邊怪罪下來,不問青紅皂白,認定是閔大人偷的,便活活給打死了!如今大人死了,他那家中老母親還不知道,我家大人即使想偷,也沒那盛百萬稻米的地方……我四處伸冤,無人理會,鄉里又不明內情,都說大人是骯臟小人,犯事該死,蒼天啦!我,我實在不能咽下這口氣,不能叫恩人白白死了還落得一身壞名聲!就是我死了,也得給他洗清冤屈!” 桑榆越說越覺傷心,嗚嗚哭起來,說到最后,咬牙切齒的,滿是憤懣,自有鄉民那股潑辣有仇必報的勁兒。 斷續說了這半日,成去非大略聽出些眉目,若有所思瞧著她:“你怎么有把握那閔大人就是含冤而死?” 桑榆一聽這話登時急了,胡亂抹了幾把淚,較真道:“石頭城的官倉,自有一眾將領看管,尋常百姓哪里有膽子去偷?我家大人,是我愿敬重他,遠甚兄長,喚一聲‘大人’,他人看不過一窮酸小吏,這個道理我懂,可我就是要喚他大人,因我看他勤勤懇懇,職務再小,也絕不敷衍,又是俠義心腸,那日公子見我賣布,也實在是我不想當個吃閑飯的,貼補家用罷了,我家三口,大人當差,我賣布,老夫人喂雞養鴨,都是本分人,如今,大人不知是替誰丟了命,那百萬斛米我們是沒見著!” 似是滿腔的冤屈盡泄,桑榆一時只發呆吐著粗氣,喃喃自語著:“我要是再去府衙,怕也被他們給打死,去年建康發大水,大人曾說烏衣巷的大公子,是個會干實事的,是朝廷的福氣,我不懂這個,如今,他死了,我能想著的,卻只有這句了……” 說罷低頭哧溜幾聲,又撩起衣襟抹了臉,抬首勉強沖成去非一笑:“當日我有眼無珠,冒犯了公子,公子別跟我這粗人計較,我給您賠不是了?!闭f著便跪了下來,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響頭,再抬眸看成去非時,已然又含了淚,“我一路要飯逃到建康,死了爹娘弟妹,大人是我再生父母,求大公子為小民做主!” 成去非默然片刻,只道:“你的事,我知道了,你先回家?!?/br> “您這是答應了嗎?”桑榆不肯起身,目光一直追隨著他。 成去非俯身攙起她,正色道:“烏衣巷不是你隨便亂闖的地方,只此一次,下不為例,知恩圖報是好事,可你所言此事,并無確鑿證據,我此時并不能給你答案,能聽懂我的意思么?” 桑榆嘴唇蠕動幾下,終是沒說出口,用力點了點頭,目送他跨馬離去,怔怔瞧了好遠,才拍了拍衣裳,往家走了。 暮色漸漸下來,成去非被桑榆折騰這半日,知道落日馬場是去不成了,遂打算回府,并不騎馬,只示意趙器把韁繩給自己,一壁徐徐牽著心愛的駿馬,一壁問趙器: “你的差事辦的如何了?” 趙器一一細稟,末了,才從懷中掏出一封書函來,面帶欣喜:“木先生游學已到了建康,一道的,還有吳公子,且給您帶來了水鏡先生的親筆書函?!?/br> 書函遞于眼前,上頭只落著四個干干凈凈的字:伯淵親啟。 諄諄教誨,猶在耳畔。他的老師乃谷中隱士,母親慧眼識人,把極其年幼的他送往山中苦讀,一同受教的有三人,唯他出身富貴,算是水鏡先生破例而為。受業七年,出深山,別會稽,重回烏衣巷,算來竟已彈指而過多年。 水至平而邪者取法,鏡至明而丑者無怒,水鏡之所以能窮物而無怨者,以其無私也,這便是他的老師,清以立身,共冰壺而合照,知人若水鏡,無一字不貼合。 “伯淵,見字如面?!?/br> 成去非回到書房打開書函的剎那,映入眼簾的這第一句,不由讓他肩頭一顫,仿佛那紙張仍留溫度,不禁撫過上頭熟悉的字跡,眼目雖仍是冷的,心卻guntang,慢慢把信收好,吩咐趙器說: “去告訴木先生,明日我親自拜訪?!?/br> 建康城錦繡如昔,熙熙攘攘的人群,似乎和十年前并沒有什么不同。 忽被老師找去,木涯并不意外,如他所料,他亦見到了幾年不曾會面的師弟吳冷西。坐上長者,安詳閑適,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不過都在映證著多年前的早有定論。 