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眾人笑成一團,把錢幣甩得叮當作響,似是在誘惑那年輕人,年輕人不再做聲,而是一步接著一步,往前邁去。他腳步極穩,面上并無難色,眾人邊數著步子,邊大聲嬉笑,直到算夠了二十步,笑聲漸消,一眾人頻頻搖首,直道:“沒意思,真沒意思!” 說罷便要散去,年輕人見人要走,把東西一扔,上前一個箭步攔住了他們:“五十步我已全部走完,你們不能食言!” 眾人冷笑,根本不屑一顧,揚起錢袋故意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倘是肯從我們□□鉆過,便都是你的,怎么樣?” “對啊,楊定,敢不敢學韓信?說不定日后也成了人物呢!” 人群中的笑聲再次恣肆,有人揚手朝高中拋了一枚錢幣,落地丁零零一陣響,滾出很遠,有人笑道:“楊定,你的賞錢,可拿好了!” 說罷,一群人揚長而去,楊定的目光立即四下搜尋起來,巧的是,這錢不遠不近,正滾到成去非腳下,他便俯身撿了起來,路昱看在眼中,不發一言,只見成去非走上前去,把錢遞給了楊定。 楊定毫不猶豫接過來,揣進懷中,這才抬首打量成去非,略覺詫異,眼前人分明也是貴公子模樣,只是目中無波,看不透他這是何意。 兩人目光相接剎那,楊定心里咯噔一下,道了聲謝轉身就要走。成去非自腰間解下唯一的配飾,忽喊住了他:“你留步?!?/br> 楊定嘴角一抽,卻還是轉過身來,只擰著眉瞧成去非。 “你應得的?!背扇シ前雅滹椊o他,楊定卻不接,丟下一句:“我不隨便要人東西,公子無須施舍?!?/br> “這世上能負重五斛米行五十步的人,并不多見,我今日有幸得見,就不能白看,你要不要,它都是你的?!背扇シ墙忉尩寐渎浯蠓?,把配飾放置在不遠處的石墩上。 玉佩在日光下頭閃著溫潤的光澤,楊定猶豫了片刻,上前抓起玉佩,疾步追了上去。路昱半路截住他,低聲快速道了句: “勿要沖撞公子!” 楊定來不及多想,沖到成去非面前,迎上那一雙寒潭冷目,竟一時忘詞,半晌才道,“公子同我并不相識,真的只因那五斛米?” “不然呢?”成去非望著他,并無凌人的氣勢,楊定卻有些不解,眼睜睜看成去非走遠,才回過神,忍不住瞅了瞅路昱。 他雖不認識路昱,路昱卻認得他。楊定只是名再低微普通不過的兵士,可本事卻早已在軍中傳開。據說有百步穿楊之才,今日得以見到他背五斛米行五十步,也是奇聞了。 只可惜這人不知怎么回事,愛財如命,總是被人戲弄,路昱也有所耳聞,方才一幕看下來,想必是常事了。至于大公子的舉動,路昱忽有所得,遂上前問: “怎么,你很缺錢?” 楊定并不否認,卻似乎不想談論這個話題,悶聲悶氣說了句:“這和你沒關系?!?/br> 路昱并不生氣,只帶笑說:“大公子這個玉佩夠你的了!” 既說到成去非,楊定忍不住問道:“那個公子出手這么大方,什么人?” “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子有識人之明,亦愛惜勇士。這位公子從不施舍與人,只賞識人才,你是靠真本事得來的,收著吧!” 一番話下來,路昱見楊定面色有變,知道他這種土包子必須把話挑明了才聽得懂,遂無聲一笑,拍拍他的肩膀: “聽說你射箭功夫不錯,我那還有把良弓,要不要來試試?贏了我,那弓送你!” 楊定卻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瞪著他,仿佛在判斷他話中真假,路昱驀然想起方才一幕,趕緊解釋:“我可沒那么無聊尋你開心?!?/br> “我不是這個意思,如果我贏了,我不要弓,換成錢給我,你看成不成?”