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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權臣本紀在線閱讀 - 第45節

第45節

    “公明,我并不是不喜清談,而是嫌惡只枉顧清談。你在玄學上的造詣,早不落前人窠臼,圣人無情乃老生常談,你卻能獨辟蹊徑,言圣人有情,就是阿灰,也遜你幾分?!?/br>
    此話一出,王朗心下又添諸多心酸的欣喜,他知道成去非定是看過了他的文章。

    “常人有情,不過喜怒哀樂,并無差別,圣人一樣有情,但心靈穎悟,能體驗‘無’的境界,而不滯于物,不受情的羈絆罷了,朗只為表明,人,可為圣,在朗的心中,大公子正是這樣的人?!?/br>
    倘前面還屬學術爭鳴,這一句,到底是驚世駭俗,成去非低首笑了:“公明此言,是拿圣人迫我?!?/br>
    王朗眉間緊蹙,面上浮起一抹痛苦:“大公子要走的路,堪比圣人之道,倘不能越過常人之喜怒哀樂,又怎能堅守到底?”

    此言觸及成去非心志,便默不作聲,他自知王朗專心治學而不忘于世,是天分極高的人,用不著虛與委蛇反駁。

    “方才說到老莊,朗近日忽又有一得,大公子當年策論中,欲除官場繁文縟節,改奢侈服制,無一不是為政事簡業修,民物獲寧。這豈不正是暗合老子所言‘是以大丈夫處其厚,不居其薄,處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他們既喜老莊,大公子何不就從老莊入手?您不該回避那些清談的宴會?!?/br>
    聽到這,成去非才明白王朗的苦心,緣何說《易》開局,又引老莊,無一不是在為自己打算,一時心潮涌動,竟無以言表。

    這世上,這窮街陋巷里,還蟄伏著一個拖著孱弱病體的年輕人,為他著想,為社稷憂心,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王朗為何要在此刻拼了命也要見到自己,有些話,此時不說,怕日后再無機會了。

    王朗如今是骨瘦如柴,講了這半日的話,元氣幾盡,身子底下只覺硌得生疼,想要挪動一番,不想碰掉原置于枕邊的一卷《左傳》,就此散落于地。

    “我來,”成去非止住他,俯身撿了起來,王朗垂眸看了一眼,正攤在左傳襄公二十九年那一處,目光死死盯住不放,暗自感慨,今日之事,當真自都是天命,不是他的,而是眼前人的。

    “僑札之好,世人艷羨,就好似您同虞家公子?!蓖趵暑濐澃褧舆^來,緩緩摩挲著。

    “有些話,明知不當講,卻不得不說?!?/br>
    成去非見他目中開始飄忽,知他心神漸絕,很想勸住,卻又自知眼下是絕對勸不住的,起身上前相扶,讓他換了個姿勢,多少舒適些。

    “吳札鄭僑這兩人志向迥異,卻仍能一見如故,到底是因無利之沖突,朗無意挑撥,只想提醒您,大將軍事了,便注定時勢變也,虞家公子終究姓虞,你可想過,也許有朝一日……”話沒說完,王朗再次劇烈咳了起來。

    渾身猶如電擊,成去非剎那間想的不是別的,正是大將軍當日來府上吊唁父親時自語的一句——

    奈何親朋與故舊,半作淪亡半為敵。

    這一句忽如破風而來的利箭,狠狠釘在胸口之上。

    世間最難看的是什么?是真相,而有些事,不到生死關頭,又怎得見真面目?

    父親的話也隨之而來:你這是要做孤家寡人吶!

    回憶逼仄而至,成去非坐到王朗身側,穩穩扶住其肩,一只手輕撫其背,而王朗卻再也無力支撐,就此靠在他肩頭,嘴里仍斷續說著:

    “當日我曾拿自己所寫《芻蕘論》去拜訪吏部尚書丁漸,不想,不想,他拿圣人的話奚落我,云‘或如一言可采,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眾人皆傳為笑柄,不知怎的,這事,被家母所知,再不肯我出門,可我,到底是,是不甘心,太傅會葬當日,我曾遠遠跟了半路,落了一場淚,也算,也算不負當日太傅的恩情……”

    言罷,一行熱淚無聲滑落,王朗緩緩闔了眼,不再提及自己曾去成府拜訪之事,亦不過被家丁委婉回拒了,他不怪成家人,彼時正處鐘山一事未有定局際,待塵埃落定,他則徹底出不了門了,一切皆是命?