水鏡三杰,世人哪里懂得,不過一人而已。 他和吳冷西兩人下榻處在成府的一處小莊園內,這是成府名下除烏衣巷外唯一的宅子。位置偏幽,占地不大,因有些年份,又不曾正經修葺,看上去倒有幾分落敗。誰人又能相信這是烏衣巷成家的宅子呢? 剛用完早飯,吳冷西正置茶水,只覺人影一晃,抬眼時成去非已到門前,竟無小廝通報。 兩人目光交錯一剎,吳冷西早斂衣鄭重行了禮:“大公子?!?/br> 身后趙器不禁好奇,多看了幾眼眼前人,吳冷西是書生模樣,眉長目秀,身上打扮素樸至極,卻自有俊逸之氣,一看便知不俗。 “子熾,許久不見,別來無恙否?”成去非淡淡一笑,目光在他身上微微打了一轉,一提步上了臺階,里頭木涯已聽見聲響,緩緩抬起了目光。 初升的陽光恰巧打進窗格一縷,趙器難掩驚愕,眼前這人兩鬢花白,一臉倦容,唯獨那雙眼睛仍是明亮的,像是春日里的湖水。這模樣,倒像是村中那些面善的野夫。 “一別經年,去非拜見兄長?!背扇シ菙苛朔讲拍屈c笑意,作揖深深拜了下去。木涯笑了笑,一把扶住他:“伯淵……” 木涯的嗓音柔和謙遜,略帶沙啞,似乎裹著說不盡的寒苦風霜。 待幾人一一落了座,成去非暗中驚嘆兄長面上滄桑,便不忙著問過往,而是直言其事: “兄長性情澹泊,去非本不該叨擾,無奈我唯師哥可信任。我意欲舉薦兄長為律博士,兼修新律,師哥可否愿意助我?” 律學要針對京畿百官,木涯半垂著眼簾,面上始終有幾分笑意,趙器看他這般溫良忠厚模樣,做崇文館的老師倒合適,但律學豈是常人能震得住的? “你想重訂律法?”木涯輕語,成去非一直注視著他,目中自有深意:“先人之法不是金科玉條,眼下禁網疏闊,自然不能率由舊章,法不阿貴,繩不繞曲,刑過不避大臣,賞善不遺匹夫爾。我意欲廢八議官當,剛健中正,清明吏治?!?/br> 他的話意挑得清楚,吳冷西不由抬首望向兩人。 “我沒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只要是你的意思,我自當全力以赴?!蹦狙暮冒肴詹糯鸬?,微微抬眉笑看著他:“伯淵,老師看你看得精準??!” “師者自然春風風人,夏雨雨人,君父卻不宜下車泣罪,我亦不能憒憒不明,行事不謹?!背扇シ峭狙膶ι夏抗?,叉開話,“師哥厚愛去非,”又看了一眼他身上舊衣,“建康多風塵,再干凈的雪白衣裳恐怕也要化作一身緇衣了,有勞師哥?!?/br> 兩人對視一番,一切盡在不言中,好半晌,成去非才看向吳冷西:“子熾,你來得正好,廷尉署還空著要職,眼下就有案子,你能不能查?” 話分外輕巧,好似問的不過尋?,嵤?。 成去非丟了眼色給趙器,趙器便一五一十把石頭城官倉失竊一案細細說了,坐中寂寂,等趙器說完,吳冷西已聽出話外之音,他人雖不常住建康,建康的事情他卻絕不陌生。 江左豪族林立,案子一旦牽扯到他們,尤其是高門士族,那是鐵定查不下去的。 “我如查清,大公子您要怎么辦?”吳冷西問的直白,趙器愕然地望了望他,心底暗嘆:同門之誼果真不一樣,大公子來了就單刀直入,一點不見生分,這吳公子問的也是直指要害…… 成去非低笑兩聲:“你只要查得出,該怎么辦就怎么辦?!?/br> “冷西愿追隨兩位兄長?!眳抢湮骺粗鴥扇苏f道,忽對成去非微微一笑:“大公子說廷尉署空著要職?我了無根基,朝臣們會不會非議您?” 成去非端坐如松,目光沉沉,只道:“我便是你的根基,此事唯任人獨親而已?!?/br> 平靜的語調下,是肅殺的寒意,外頭春光盎然,吳冷西卻覺眼前已漫上了一層秋霜。 “稍后,我會遣人送你去廷尉署?!背扇シ窍袷窍肫鹆耸裁?,“幾年前,你曾短暫致仕,也是在做刑獄之事,緣何驟然辭官,就此隱居山野?” 吳冷西眼中迅速掠過一絲難以言說的情緒,只淡笑回話:“既作過往,如今只要兩位兄長在,冷西不會再離開?!?