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9節
女人道:“不,這只是你一半所想,另一半,你是為了倭國。當然,我并不否認,最初讓你心里產生對李唐仇恨的人,是我?!?/br> 阿倍廣目道:“我一定會竭盡全力,至少……我會讓他們的儲君陪葬?!?/br> 女人道:“儲君,你指的是這個少年嗎,李治跟武媚賤人有多少兒女,你知道嗎,還有這個人……”她動作優雅地回頭,看向阿弦。 女人直直地看著阿弦,點頭道:“好礙眼啊,小公主,當初就是因為你,才害得皇后娘娘被武媚折磨虐殺而死,更連累娘娘母族,但是誰又能想到,這一切竟都是個騙局,而引發這一切的你,居然沒有死呢?” 阿弦知道這個女人,就是當初王皇后的貼身宮女,此刻面對她的質問,雖這一切都不是自己的錯,卻也無言以對。 突然,袁恕己道:“你是王皇后的身邊人,你相信廢后是無辜的,那么當年真正對安定公主動手的人到底是誰?” 女人卻并不理他,只是慢慢地又回過身來,她也不再看阿倍廣目,反而把目光投向敞開的門扇之外。 “母親……”阿倍廣目呆呆地喚道。 女人卻仍是癡迷渴望般望著門外,喃喃道:“回來了,終于回來了,娘娘……我終于又能跟你相聚了?!?/br> 低低地聲音在眾人耳畔響起,那幽靈的身形卻騰空而起,像是被一陣風送著似的飄了出外。 “不!”阿倍廣目大叫,扭身張手,想要著急將女人帶回來似的。 趁此機會,袁恕己卻跟陳基兩人同時跳上前去,一左一右握住他的肩膊,生生把他拉了回來。 明崇儼回身,五指張開,向著身旁的太子李賢天靈上用力拍下:“離體!” 那原本藏身在阿倍廣目軀體之內的李賢的魂魄,突然飄飄蕩蕩地浮了出來,——李賢滿面茫然,不知所措,這次卻也只有阿弦能夠看見,阿弦忙道:“殿下別動!”上前拉住李賢魂魄的手。 與此同時,陳基跟袁恕己兩人正把阿倍廣目帶了回來。 阿倍廣目奮力掙扎,雙眼死死地盯著書房之外,厲聲大叫,想要挽回,卻無能為力,因為那女人已經飛身而出,外頭,是滿院的太陽光熾烈,那幽靈的身形毫無遮蔽地沐浴在了太陽之下,就像是薄薄的雪靠近了通紅爐火。 “不!不,母親!” 伴隨著阿倍廣目撕心裂肺的慘叫,魂魄身上發出極其細微地“嗤嗤”聲響,就像是被一口氣吹熄滅了的燭火,形體飄搖,化作一縷很淡的青煙,搖搖擺擺,消失不見。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轉瞬間,而失去了母親魂魄的阿倍廣目也像是失了魂,他低垂著頭,還未動作,身后明崇儼舉手拍在他的天靈之上,同時咬破舌尖,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阿倍廣目的魂魄猝不及防地被打出了李賢體內,同時明崇儼揮手,阿弦看的分明,忙推著李賢道:“殿下快回去!” 李賢望著她,雙眼泛紅,卻并不動,阿弦急急催促,李賢突然問道:“你,還當我是你的阿弟嗎?” 阿弦一愣,然后也紅了眼睛:“當然是,一直都是?!?/br> 李賢哈地笑了聲,走了幾步,卻畢竟不知該怎么做,盯著自己的軀體發呆。 明崇儼提一口氣,在他的魂魄上一拍,李賢順勢往前,終于在一瞬間魂魄歸位! 陳基跟袁恕己原先按照明崇儼授意擒住了阿倍廣目,因為他們看不見李賢跟阿倍廣目的魂魄,尚不知大事已成,這會兒仍是抓著李賢不放。 阿弦忙上前扶住,見李賢雙目緊閉不省人事,問道:“大夫,殿下怎么還不醒?” 常人的軀體被陰魂侵占,或者魂魄離體后歸位,都是需要一段緩和時間的,何況是如此大費周章的魂魄置換。 明崇儼道:“無妨、稍后……” 才說了一句,就聽到身旁有人道:“我要你們,給我的母親陪葬!” 明崇儼回頭,卻見阿倍廣目從地上慢慢地站起身來,原本俊美的臉已經渾然猙獰,他張開雙手,咬牙說道:“大唐奪走了我母親的笑容,現在又奪走了我唯一的牽念……” 明崇儼顯然已有些力竭,正閉眸調息。 