    成去非聽身畔呼吸聲漸沉,正想撫慰,卻聽王朗那微弱的聲音又起。

    “世人言‘帝王將相今何在,化作荒冢草沒了’,好似這人世不過大夢一場,一切功業都是虛妄,其實不然,一切自在人心,此心光明,亦復何言?大公子,您務必要保重自己,朗只恨此生非我有,不能與您同行,唯剩案上那兩卷書愿能相助……”

    末了這一句,自含數不盡的無奈凄苦,成去非心頭熱流滾滾,不禁望了望不遠處書案上的那些東西,眼角漸漸濕潤。

    “此心安處是吾鄉,倘生死皆為異鄉……敢問,敢問吾何處為家?”王朗問完句再難以為繼,終是咳得昏天煙地。牽扯著頭疼,心口也疼,好像有什麼在自己身體里先死了一樣。他倦得幾乎動彈不得,腦子里翻來覆去只剩下一個念頭。

    真的要死了。

    當王朗的身子不可抑制地再次歪在自己肩側,且緩緩滑落下去時,成去非心頭一緊,伸手把他攬住,聲音暗?。?/br>
    “公明,置心處可為家?!?/br>
    他擁著王朗坐了好半晌,才輕輕把他置于榻邊,扯過一床漿洗得發硬的被子替他蓋上,被角已有磨損,卻依舊干干凈凈。

    待收拾好那一沓書卷,成去非最后一次看了看榻上人,走了出來。外頭正落著雨,王朗的母親劉氏,拿著傘似乎早已在等候自己。

    “太夫人不必送了,還是回去照看公明吧?!背扇シ乔飞硇卸Y,劉氏則全是農婦打扮,一身粗布漿洗得格外亮堂,蒼老而自持:“謝大公子來看他?!?/br>
    成去非心頭滿是歉疚:“我早該來看公明的,太夫人就是為了公明,也該遣人去成府告知一聲……”言及至此對上劉氏澄明自矜的眼神,剩下的話便沒再說出口。

    王氏雖沒落,門風卻仍清傲,不肯求人半分,果真,劉氏淡淡說:“我代犬子謝大公子心意,如今他心愿已了,大公子日后不必再來了?!?/br>
    成去非心底一陣苦澀接過了傘,老夫人性子倔,他知道拗不過,唯有無聲行了禮提步而出。

    前頭忽傳來一陣咯咯的笑聲,原是幾個女孩子正在往附近的屋檐下跑,看樣子是想躲雨,你推我搡,一邊嘻嘻笑著互相打趣,一邊哼著小曲兒,成去非立在那看著遠去的身影,隱約還能聽到那歌聲:

    “青春斷,歲月長……桃花香,對酒逢歌須盡歡……”

    春早已逝,眼下秋雨愁殺人,可年輕的姑娘們還在做著關于春天的夢,而身后那人,永遠不必期盼下一個春了,一如當日的父親……

    成去非抬眸看著前方的路,因雨的緣故,這一路注定少不得泥濘難行,便緊了緊懷中的書卷,緩緩抬首望天,陰云盤旋,秋風圍住他憂郁地吹起來,他腦??彰5貋辛⒂诖?,許久才呢喃道:

    “天喪予……”

    第79章

    回來的路上,雖是秋雨連綿,然而視線已然清晰,成去非想起夜間所見,遂一路打著簾子往外留心著。

    直到那所大宅慢慢映入眼簾,成去非叫停了馬車,撩袍下來,趙器忙也跟著在其身側撐開了傘,陰雨霏霏,成去非面無表情立于階下,盯著那緊閉的府門,大約是明白了一樣事。

    阿堵物,阿堵物……成去非默想王朗那幾句話,瞧著腳底汩汩而淌的雨水,一路隨之望向遠處,誰知道它們究竟流向了哪里呢?

    車船轎馬、錢財禮物、家居器物、田地、仆役、屬吏、屬兵……成去非腦中把這些能想到的都想了一遍,他沒有在地方為官的經驗,從未離開過中樞朝廷,但時下的官員送迎之風,卻是耳聞目睹的。