/br> 成去非便不再相問,幾人說了數個時辰的話,仿佛不過故人尋常小聚,并無多少稀奇處。趙器在一側立著,心思一時在眼前,一時在會稽,亦生歲月流水空逝去之慨,目光便又落到了成去非身上。 等事了拜別出門,成去非便吩咐趙器:“把鄭重找來?!?/br> 作者有話要說: 八議:議故、議親、議能、議賢、議功、議貴等八項,這八類人物犯罪,不走一般司法程序,只能由皇帝在其指定官員議定后進行裁決,最終結果往往是寬宥甚至赦免,世家大族借此以避律法。 官當:用官品爵級來抵贖刑罰。 第102章 春深見尾, 日頭一下毒起來,枝頭的知了上來就沒完沒了地叫,石啟容易犯困,大喇喇躺在平板車上脫了葛衫往臉上一蓋, 打起盹來。 牛車一搖三晃,這條道不好走, 遮面的葛衫漸漸滑落一旁去了, 石啟只覺面上一熱,一驚而起, 瞇眼看了看四下, 并無異樣, 那趕車的家仆嘴里正哼著走了調的小曲,快活得很。 石啟下意識朝額間抹了一把, 只覺黏黏熱熱一手,低首瞧了,原是一灘鳥屎,石啟暗暗罵了幾句, 順手往車橫木上幾下蹭干凈了。這泡鳥屎,雖拉了他一臉, 困意卻就此全無,放眼朝田間望去, 只見農人們正低頭插秧,走著十字步伐,左手出, 右手插,一撮一撮十分麻溜,眼下也算正是布谷催更,勞燕護耕的時令,他一個挺身,徑直從牛車上蹦了下來,前頭家仆只覺后頭一輕,回首就瞧見自家大人早氣定神閑在濃蔭底下撐起了腰,略略踱著步子。 眼前阡陌交錯,綠瑩瑩的秧苗不見邊際,看得人心曠神怡。 這差事不好干,從一開始他就清楚得很,不過倒也無謂,他素來沒什么好名聲,那些虛名他亦懶得駁,懶得掙。當初收到成去非的親筆書函后,他便找人給自己打了口薄皮棺材,橫豎不過一個土饅頭的事。 那邊主薄李統已瞧見他身形,忙忙趕過來,卻見他仍敞著個懷,便笑道:“大人這也太隨性了?!?/br> 石啟哼哼兩聲,聽那家仆唱曲唱上了癮,仍不住嘴,實在不忍卒聽,斥罵了一句:“阿三,你也聽聽你那破鑼嗓子,調子走得這老??赡芙o你拉得回來?!” 家仆訕著個臉,終識相閉了嘴,心底卻打起腹稿來:小人還怕大人你剝人皮哩!不唱就不唱! 這邊石啟正要問眼前這塊地丈量了沒有,定睛一看,卻見十來個人跑過來。領頭的手里揮著一桿耙子便砸到了為首的里吏頭上,那人便一下子栽進了地里。 府衙這些人自然也不甘示弱,斷喝一聲“反了你們”捋了袖子就上,兩下里斗成一團。雙方本不相上下,卻見后面又跟著跑出些人來,手里照樣cao持著器械,目露兇光,怕是來助陣的,眼前這虧吃不得,官差們瞧見李統在這邊站著,便往他們這里奔過來。 李統是白面書生,見底下人竟被這些農家子驅趕至此,不免上火,一張臉漲得通紅,再看石啟早一個大步上前,攔住奔來的一個,蹭地拔了他的刀,拎著直迎而上,冷笑看著這群情洶涌的十幾個壯漢: “怎么,這是要造官府的反?!” 說著仔細打量了一番,又道:“你們可不是平頭百姓的樣子?!?/br> 領頭的這個,也是一聲冷笑:“這里是傅氏的田產,官府前一陣早來丈量過了,今日又說來查人數,把傅家當什么了?當傅家朝中無人?” 這邊里吏正欲辯白,被石啟揚手攔下,只拎刀圍著他繞了兩圈,瞅得人頭皮發麻,方長“哦”一聲:“原來是傅家的田,我知道傅家上頭有人,會稽內史沈大人是吧?再往上呢?對了,朝廷里御史中丞大人也姓沈,還有呢?烏衣巷成家同沈家有姻親之由,烏衣巷,嘖嘖,那可就了不得了??!” 領頭這個見石啟陰陽怪氣,雖也素聞他好用刑法,是個猛厲之人,卻仍不把他這縣令放在眼中,只牢記主人的話,遂道:“石大人知道便好,傅家已給足了面子,查也查了,記也記了,事情可不要做絕。傅家知道石大人同烏衣巷成家有些交情,不過,大人就只甘心當成家的一條咬人的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