楊定居然也認真地解釋了一番,路昱啞口失笑,定定看著他,嘆口氣: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還真是這么回事?!?/br> 話音剛落,余光瞥見不遠處似乎有人在偷窺他們,等他定睛去尋,果然有一狹長臉面的人正往這邊張望,一碰上路昱的目光,又迅速避開了。路昱眼波一轉,只見楊定眼中掠過一絲不自然,他佯裝沒看到,輕松一笑:“走吧,好漢,也讓我開開眼,瞧瞧百步穿楊是怎么回事?” 口中雖這么說著,路昱早留意了那人長相,目光一沉,心里已有了打算。楊定這人看著像藏了心事,陰晴難測,可實際上幾句話下來,也還是個糙漢子,這種人,反倒好入手,路昱腦中再次浮現當日成去非所交代的一事,最初覺得毫無頭緒,此刻,竟忽然就有了眉目。 第16章 退朝的時辰早過了,朝陽絢爛,整座太極殿沐浴在久違的春光里,琉璃瓦熠熠生輝,甚是美麗。 太后早已在西堂備了些清淡利口的飯食,見英奴往這邊走來,黃裳眼尖遠遠瞧見了,趕緊進來回話。 “母后何苦等兒臣,這都什么時辰了?”說著,不免皺眉瞪了幾眼奴婢們,太后輕輕擺手示意他坐過來:“你不要嚇唬他們,”說著示意兩邊人都退了,獨留了黃裳一人在身側伺候。 “近日見你有些清瘦,今上飲食上要注意,”太后頓了頓,正色看了看英奴,“有些事,哀家不好干預,聽說皇上最近很寵那兩個司帳?” 英奴正喝著百合粥,拿眼角瞥了一眼黃裳,太后又說:“你不要看他,哀家看你眼窩發青,腳步虛浮,也知道是何緣由?!?/br> “母后教訓得是,兒臣記得了?!庇⑴捳f間,念及那兩具白皙滑膩的身子,腹底又煎熬起來。太后忽幽幽嘆氣,聽得他不覺有些煩悶,而又得死死壓著,太極殿上他分明就是看客,有他無他,眾人皆早早定下了主意……他抬眼看了看母后,一如往昔莊重慈愛。 這些日子,他確實荒唐。夜闌人靜時,輾轉中望見一地的月光,隔著名貴的紗,影影綽綽透進來,喘息聲不止,他身子忽然就那么一僵,隱隱憶起最初的那一縷心動,竟不由溢出一滴清淚來,全然為了自己的不能。而那女孩的模樣,竟不覺變得模糊了已經。 太后見他出神,眉眼間滿是郁郁之色,正想寬慰幾句。外頭有人隔著簾子道:“大將軍有折子要呈給今上?!?/br> 這不是剛下朝沒多久么?在大殿上不遞折子,此刻又來叨擾,太后眉頭浮上不悅,丟了個眼色給黃裳,黃裳會意,掀了簾子吩咐: “太后同今上正在用膳,折子留下就行,請大將軍先回?!闭f著接過了折子。 英奴卻絲毫不意外,打開折子的剎那,反倒有股莫名的興奮,一掃方才的陰霾,是啊,先皇都可以忍,一忍便是這么多年,他有什么不可以的?再說,他的皇叔這下一步如何跟烏衣巷斗,好戲才上演不是么? 這些年,大將軍四處打擊政敵,最大的動靜也就是阮氏一案了,卻也收到奇效,先帝就此病倒薨逝。算算這些年戰果,可以當成熱身,他真正的對手在后頭等著,雙方心知肚明,只差時日。 烏衣巷四姓可不是阮氏,一個修書謀逆的罪名就呼啦啦撂倒一個世家。 彼時拿下阮氏,英奴一直覺得這一案實在太順,阮正通連辯解都不曾有過,端的是從容赴死之勢。先皇悲慟入骨顯然不是裝出來的,卻對此案也沒什么救助的舉動,縱有大將軍厲威震懾,可帝師被誅,滿朝上下皆袖手旁觀,也足夠讓人心寒。 一壁想著,一壁看著手底折子,英奴不禁無聲冷笑。 他的皇叔,果真要一點點暴露吃相了。 方才殿上發難,并未占據明顯上風,可最后商議賦稅一事大家竟也能其樂融融。這轉眼間就遞了折子,也是雷霆萬鈞,一點都不耽擱。 目光停在最后一行字上,英奴心口忽一陣翻騰,腦中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許是阮氏亦有迎合大將軍之意?