袁恕己喝道:“鄙賤倭人,死到臨頭還敢口出狂言!” 阿倍廣目雙手緩緩握緊,森然而笑。 阿弦皺眉道:“令堂的執念已經放下,你卻把她的執念變成了你自己的,你難道看不出,她已經釋然了嗎,把她囚禁在古鏡里滿足一己之私,豈是真正的敬愛她為了她好?” 阿倍廣目的頭原先因李賢“自殘”而受傷,這會兒血順著留下來,把一顆眼睛染的通紅,他叫道:“住口!” 抬手指著阿弦道:“你就是罪魁禍首!” 手指所指,頓時又有許多大蝴蝶飛竄而出,阿弦最擔心李賢受傷,忙叫道:“大哥保護太子快走!”她起身擋在了前方,袁恕己見狀,便也起身立在她的身旁。 陳基抱住李賢,咬牙欲退,就在這時,只聽明崇儼輕聲說道:“廣目君,就讓我來結束你的痛苦吧?!?/br> 阿倍廣目道:“有本事就來阻止我!”他竟似入魔一樣,長發散開,同衣袂一起無風而動!無數大蝶從袖底紛紛飛出,就算阿弦跟袁恕己是兩個膽氣最正的人,見了這般駭異景象,仍是不寒而栗。 明崇儼邁步往前,雙手一合,垂眸默念,剎那間,就像是有一道無形的屏障,將蝴蝶們擋在之外。 阿倍廣目用倭國語喃喃罵了聲,復又催力。 但那無形屏障卻又動了起來,竟逐漸形成了一個圓弧之狀,把蝴蝶們盡數包圍其中,且還在繼續形成合攏趨勢,看起來就像是蝴蝶們正鉆入了一個強大而無形的口袋。 阿倍廣目紅著眼,這會兒卻連分神怒罵都不能了,只是凝神貫注跟明崇儼對斗。 此刻,書房內的氣氛令人窒息,阿弦跟袁恕己立在明崇儼身旁,都知道這兩位當世無雙的術法高手在進行最后的比拼,也許……是生死之爭。 終于,那無形的“口袋”合攏,只聽得明崇儼念道:“天地玄宗,萬炁本根。廣修億劫,證吾神通!” 手指往前一指,那包裹著無數蝴蝶的無形布袋陡然之間竟炸裂開來! 巨大的響動震得書房的門窗紛紛鼓裂,而所有的白色蝴蝶也在一剎那都化成了細碎的片片,在書房之中飄飄灑灑,緩緩落下,看起來就像是在這小書房里下了一場初冬的早雪。 隨著這平定乾坤的一聲,阿倍廣目口中噴出一股血箭,他后退一步,默默凝視了明崇儼片刻,然后突然仰身,往后倒下! 他的唇角甚至還微微上揚,神情似很平靜安詳。 袁恕己上前一步,回頭道:“他已經死了!” 其實不必袁恕己說,阿弦也看見了,只是她所看見的,是阿倍廣目的魂魄,也在那瞬間完全地碎裂消散。 “流螢斷續光……一明一滅一尺間……”紛揚不歇的“飄雪”之中,是明崇儼仿佛無限寂寞的一聲。 袁恕己正要贊他幾句,就聽阿弦大聲叫道:“明大夫!” 袁恕己回頭,正看見明崇儼七尺之軀悄然無聲地往后倒下。 第366章 完結中 東宮一戰, 明崇儼因耗盡心血跟靈力, 被救回府后, 雖經過御醫的百般救治, 終究回天乏術。 為此,武后特出宮來至曲池坊探望, 兩人相見, 也不知說了些什么, 武后回宮的時候,雙眼都是紅腫的。 沒有人敢問, 更沒有人敢妄自揣測。 那天夜晚,阿弦睡在南華坊崔府,因為白天又去探望過明崇儼,知道他的情形很不好,心里憂慮,翻來覆去到子時才睡著。 大概又過了一個半時辰, 阿弦恍惚之中,看見明崇儼推開房門走了進來。 阿弦此時尚不知自己還在夢中,見他氣色很好, 驚喜的翻身坐了起來:“先生, 你好了?” 明崇儼揣著手笑道:“好了,現在是萬事無憂了?!?/br> 他徐步來到阿弦的床前, 泰然自若地落座,整理了一下袍擺:“怎么還沒有睡?是在想念崔天官,還是在擔心我?” 阿弦聽他打趣, 才要笑,突然覺著不對。 明崇儼生性不羈,如果是在懷貞坊的話,這樣深更半夜他長驅直入闖入房中,或許是可能的。但現在阿弦人在崔府,這樣的高門大戶深宅大院,明崇儼是絕對不可能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闖進來而沒有驚動任何一個人的。 阿弦覺著脊背冷颼颼的,那笑影還未展露就已經消失:“明、明先生……”那可怕的揣測立刻浮現在心頭,阿弦坐直了身子,瞪向明崇儼。 