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結果沈青崖轉過頭來,嘴巴一鼓一鼓的,都是豆腐花。 沈青崖買豆腐去了。 他比孟七七幸運,當年賣豆腐花的老頭,還在原來的位置。 孟七七忽然有些不甘心,轉身又步入雨幕,想找到當年的那個味道。陳伯衍快步跟上,兩人都沒有再說話,只在這漫漫煙雨城中,認真地尋找著。 只是天不遂人愿,兩人找了許久,還是沒有找到。 孟七七余光瞥了眼神色平靜的陳伯衍,以及他刻意往這邊傾斜的傘、已經被雨水打濕一半的衣服,在心里嘆了口氣。 這金貴的大師侄 ,可不能餓著啊。 孟七七接過沈青崖帶回來的豆腐花吃了,像當年一樣。 謫仙一般的少年溫和又善良,見孟七七盯著他,便分了他半碗。同齡的少年總是更容易親近些,他見孟七七一個人,頓了頓,就跟了過去。 他說他叫沈子鹿,第一次出門游歷。孟七七很佩服他,出門不過月余,他卻已經散光了所有的盤纏,真是天下第一號大善人。 于是孟七七把畢生鉆研來的使壞招數全部傳授給了沈大善人,沈大善人很苦惱,至今仍未出師。 三人站在一家關著的店鋪前,收了傘,端著碗吃著豆腐花,等雨停。雨停了,好去還碗。沈青崖說那老頭已經收攤了,待會兒得還到他家中去。 “為什么不干脆多給點銀子,把碗買下得了?!泵掀咂叩?。 “我們要三個碗做什么?”沈青崖問。 孟七七沒說話,盯著缺了口的陶碗出神。過了一會兒,他忽然道:“你說我們三個拿個碗站這兒,像不像三個叫花子?” 沈青崖看看身姿挺拔的陳伯衍,再看看碗,忍俊不禁。 “你別笑啊,你忘了那時候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的事兒了?”孟七七笑問。 沈青崖怎么會忘,那會兒三人已經離開了清平郡,陳伯衍的身體也逐漸好轉了。只是他散光了盤纏,孟七七又是個窮光蛋,陳伯衍身上倒是找出點錢來,可除了孟七七,他與陳伯衍都不是會省錢的主。 俗世的錢對于陳家的軍士、天姥山的隱士而言,真的只是身外之物。 孟七七被逼急了,拉著他們街頭賣藝,賺盤纏。 于是堂堂天姥山的大弟子、陳家的少主,在無名小城的街頭,耍著仙門中數一數二、為萬人追捧的劍招掙錢。 孟七七笑瞇瞇地拿著個破陶碗收錢,多賺一文錢,他都能開心半天。 那時的開心多純粹啊,無人在乎他們來自何方、姓甚名誰,也無人約束他們的去向,他們只是三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少年,一起走過無憂歲月,滾滾紅塵。 或是回憶起了同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畫面,孟七七與沈青崖相視而笑,那笑聲飄進風中,和著滴滴答答的雨聲,竟讓陳伯衍眸中暗沉的天色,亮了幾分。 他怔怔地看著孟七七的側臉,感覺到那和樂的氣氛毫無芥蒂地將他包裹在內,心中泛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暖意。他端著破陶碗的手不禁用力,心中生出一股沖動,想要……做點什么。 恰在此時,張家的下人尋過來了,急切地請三人回府。 第70章 轉眼空 陸云亭忽然來了清平郡, 拜訪張家。張庸請孟七七速速回府, 正是因為貴客臨門。他領著陸云亭在廳中坐下,道:“陸前輩稍候, 孤山劍閣的孟前輩也在府上做客, 很快就回來了?!?/br> 陸云亭聽到孟秀的名頭, 注意力一下子轉移到了他身上,便按捺下來等著。 張庸見狀, 不由暗自松了口氣。 不一會兒, 孟七七回來了,步履輕松地踏著雨后被沖刷得干凈光滑的青石板走進來, 笑道:“什么風把陸兄給吹來了?” “我還沒問你, 你怎么在這兒?”陸云亭向來直接, 他至今搞不清楚金滿和孟七七之間是否有什么貓膩,于是看孟七七的眼神中總帶著幾分審視。 