這么一想,連帶著多年前宮闈里那點隱秘的傳聞,一并涌上了心頭。 宗皇帝大行時,跟前只有阮正通一人,等其他幾位托孤朝臣趕到時,宗皇帝已駕崩,遺詔是在阮正通手里。一如當日自己繼承大統般讓人驚詫,當年宗皇帝最為倚重的皇子正是建康王,時人尊稱“大親王”,可最后卻是先皇即位,一時間也是朝野嘩然。 不過這終歸是一則傳聞,很快便被壓了下去。當晚時間緊迫,阮正通一來無篡改遺詔的空檔,二來托孤大臣不止他一人,縱然他愿意,其他人也不見得愿意。朝臣們只能把此歸于帝心難測,畢竟宗皇帝成府極深,行事常常讓人捉摸不定,有此一舉似乎也能說得通。 但后來的事情卻證明,大將軍是懷恨在心的,否則不會在之后十余年間,最初的幾位托孤重臣皆不得善終,表面上看和大將軍并無多少關系,可那些不明不白死掉的人,誰也說不清真相是什么。 英奴悠悠把折子合上,似乎突然間就想通了一件事:不管阮正通當初是否篡改遺詔,大將軍都不會放過阮家,而阮正通自己也清楚,能真正和大將軍抗衡的唯有烏衣巷,阮家在,大將軍就永遠和烏衣巷斗不起來…… 這么看,倒還真有魄力,英奴抬首迎上太后詢征的眼神,無謂笑道:“朕當是什么要緊事,大將軍自薦其王寧出任并州刺史?!?/br> 太后心底一涼,大將軍真真按捺不住,這么快就插手西北。先前西北兵敗一事,誰人都疑心是他暗地搗鬼,如今直接放臺面來了。并州刺史林敏,那是成若敖一手提拔上來的人,這般明顯,還真是讓人側目。 “那今上打算怎么辦?”太后問,英奴面上越發放松:“母后可知大將軍還說了什么?林敏這幾年痔病頻犯,大將軍提議換個環境興許就好了,說南方氣候濕潤,要讓林敏轉任廣州刺史?!?/br> 這話一出,太后才倒吸一口冷氣,好毒的手段! 廣州乃蠻荒之地,瘴氣叢生,蛇蟲遍地,林敏這幾年在邊境之地確實壞了身子,大將軍卻正好借此大做文章…… “朕會如他所愿?!庇⑴颜圩油鶐装干弦蝗?,心里頭忽然滿了興致:他要看看下一步烏衣巷是迎面而上呢?還是避其鋒芒? 他是像個困獸,手里頭沒實權,可這斗爭的雙方卻旗鼓相當,他不如鐵了心當定這個看客…… 想到這,遂又拿起了折子掂在手里,心底冷笑,他的皇叔還等著他表態呢! 春日漸遠,大將軍府邸依舊繁花簇簇,賓客如云。 誅阮氏,先帝薨,迎新皇,人事變,一一鋪排而至,如行云流水,竟有一氣呵成之感,大將軍亦不免嗟嘆光陰之快,眼底卻藏著蓬蓬的笑意。 “樂師新譜佳曲《祭河山》,請諸君賞之!”大將軍手持酒盞,寬袖一揮,便有伶人依次上臺,一曲既起,果真蒼冷豪邁。 “此曲格局之大,唯大將軍方可匹配之!”底下人遙遙祝酒,大將軍睥睨眼底眾人,縱聲笑起來:“來,良宴可貴,諸君共飲!” 杯盞交錯聲不絕于耳,這般歡愉場景,大將軍醉眼微醺瞧著,斜倚榻上像是喃喃:“如此,才不負良辰?!闭f罷指尖落在膝頭輕輕打起了拍子,坐間忽有人搖晃起身,略顯醉態: “往者不可諫,來者不可追,臣以為,大將軍當快馬加鞭,再立不世之功!”一番陳辭慷慨激昂,借著酒意,聽得人振奮,紛紛跟上附和不已。 大將軍哼吟一聲,瞇起眼睛看著底下人:“蘭卿就說說,我該立何功業?” “大將軍應劍指西北!” 坐間忽然寂靜,眾人聽得心頭一跳,一時不能回神。西北是烏衣巷成家固有勢力范圍,經營數十年,成家人功業正立于此地。大將軍倘有遺憾,那定是未曾馳騁沙場。親自趟一趟死人堆,又豈是身處江左廟堂能想象的呢? 短短一句,耳畔便是邊聲角冷,眼前雁字荒城,大將軍嘴角終于綻開一縷笑,借著幾分酒力,整個人如同醉玉傾山,大司農皇甫謐凝眸看了看他,并未像他人般跟著高談,復又置酒,垂下眼簾像是什么也沒聽到。 