    這一處又一處的宅子,占的是民田。

    馬車再次行駛起來,成去非端坐車中閉目養神,他一宿沒合眼,多少有些疲憊,趙器不敢驚擾他,只吩咐家丁把車子行得穩些再穩些。

    等回到府上時,正是用飯之際,成去非渾身虛乏,才想起自己自前一晚已是滴水未沾,空了幾頓,再能抗,也終究是*凡胎,不是吸風飲露的神仙。

    先盥洗收拾了一番,等用完飯,便徑直去了木葉閣。

    屋里琬寧正臨窗謄錄典籍,她可謂是另一處活著的秘閣了。窗子半掩,滴答滴答的雨聲有節奏地拍打著丁香樹葉。

    成去非進來便四下尋她身影,見她坐于案幾前,大概猜出她在做什么,上前低喚了一聲“阮姑娘”,琬寧手底一滯,墨凝于筆尖滴了下去,這一頁算是壞了。

    琬寧一陣驚惶,又帶幾分羞怯,正欲起身見禮,被他輕輕按住了。

    “你把這兩卷東西整理下,次序排好,有太過凌亂改動較多處,重新謄寫,和這筆跡要像,我看著眼順?!背扇シ遣⒉辉谝馑磻?,完全是公事公辦的語氣,拿她當長史般用。

    說完往屏風里頭小榻上就勢和衣躺下,沖她又道一句:“替我拿被褥?!?/br>
    琬寧還在發怔,不知他這是要做什么,成去非不耐道:“你杵在那里做什么,半點眼色也沒有?!?/br>
    說得她大窘,紅著臉忙進內室把自己那套抱了出來,小心翼翼替他鋪開掩住半邊身子,只聽成去非仍有吩咐:

    “我同曹孟德一個癖性,好夢中殺人,你不要近身,只管做好我交代的事情?!?/br>
    他語透寒意,又十分隨性,說罷就真的闔了眼,再沒言語。

    琬寧自然退避三舍,連呼吸都謹慎了幾分,悄然回到案幾前重新坐定,忍不住拿眼角偷窺他一眼,大氣也不敢出,唯恐那卷書稿發出動靜,自己手底動作簡直慢到極致。

    這意為十分信任么?琬寧抿唇淺淺笑了,心底蠕動著不能為人所道的雀躍,半晌,才俯首認真看那沓東西。

    “國之稱富者,在乎豐民,非獨謂府庫盈,倉廩實也;且庫府盈,倉廩實,非上天所降,皆取于民也,民困則國虛也?!?/br>
    開篇可謂十分大膽,卻又力透紙背,琬寧腦中立刻勾勒出一襲青衿書生模樣的身影來,年輕人才會有的“指陳時政之失無所避”的新鮮氣息,撲面而來,她心底微微輕顫,不知是何人所書,竟有這般眼界,亦讓她覺得分外新奇。

    等再往底下細閱,越發覺得了不得。她本養于深閨,受儒風教化,學的是中正之道,可半途忽遭大禍,不能不讓她心底存疑,就是圣人亦有累累若喪家之犬的時候,然阮家的一夕覆亡,到底重創了她尚且稚嫩的心靈,許久都只覺天地無序,人命賤如螻蟻,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而此刻筆下文字,分明把她帶入一個全新的世界,句句落在實處,字字鞭辟入里,事無巨細,抽絲剝繭,這該是花了何等的心思?

    為天地立心,為萬民立命,應是這般了。

    如此一路看下來,琬寧漸漸看出癥結所在,萬變不離其宗,一切皆不可離“土地”二字,這人真是玲瓏剔透,百家皆拿來為其所用,有理有據,雜糅相間,又叫人心服口服。

    這便是本事,琬寧正欲輕嘆一聲,忽想起那邊還臥著的成去非,把這份唏噓感慨硬生生逼了回去。

    她便正襟危坐,神色也莊重了幾分,就著淡淡的燭光徐徐抻開了第一張宣紙……

    手底筆墨柔軟,一豎一直,一鉤一挑,琬寧初上手學有九分像,他這字不好把握,很多時候走勢突斷,仿佛一個人,本精神百倍,忽就疲軟下去,她自然不知道這是病榻上所書,心底不免納罕。

    好在她功夫細,又最能沉得住氣在這上頭,額間不覺微微沁出些細細的汗意,她遮袖輕輕拭了拭,凝神端詳片刻紙上文字,又埋首繼續了。

    榻上成去非身子動了動,驟然一驚,便徹底醒過來,被褥上少女特有的體香氤氳在鼻間,他無意擁在懷中,俯首幽幽嗅了一陣,才悄然起身,繞過屏風,駐足抬首凝視那燭影中的人。

    她執筆的模樣,也自是嬌柔不失莊重的身段,清門靜戶養出的女孩子。

    成去非是從身后貼上來的,忽就把持住了她的手腕,多用兩分力,琬寧身子一顫,筆端不穩,那最后一捺便徹底偏了,在紙上牽出些許長,格外刺眼。

    “這一字,當是力盡神危時所作?!背扇シ悄抗饴湓跁迳?,提引道,琬寧本連氣都透不上來,聽他此言,這才注意到那原稿上的最后一捺,果真也劃出好長去,斷筆扎心。

    可他所行,弄得她一動也不敢動,只能含糊應聲,成去非很快察覺出她的異樣,甚覺可笑,看不出她平日里一點小事就臉紅羞怯的一個姑娘家,昨日竟敢對他僭越行事,詩書禮儀恐怕早拋九霄云外了。