孟七七不甚在意,道:“我啊,叩仙大會結束了, 我帶我家大師侄出來散散心?!?/br> 陸云亭又看到后面跟著的沈青崖, 略顯詫異。沈青崖溫和地與他見禮:“見過陸前輩?!?/br> “你們何時……” “子鹿是我朋友, 我與他一同出游,沒什么大驚小怪的?!泵掀咂哒f著,在陸云亭對面坐下。陳伯衍便站在他身側,接過張庸親自端來的茶水,給孟七七倒了杯茶。 陸云亭便就此打住,記起正事來, 忙問了句:“張賢侄,令尊還未歸家嗎?” “家父確有要事,還請陸前輩再稍待片刻?!睆堄姑媛峨y色,余光下意識地瞟向孟七七。 孟七七便道:“陸兄你著什么急啊,這張家的茶是早春剛摘的,味道妙得很,你不嘗嘗?” 喝茶?可陸云亭已經喝了整整兩杯茶了,他象征性地又抿了一口,又聽孟七七問:“陸兄還沒告訴我,你來這兒做什么?” 陸云亭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這孟七七,說他與金滿一般jian詐又狂妄,可他偏偏有時候又表現得坦蕩磊落,讓陸云亭實在看不透。只是陸云亭不是會玩弄心計之人,既然孟七七問了,他便也坦蕩地答了:“我來討一朵花?!?/br> “花?”孟七七眼珠子一轉:“木棉花?” “沒錯。我想要一朵三百年的木棉花?!标懺仆さ?。 張庸一喜,道:“我家后院有很多已過百年的木棉,三百年、四百年的都有,若陸前輩想要,現在就可以去摘?!?/br> 陸云亭卻搖頭:“我想要的不是三百年的花樹上新開的花,而是要一朵三百年花開不敗的木棉?!?/br> “這……”張庸愣住了,頓了頓他委婉地解釋道:“前輩,我自幼長在清平郡,從沒聽說過哪棵樹上有開了三百年不敗的花?!?/br> 陸云亭也心知自己有些強人所難,可是他已經找遍了整個清平郡,張家是他最后的希望了。思及此,他語氣變得鄭重起來,道:“張賢侄,萬事無絕對,陸某無論如何都想找到這朵花,所以還請讓我見張族長一面,或許他會有線索?!?/br> 話已至此,張庸不好再推脫,可是心里卻對此事不抱什么希望。一位臻至大成的修士,壽數也不過三百余年,什么花能活得比人還久? 孟七七好奇地問:“陸兄要這么一朵花做什么?” 陸云亭搖頭:“不是我要,是我與金滿打了個賭。若我能為他找來三樣東西,他便認輸?!?/br> “哦?哪三樣?”孟七七再問。 陸云亭卻又不說了,他看出來孟七七想套他話呢。 孟七七攤手,抬眼看著陳伯衍,無奈道:“看來陸兄是不需要我幫忙了,大師侄。不如今晚我們就離開吧,小師叔帶你去神京游歷一番?!?/br> “一切聽小師叔的?!标惒艿?。 陸云亭蹙眉,看起來這孟七七好似知道什么??伤顷衿?,話已出口,讓他向孟七七服軟說好話,那還不如殺了他。 孟七七笑笑,站起身來優哉游哉地回房去。 張庸又安撫了陸云亭一句,急急忙忙追上去:“孟前輩稍等!” 孟七七轉過頭去,問:“怎么了?” 張庸壓低了聲音道:“我家太爺病發,父親走不開,陸前輩卻在這時到訪,這……” 孟七七就知道張庸急急忙忙把自己叫回來,絕不僅僅是因為府上來的這位貴客。張老太爺病發,恐怕兇多吉少,張庸這是怕陸云亭瞧出什么來,于是便用孟七七來分散陸云亭的注意力。 但孟七七卻有些好奇,問:“你們為何不把老太爺的情況如實相告?陸云亭剛正不阿,縱然知曉了實情,也不會做任何不利于你張家的事情?!?/br> 孟七七從未想過自己的名聲竟比陸云亭還好,為何對自己坦誠相告的事情,卻要對陸云亭隱瞞呢? 張庸遲疑道:“前輩您一定知道顧叔同顧前輩與蒼庭圣君之事吧?這幾日整個仙門中傳得沸沸揚揚,顧前輩本人卻不知去向,有人說……說他已歸順蒼庭,入了魔道。陸前輩離開金陵時曾為顧前輩說話,險些與人打起來?!?/br> 孟七七挑眉:“顧叔同是顧叔同,陸云亭是陸云亭,縱然他們齊名,也不可混為一談?!?/br> “前輩教訓的是?!睆堄沟?。 