滿室高談闊論,指點江山,好不痛快。 直至夜深,留一室殘山剩水,賓客盡散,大將軍醉態分明,興致仍在,朝遲遲不起身的皇甫謐瞥了一眼,笑道:“主客盡歡,子靜兄為何無動于衷?” 方才喧嘩擾嚷的聲音消散殆盡,四下里寂寂,皇甫謐聽他換了稱呼,知道并不是真醉,沉聲說了句:“不可,唯西北不可?!?/br> 燭光熾烈,大將軍聽得真切,就勢仍倚在榻邊,迷蒙之間只看到燭花搖曳,滿眼醉紅,少年時便熟稔于心的歌謠忽就漫上來,不由脫口而出: “金戈鐵馬引箭驚鴻,塞外雪冷關山萬重,封侯覓盡誰人入夢,”調子依然清楚,只是末了這一句亙在喉間,自帶不祥,而他,本不信這些的。 竟也遲疑了。 皇甫謐比他年長,這歌謠自然更加熟悉。昔年祖皇帝出征邊關,營火之間將士們借著烈酒起舞,主簿曾琪就此譜了新曲,正是這首《關山冷》。那末了一句,他自然是知道的。 “大將軍好興致……”皇甫謐捕捉到他眉宇間的一抹神往,心底唏噓,輕嘆一聲:“來日方長,大將軍不可cao之過急?!?/br> “子靜兄!”大將軍驟然高聲打斷,“我已四十不惑,子靜兄也將知天命,人生苦短,不知我還有多少日月可待?” 他眸中突迸一絲光芒,卻又陡然黯淡下去?;矢χk知他心結,好言繼續相勸:“大將軍雄心壯志,日月可鑒,只是西北棘手,大將軍若是想奪西北軍權大可不必急于一時,若是想驅逐異族,開疆拓土,那更要從長計議?!?/br> “西北邊關,紛擾不斷,成氏畢竟能守得住國門,大將軍貿然插手,易陷囹圄,不如先握穩京畿大權,再作圖謀?!?/br> 肺腑之言,鞭辟入里,他豈能不懂?眼中卻有恨恨色,假若不是他那庸碌皇兄無所建樹幾十年……念及此,手底力道不覺重了許多,卻是空無一物,只化作緊握的拳。 皇甫謐知道他已上了折子,可王寧遠不是能鎮守一方的人才,更何況并州之地,胡漢雜居,又豈是他們這些長居富貴鄉的公子才士所能駕馭的? 只是大將軍一意孤行,他也沒過分規勸。其實他不是不能理解大將軍的心情,畢竟西北是他這一生心結所在,即便這次布局有些急進了,也當是多年的一個宣泄吧,而眼下,眾人以為看出大將軍意圖,攛掇著就此插足西北諸事,他卻不能再放任不管了。 大將軍眸中撲閃著精光,半日都沒再說話。 “禁衛軍之權最為要緊,大將軍可上表奏請領軍將軍溫濟之為太尉,再薦您妻弟接任此職。溫濟之素與四姓親善,架空他,等于先砍了烏衣巷一條臂膀。禁衛軍大權在手,西北我們自可慢慢圖謀?!?/br> 聽了皇甫謐這番話,大將軍身子才漸漸松弛下來,默默頷首。 皇甫思慮半晌,又道:“長公子今年虛齡十六,當日成去非入朝輔政也不過這個歲數,吾等將力薦長公子出任黃門侍郎?!?/br> 說到子嗣,大將軍不由一陣心冷,長子鳳宇資質平平,幼子則更叫人傷懷,竟是個癡傻東西,連話也不能言語,人丁零落,不能不叫人痛心,想到這,眉眼處難免有些落寞,皇甫謐只好再度婉言相勸: “聽聞石俊常送美人與海狗腎,身子不可不補,但凡事,總不宜過重過急……”說到這,皇甫謐頗為尷尬,終究是私事,他不好過問,便不再多言。 大將軍若有所思,陷入沉默,連皇甫謐也不知他此刻所想了。 第17章 剛入夏,大將軍呈了折子,英奴暗嘆他的皇叔動作之快,溫濟之升太尉,位列三公,不過虛名,卻也有制可循,唯有允諾。倒是鳳宇遷了黃門侍郎,做了自己的侍從官,那自然是一切舉動皆落眼間了。 好在太后生日也近了,宮中一派熱鬧祥和,沖淡些許不平之意。 荊州許侃、河朔李叢禮都要親自來送賀禮,倒是破天荒頭一回。前廷諸人看在眼里,如今朝堂之上暗流涌動,許侃和李叢禮也來湊這份熱鬧,這情勢更加讓人摸不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