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成若敖默許,顧曙在度支方面天分頗高,年輕一代子弟中,確為出類拔萃者,值得信賴,他的族兄顧玄與之相差甚遠,正考慮度支尚書一位要不要易人,忽想起前一陣的傳聞,問道: “上回從方山津運往浙西的一批貨物,聽聞多虧有人及時查出船有問題,才避了一場禍端,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此人叫徐靖,一直都擔著巡查漕運的職,很干練,晚輩正打算舉薦此人,”顧曙正思量如何插入此事,不想尚書令主動提及,便起身作揖行禮,“大人,徐靖乃勘驗造船的奇才,又有多年漕運歷練,晚輩想薦其為京都監運御史?!?/br> 前一陣,前京都監運御史因抱病請辭,一直無合適人選,難得阿灰有心,不過這個位子掌著重權,徐靖門戶太低,上來就擔此職,多有不妥。 成若敖遂打了個手勢:“阿灰在這里不必多禮,既是你看中的,沒有不允的道理。不過,日前先擔著津關勘驗官一職吧?!?/br> “大人愛惜人才,晚輩先代他謝過?!?/br> 顧曙清楚成若敖所慮,不再強求,忽想起柳心坊那邊不知情況如何,便起身告辭,成若敖也不留他,命人挑燈相送。 剛出了成府大門,石板路上有急促的馬蹄聲傳來,顧曙著意候了片刻,等瞧清來人,便立在階上,只見丁壺一個利落下身,直朝自己奔來。 “那江彝,被錢荻扔河里去了!” 顧曙毫不意外,只低笑:“荊州的人可淹不死?!?/br> “不,公子,那幾人是被綁在一起沉了河!” 顧曙垂著眼睫,似笑非笑:“確定?” “確定,小人一直有盯著,到現在那幾人都還沒個蹤影!” “你再去,不要走開,我晚些時候到?!鳖櫴镄睦镉辛藬?,斂了衣襟,正欲提步進成府,身后有馬車緩緩停住,只見成去非打簾而出,顧曙知道他這是從虞歸塵聽濤小筑那里來,便先折身行禮: “大公子?!?/br> “阿灰來了,”成去非淡淡應一聲,“一起進去吧?!?/br> 顧曙笑道:“本是該走了,突發急事,既然大公子在,我就不進去了?!?/br> 成去非收了步子,這才回想方才那過去的身影像是丁壺。 “柳心坊出了事,聽說錢荻把江彝等人沉了河,子昭恰巧在那附近夜游,遂遣人來知會。雖不是大事,還是要告訴大人一聲?!?/br> 這些人是怎么碰到一起的?成去非心中存疑,抬眸看向顧曙:“何故?” 縱然是燈光昏暗,顧曙也能察覺到那目光中的壓力。 那多是江左子弟酷愛游樂之地,許侃怎么會由著手下去那里?許侃絕非喜愛浮華之人,這一點整個江左都清楚。 顧曙也從容得很:“尚不清楚,不過既是在柳心坊,想必和官妓脫不了干系,那幾人是捆了扔下去的,怕是上不來了?!?/br> 見成去非似在細思量,顧曙接了小廝的燈,讓了禮:“天晚了,曙告辭?!?/br> “人還在水里?” “既是大將軍的人,別人不好插手,”顧曙停住,輕輕摩挲著燈桿,“更何況,柳心坊那邊多是少年子弟胡鬧,不一定有人認得他們,就是認得,也管不到上面去?!?/br> “阿灰,你去撈人,再去趟大將軍府邸,該怎么說,你清楚?!背扇シ亲约罕隳昧酥饕?,顧曙頗有意外,又聽他說:“這事是你家里湊巧碰上的,我們不便出面,你去最妥當?!?/br> “我明白?!?/br> 一路腳步輕快,顧曙帶人徑直去了柳心坊。 水面已復歸平靜,兩岸看熱鬧的人群早已散盡,就是柳心坊也依舊燈火璀璨,歡聲笑語不休。一個區區家奴,竟真敢動許侃的長史,顧曙冷冷看著粼粼水光,他唇峰分明,嘴角弧度生的好,勾起那么一縷嘲弄的笑,也叫人看不出名頭。 大將軍家奴錢荻因官妓酷殺荊州刺史長史江彝及從仆一事事發突然,翌日便在朝野傳開。