看出阿弦的緊張,明崇儼卻仍是神情淡然,恍若無事,他笑道:“怎么了,別怕,我又不會害你?!?/br> 阿弦的聲音都沙啞了:“先生、真的已經……”眼淚刷地就流了出來。 明崇儼抬手,在她的肩頭拍了拍:“人當然都有一死,何況對你而言,不也是司空見慣了么?不要哭,我看了會難受的?!?/br> 畢竟跟明崇儼相識一場,曾多蒙他相助,他雖是高人,性情卻隨和有趣,如今驟然而逝,追究原因,卻也跟自己大有關系。 阿弦低了頭,按捺不住心頭難過。 明崇儼嘆道:“我學的是玄門術法,對生死之事早就看淡了,這也是時也命也,強求不得。我這次特意來跟你告別,同時也有件事要提醒你?!?/br> 阿弦忍淚抬頭,明崇儼道:“我知道你很擔心崔天官,你的擔心不是沒來由的,你最好立刻動身,一刻也不要耽擱,以最快的速度趕到羈縻州?!?/br> 阿弦原本因太過悲痛心頭恍惚,猛然聽明崇儼說了這句,悲痛之外又多了一份不寒而栗,脫口道:“阿叔怎么了?” 明崇儼道:“別擔心,你跟他之間……羈絆太深,總之只要你聽我的話,快些前去,應該還有機會?!?/br> 阿弦抓住他手臂,才要細問,外間忽然有個聲音道:“星主該歸位了,何必又在此泄露天機?!?/br> 明崇儼呵呵笑道:“我去了?!?/br> 阿弦叫道:“明先生!”往前一撲,明崇儼的身形卻早消失無蹤。 阿弦一驚,雙眸睜開,卻發現原來又是南柯一夢,此刻,東方未白,黎明欲曉。 扶著額頭,細細地將方才夢中所見一一記起,阿弦大叫虞娘子,讓她準備行囊,虞娘子不知發生何事,見她催的急,只好先去給她收拾。 后來才知,昨夜四更天的時候,諫議大夫明崇儼謝世。 就在唐軍往鄯州而行的時候,他們遭遇了此行的第一次伏擊。 伏擊發生在一處峽谷之地,因兩側是連綿的石山,中間一道狹長走廊是過境的必經之地,唐軍事先休整了半天,先派了前鋒前去哨探,兩撥先鋒官回來,都報說并未發現敵蹤,可以通行。 因快要入冬,氣候更加寒冷,在此地駐扎的時候,朔風猛烈,天際隱隱有雪花飄舞,劉審禮同盧國公程處嗣跟幾個副將暗中商議,想要一鼓作氣經過峽谷,在天氣更加惡劣之前趕到伊州城。 對此,周國公武承嗣有不同的看法,他先前人在車中,但是荒郊的風太烈,把馬車吹的歪歪扭扭,武承嗣受不了那種顛簸,寧肯下來步行。 誰知才走了幾步,整個人被一陣狂風撩翻,原地如風滾草似的滾開了數丈,慌的隨從人等拼命前去搶救,惹得程處嗣跟劉審禮那些人哈哈大笑。 武承嗣雖然遭受恥笑,卻不以為意,相比較而言,這種嚴寒入骨對他來說才是最難以忍受的。 這一路走來,武承嗣有無數次在心里腹誹,暗暗埋怨武后為什么偏偏要派他前來這種鳥不拉屎、且有性命之虞的鬼地方,雖然他也知道武后的用意,無非是想讓他的資歷簿子上添上值得夸耀的一筆,以后升遷也可以更容易些,畢竟,還有什么是比親自參與戰事更好的資歷呢。 但對武承嗣而言,升遷這種事,自有一萬種法子,如果要長資歷,隨便參與些小點兒的沒什么危險的戰事倒是使得的,但是現在……他有種還未開打、自己就可能一命嗚呼的不妙預感。 因為受夠了這種似乎能瞬間把人凍僵的氣候,武承嗣堅決要求在峽谷的避風處安營扎寨,等雪過天晴后再啟程。 對這種建議,幾個帶兵的將領們表面不敢說什么,心里嗤之以鼻。 如果是在這種天氣里在野外過夜,周國公自然可以在帳篷里守著暖爐,但其他士兵跟牲畜們卻沒有這種待遇,第二天早上只怕會收獲一大半凍僵了的士兵跟馬匹等。 武承嗣覺著沒有人聽自己的話,威風抖不出來,可又無處訴苦,正憤憤然,突然聽見幾聲微弱的咳嗽,他回頭看時,喜見崔曄披著狐皮大氅,正微微低頭在嗽。 隨著天氣轉冷,崔曄的身體好像也更差了,這一路走來,有好幾日是每天都連著喝藥,吃的東西簡直都不如吃的藥多。 武承嗣看在眼里,暗中欣慰,覺著自己可能不是在戰事來臨之前第一個死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