    這么想,他便有意湊近了身,在她耳畔直吐氣:“你既不肯留,不如今晚我留下來……”

    他不是第一次說這話,琬寧登時聽出其中暗示,可迎上這雙寒潭不見底的眼睛——當真是一泊平平靜靜卻能溺死人的淵潭,心中怯意更添幾重,咬唇低首,直往后退,但聽成去非冷笑一聲:

    “昨日的膽子呢?一說到正事,你反倒畏首畏尾起來?!?/br>
    說著翻了翻手底文稿,腦中停頓片刻,步芳的事他還不曾回話,不過,他已拿定主意,此事無須自己親自開口,也自能解決。

    “你過來,為我梳發?!背扇シ欠诺蜕碜?,坐了下來。琬寧聞言暗驚,又愣在那里,視線在他眉眼間流轉,似辨其意。

    “這都不會么?”成去非稍一抬眼打量著她,琬寧手里還握著筆,因方才的慌亂,無意間墨汁淋漓了一身,此刻局促著,看上去倒有幾分憨勁。

    他自然就想起她身世,阮氏案發時,她不過十二、三歲的姑娘,到底是年紀幼,許多該家族中年長女性教授的東西,活生生被截斷,再后來,想必也沒人交代過閨房女兒的私事。就好比此刻,她待自己,自然是有心的,只是這顆心,該如何用,未必清楚,大約也就是懵懵懂懂少女的情懷罷了。

    “是會,還是不會,你倒是說句話?!背扇シ鞘值撞婚e,眼睛過著文稿,身子紋絲不亂,坐姿挺秀,是衙署辦公的模樣。

    琬寧放下筆,怯怯走過來,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伸出了手,被他一句話就擋了回去:“你也不盥洗一下,是要抹我一臉煙嗎?”

    多少有嫌棄的意味,琬寧心下窘迫,搭眼一看,自己手上果真沾了墨,慌得往襦裙兩側用力抹了幾把,想自己年幼時初學寫字,總是弄得到處都是,一雙白嫩小手橫豎沾正反兩面,連指甲縫里都是洗不凈的墨漬。

    “算了,就照此重梳?!背扇シ钦f完側眸瞧著她,“你不拿梳篦,打算直接上手?”

    饒是他越這么說,越顯得她笨手笨腳,除卻寫大字,毫無用處,她哪里有這么嬌貴,跟著煙雨學過女紅,學著給兄長做鞋,不過學藝尚且不精,便無從再續,想到這,琬寧面上不禁露了薄薄一層傷感。

    這回她沒發呆,默默取來了自己平日用的桃木梳子。他府上尚儉樸,當初給送來的就是一把普通的桃木梳子,尋常人家也用得起。

    可到底眼前是他,琬寧完全像剛過門的小媳婦般含羞露怯的,手觸到那一頭青絲的瞬間,不由輕顫了下,仿佛握了一把秋夜的月色——

    是冰過的□□。

    尤其是抽掉簪子,悉數攏在手中的這一刻。

    青絲上映著窈窕燭光,琬寧當這手中物是世間珍寶,又小心又溫柔地一下下輕梳著,不想成去非忽言:

    “你快些,挽結便可,都像你這般磨嘰,這一日什么也不要做了?!?/br>
    他本就是因一覺醒來,恐亂了儀容而已,稍做打理即可,不想琬寧梳上癮了般不知道住手,沒來由的讓他心生不滿。

    幾句話說得琬寧連忙匆匆給他打好結,低語道:“我不是有心要耽擱大公子?!?/br>
    成去非斂衣起身,皺眉輕瞥她一眼:“有心又如何?不是同你說過了?圣人尚不避情,可慕,可怨,可求,毛詩且以‘關雎’開篇,男女之情,人倫之始,你倘是連這個都不懂,還讀什么圣賢書?圣人讓你發乎情止乎禮,意在節制,任何事都講究法度,過了則生害,你要我說的多直白才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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