消息傳到西堂時,太后正潛心修佛,殿內紫檀香裊裊而起,太后默然半晌也不見起身,殿外長報的太監不敢出聲,直到黃裳低聲問道:“太后,您瞧著這件事怎么處置好?” “該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碧竺嫒莅苍斎岷?,緩緩捻著手中的佛珠,“大將軍和許大人是故交,總不至于因這點事就翻臉。他們二人商議著怎么了結,就怎么了結,你去告訴今上,讓他們自己拿主意?!?/br> 黃裳躬了身子低首笑言:“太后明鑒,這是好法子,老奴這就去找今上?!?/br> 此刻的英奴,早得了消息,待黃裳過來傳太后話,他暗暗長舒一口氣,母后果真同自己想到一處了。轉念又想,不這樣處置又能如何?他是能得罪許侃,還是可以招惹大將軍?大將軍鋒芒正盛,而許侃亦非省油的燈,荊州屯著重兵,到時許侃打著“清君側”的名號順江而來,自己能逃此劫?到時,烏衣巷坐收漁人之利,再立新君,朝中又一輪腥風血雨的清洗……想到這,英奴冷汗涔涔,不能再往下想去。 而常人不知的是,許侃和長史之間情誼并不尋常,少年時一起街頭賣苦力,戰場上同趟死人堆,生生死死幾回,一輩子夠他人活幾世用了。 打撈還真費了些功夫,泡了一夜,人變形得厲害,慘不忍睹,眾人見狀幾乎都要吐出來,丁壺提醒顧曙是不是找人修一修遺容,顧曙否決,親自來送尸體。 許侃驟然得知噩耗那一刻,險些暈厥,血氣翻涌頂得全身失了火一樣,直想拎刀砍人,憶及年少時和江彝所行殺人越貨舊事,悲從中來,自己頹然跌坐下去。即便如此,卻仍太清楚自己得按住這股仇火,眼底情緒翻江倒海,掀了白布只瞧了一眼,便一言不發坐回了原處。 “家弟夜游時偶得知此事,只可惜晚了些時候,具體事宜也不甚清楚,抱歉?!鳖櫴锶詢烧Z說完,也不多做解釋,看了看許侃臉色,揖手行禮道:“大人節哀,曙不宜打擾,告辭?!?/br> 許侃這才回神起身送客:“多謝顧公子把人送過來?!?/br> 顧曙眉眼處浮上幾分悔色:“大人留步,彼時曙無心之語,竟出禍事?!?/br> “顧公子言重,”許侃眉頭緊鎖,“公子肯出面,侃感激不盡?!?/br> 剛送走顧曙片刻,小廝忽來報:“大人外頭有人求見!” 許侃眉眼里皆是暗火:“什么人?” “大將軍請大人去一趟!”小廝壓低了聲音,許侃不由冷笑,凝眸看了看地上那幾具未寒的尸骨,撩衣而出,果真,臺階下早有人滿臉帶笑恭恭敬敬迎了上來。 馬車載著許侃過去時,顧曙在轎中掀了一角簾子,已看得一清二楚,低聲吩咐了丁壺:“跟上,看往哪里去?!?/br> 大將軍府邸規模遼闊,極具氣派,許侃下了轎,駐足打量幾分,才拾級而上。 家奴在前小心翼翼引路,九曲回廊縱深曲折,直到近了聽事,半叢鳳尾后閃出人影來。 “士衡兄!”大將軍朗聲而笑,連連拱手作揖信步而迎。許侃眉眼里也爬滿了笑,借勢讓禮:“大將軍!” 大將軍見狀遂近身執手,許侃也不掙脫,順著他的力道,兩人倒像多年未曾謀面的老友攜手進了聽事。案幾上奉著好茶,兩人斂衣而坐,大將軍親自端了茶水遞與許侃: “仔細算來,我和士衡兄已相識十多年,昔日宗皇帝在世,士衡兄為侍郎,常與君見,不知士衡兄可還記得舊事?” “大將軍昔日風采,猶在眼前?!痹S侃頷首而笑,“只可惜侃如今遠在上游,不能常睹大將軍風姿,實為憾事?!?/br> 大將軍撫掌而笑,“士衡兄說笑了,”說著忽收了笑,拍了拍手掌,“冒昧請兄前來,其實是有要事,有個人,得交給士衡兄?!?/br> 第20章 說罷門外果然推搡壓著人進來,來人捆綁結實,許侃輕瞥一眼,猜出是那跋扈家奴,心底冷哼一聲,靜等大將軍發話。 “前日之事,本愧對士衡兄再無臉面,卻又不能不見,唯有把這畜生交與士衡兄,任憑處置!”大將軍抑揚頓挫,底下錢荻只默默跪著不敢言語。 許侃瞇眼瞧了瞧底下人,半晌才笑道:“大將軍言重了,想必是誤會一場,以致釀禍,人死不能復生,聽聞這家奴是大將軍得力管事,侃不能再讓大將軍傷懷?!?