孟七七觀他神色,便知他只是表面順從。孟七七從不覺得自己三言兩語就能改變別人心中所想,只是有些話仍然不吐不快。他停下來,問:“顧叔同除了是圣君的親爹,他還做什么壞事了?” 張庸:“這……” “知道顧叔同當年為何落到妻離子散的下場嗎?你們如今對他的詰問、責難,就是最真實的答案?!?/br> 孟七七目光灼灼,看張庸面露尷尬,臉色泛紅,忍不住搖了搖頭。他的目光掃過院中還在挽留著雨水的花,彈指一揮,所有的雨水都震落在地,似從未來過一般。 “你看,世人的贊譽,你們給他的盛名,都不過是一場雨,真是——轉眼成空?!?/br> 說罷,孟七七轉身離去,瀟灑利落。 張庸被他說的臉頰發燙,只得停在原地,遙遙拱了拱手。 回到房內,陳伯衍關上門,轉身看向孟七七,道:“小師叔生氣了?” 孟七七正背對著他寬衣解帶,舉止自然地從須彌戒中拿出一身不常穿的淡色衣裳換上,一邊整理著衣袖,一邊道:“我為陸云亭生什么氣?” 陳伯衍不由靠近幾步,目光幽暗:“小師叔要出門?” 孟七七轉過身來拍了拍他胸膛,道:“我與子鹿去看看張老太爺,大師侄在這兒給我守門,可好?” 陳伯衍抬手去抓那只在他胸前作亂的爪子,可孟七七收得極快,把手背在身后,一邊往門口退,一邊勾著嘴角沖他眨了眨眼,道:“大師侄要乖乖等我回來,可不準亂跑哦?!?/br> 語畢,孟七七的身影倏然消失在門口。門開了,微涼的風吹進來,吹起陳伯衍鬢邊的頭發。 風里,有春意的繾綣。 須臾間,孟七七與沈青崖的身影出現在內院最深處的木棉花林后,張老太爺獨居的小廬就在這兒。 還未靠近,孟七七便覺得有些不對勁——這里太安靜了。 沈青崖已來過一次,可此時也眉頭微蹙,兩人蒙著面迅速靠近,不多時,便發現那小廬外竟然布了一層結界。便是這層結界,隔絕了所有的聲音。 可是結界在此,悄無聲息潛入的計劃便宣告失敗了。 兩人憑借多年的默契,同時在結界前止步,而后一前一后藏身在小廬外的大樹上,默默監視。 小廬所有門窗都是關著的,里面人影憧憧,多有走動,可見情況稍有些混亂。忽然,幾個人影撞在了一處,似乎發生了什么變故。 結界上泛起波紋,可見小廬里的變故,引起了天地元氣的變化。 是張老太爺出什么事了嗎?孟七七仔細思索著,沉住氣,按兵不動。 又過了一會兒,有人來了。為首一人正是那日在采石場見過的虬髯大漢,幾人用秘法打開結界,匆匆進入小廬,神色一個比一個焦急。 恰在結界打開的剎那,一道低沉渾厚的痛苦嘶吼聲從屋內傳出,霎時間桌椅倒地之聲不絕于耳,爆裂的勁風更是沖破了門窗,將廬外的整個結界沖擊得波紋陣陣。 虬髯大漢連忙將結界再度合攏,原想趁機混進去的孟七七卻縮了回去。他微微蹙眉,剛才的那股元力波動,有問題。 可是具體是什么問題,孟七七又說不出來,他只能專注地盯著小廬的狀況,目不轉睛。很快,張丙生露面了,小廬里門窗盡毀,人來來去去,氣氛凝重而慌亂。 孟七七看到一個異常高大的身影,在一片狼籍中嘶吼著、掙扎著,暴虐的元力不斷沖擊著結界,讓孟七七心中的不安愈發強烈。 下一瞬,他看到了那個人的眼睛。那是一雙赤紅色的眼睛,紅色,是暴虐和鮮血的顏色。與此同時那人身上的肌rou迅速鼓脹,他揮起拳頭狂暴地朝前揮去,也不管前面是否有人,恍若瘋魔。 不好! 孟七七迅速撤退,而幾乎就是他推開的剎那,一股巨大的元力波動從小廬內傳來。 “轟!”整個小廬被瞬間夷為平地,爆裂的元力撐破了結界,劇烈的聲響倏然間回歸塵世,差點將孟七七耳朵震聾。 電光火石間他退開足有百步遠,抬手擋住爆裂的余波,待煙塵消散后再抬頭看去——結界擋住了大半的沖擊,然而方才孟七七藏身的那棵樹仍然被攔腰斬斷,枝干盡折,而那已經成為一片廢墟的地方,泛著腥臭味的血紅色的rou塊隨處可見,唯一還站著的那個,已是個血人,衣衫破裂、滿目驚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