/br> 一番措辭說得平淡,大將軍目光灼灼,似在辨析許侃心意,許侃已然岔開話:“想必大將軍請侃來,是為敘舊,既如此,就你我二人如何?” “就是這奴婢死一千次,也難贖其罪,士衡兄就權當替我清理了這仗勢欺人的狗東西!”大將軍眼中頓時點了怒火,厲斥一聲:“來人??!” 許侃靜靜瞧著,眼見來人把那家奴要拉扯出門外,才淡淡說了句:“大將軍,事情既已過去,便讓它過去罷。人死不能復生,縱然殺了他,也無濟于事?!?/br> “這”大將軍換了一口氣,咬牙道:“士衡兄乃厚道人,可本王卻不慣這奴才,來??!給我拖出去杖五十!” 不等底下人反應過來,大將軍隨即又側眸低斥:“還不快謝許大人再造之恩!” 錢荻把頭點得如同雞啄米,許侃早不再看他,只管低首遮袖飲茶。大將軍揮手示意,錢荻被人即刻帶了出去,“不知士衡兄可曾聽說,當日教坊里亦有諸多世家子弟隨從,或如士衡兄所言,一場誤會?!贝髮④娔抗庥猩钜?,許侃也不回避,幽幽回望著他:“侃心中有數?!?/br> “士衡兄,當真是明白人?!贝髮④娫俅螆瘫?,兩人竟真說起數十年前舊事,難免有唏噓感慨處,好在已皆成過往,無人戀舊。許侃臨走前,大將軍又贈寶劍一口,駿馬數匹,許侃倒也不推辭,悉數笑納了。 事情了斷,許侃進宮辭行要回荊州,先前的sao動漸漸平息。他本要從小渡口順流而上,卻聽聞石頭津準備下水試用新造的御樓船,他正意欲考察建康戰船無門,恰逢時機,即便情緒不佳,也忍下了。 定好的日子,忽降大雨,閃電凌厲的光一下下地劈裂傾斜的天空,大片荇藻呈現出灰暗的黛色。許侃正想著天氣惡劣,那邊不一定試船,卻見有兩人冒雨先行,后面眾人尾隨而出,排好了隊列。 雨勢過大,看不清情況,很快,有人過來,一臉淋得狼狽:“大人,顧公子讓小人告訴您,今日江上兇險,還請您改日啟程?!?/br> 風雨噎人,許侃大聲問道:“今日你們還要試船?” “是!徐大人說了,這天氣比晴日好!”來人滿嘴進的全是雨水,話也不利索了,行了禮慌不迭跑了回去。許侃撐起雨具,遠遠瞧著,天色越發昏暗,分不出時辰,茫茫雨霧中,大船漸漸入水,甲板上號子聲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正凝神看著,渾然不覺身后雨幕中忽現的幾個身影。 這邊船上的人皆專心賣力在下水上,誰也未曾留意驟然而至的危險。唯獨立于船頭指揮的徐靖本是無意一瞥,轉念間隱然覺得不對,定睛仔細看了,當機立斷朝顧曙大叫一聲:“公子,許大人有危險!” 利刃帶風,直直砍過來時,終究是多年為將經驗使然,許侃心頭莫名一緊,回首時,劍鋒恰與閃電一道落下! “保護許大人!”混亂中有人振臂高呼。 手臂鮮血汩汩而流,很快被雨水稀釋,許侃并不理會,身子向下一沉,迅速收起雨傘,手腕微轉,嗤嗤兩聲,幾個蒙面大漢,只見他騰空而起,饒是四十歲的人了,竟是這般身手,直挺挺向刀尖踢去,凌厲得緊,幾人不免大驚失色,一時分神,束面的頭巾竟被許侃拿傘柄挑了去! 其中一人忽揚聲直吼:“好個老小子,不拼命的話,是交不了差了!”許侃一把抹去臉上雨水,非常鎮靜,眼見那邊來了眾援手,知道這幾人逃不了,便斷喝一聲:“留活口!” 話音剛落,一群人便和這幾人一路廝殺起來,雨勢幕天席地,瞧不清彼此身形,不覺到了岸邊,許侃心中暗叫一聲“不好!”,剛想出手,只見這幾人紛紛縱身一躍,瞬間便被風浪卷得不見了蹤影,也不知是死是活。 岸上這些人面面相覷,不知該不該跳下去,只見顧曙已大步迎上來,一臉的焦灼:“許大人可還好?” 說著親自扶許侃進了室內,好在傷并不重,毋庸擔心。雖是夏日,方才淋了暴雨,又經歷如此驚險一幕,許侃面色多少變得蒼白,顧曙一番安頓好,把人都支開,才凝眉道: “看來,大人還是早日回荊州為安?!闭f著下意識往外瞧了瞧,雨仍沒有見小的意思,“我已命人兩岸都搜查候著,一旦有下落自會告訴大人?!?/br> “雨這么大,怕是找不到的,這些人定是死士,不能得手,自然也回不去?!痹S侃低首看了看手臂,暗暗思忖:他換了渡口,來石頭津看試船,又挑了這么個雨天行刺,可見他的一舉一動早被監視了的,也許,從一開始來建康,下榻那客棧,便被人盯著的,否則,又怎會有這一串的事故? 如此想著,脊背不免一陣寒意,這場刺殺來的遽然,那幾人跳了江,想必也是死無對證的事情,許侃心下沉沉,建康果真不宜久留。轉念又想:如若是宮里的意思,何不趁祝壽之際留他在宮中誅殺?若是烏衣巷,更說不通,如今大將軍鋒芒逼人,荊州亂了,對烏衣巷絕無半分好處…… 似乎也只剩一人了。 許侃的沉默深思,顧曙看在眼中,無意打擾,暗中命人備好船只等事宜,只消風停雨消,許侃定會啟程西去。 諸多風波,早引得朝野私下議論不止。各方皆揣著猜度,到底是誰昏了腦子要去動許侃,縱是許侃死了,他荊州一群虎狼之師,不順游而下攪翻建康才是怪事,許侃雖在建康不受待見,在荊州卻是諸將乃至百姓愛戴的人物,他若真死在了建康,定會掀起滔天的風浪。 好在遇刺一事無疾而終,許侃無從著手,竟安安靜靜回了荊州。 這場戲,起承轉合全套演得如此足,先是賀喜,中間長史隨從死了好幾個,末了,遇刺險些罹難,一波接著一波,唯一讓人萬萬沒想到的是,許侃竟這么走了,一出戲落幕,收尾未免淡了些。 如此,倒也太平。宮中忽提及立后事宜,想必也是為了消弭這遇刺案的陰霾,雖查不出任何頭緒,朝廷總要表態,賜了厚賞安撫許侃,上游大員的遇刺案似乎可以告一段落了。 煙云壓城,東堂里早早掌了燈,外頭長風驟起,轟隆的雷聲漸近。英奴和衣倚在榻前隨意翻著一些典籍,刺目的一道閃電忽直直劈進西堂,驚得他不禁朝外望去,這才意識到,原來日子已是盛夏。 “今上,用些暗香湯?!辈恢螘r周文錦款款近了身邊,英奴抬眸見她新換了件茜素紅裙衫,亮眼得很,再往上看去,半截白膩的脖子露出來,他一把拽她入懷,只覺馨香撲鼻,手一路往下游走,低低咬著她小巧的耳垂吐氣:“meimei身子真香……” 奴婢們見此情形,紛紛低首退了出去。周文錦身子早被他搓揉得癱軟如泥,最不能聽他喚這一聲meimei,未成親前,但凡比他年紀小的大族女兒皆“meimei”這樣叫著,好在這一聲纏綿的“meimei”如今只屬于她了……嘴上卻冷清回應著:“誰是你meimei?你那親meimei,在我們烏衣巷呢!” “你們烏衣巷?”手底更恣肆,喘息聲重了幾分:“meimei這是什么話?就是尋常人家也知道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尾音剛落至“水”字上,英奴已緊緊箍住她的身子,周文錦神志漸漸模糊,被他蕩起滔天的柔海蜜浪來,而他漸忘得知要立后的煩悶。糾纏的人影晃在屏風里愈加肆狂無謂,他余光瞥見這一幕,如兩尾魚,無法餮飽,把夜熾成白晝,花落人亡兩不知…… 第21章 窗外枝頭仍在吐著妃色的花朵,琬寧漸漸習慣在成府靜如深水的日子。她不用陪公主的時候,就在樵風園一側的木葉閣中溫書,無事也可以做幾針女紅。 臨近端午,府上有了節日的氛圍,公主照例會去寺院拜佛。琬寧本對拜佛之事了無興趣,可此刻提及,心底一陣悸動,不免有些欣喜,這樣出去倒有了口實,可那一絲興奮勁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要如何著手找煙雨jiejie呢? 自己僅會動動筆墨,除此之外諸事,竟是束手無策,完全沒有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