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6節
武后手勢一停,命傳。 頃刻,桓彥范進了殿內,拱手行禮。武后道:“來的這么早,一定有要緊事要跟我說了?” 桓彥范道:“娘娘,是關于河內侯虐殺奴婢案?!?/br> “哦?”武后神色淡然,好像沒了興趣,舉手又拿了一份折子,口吻淡淡地說:“我昨日問過狄仁杰,說是還沒有找到什么證據?!?/br> “的確是沒有證據,但是……有一件事,我不得不稟告娘娘?!?/br> 武后隨口道:“什么事?” 桓彥范道:“昨晚上,我隨著女官去過河內侯府?!?/br> 玉指才要去提毛筆,卻在瞬間停?。骸袄^續說下去?!?/br> 桓彥范將昨夜經過,枝葉細致地同武后說了一遍。 當武后聽到他復述武懿宗那句“我的女兒當為我死”的時候,武后生生地咽了口唾沫。 目光簇亮,似冰般冷也似火樣熱。 武后竭力不動聲色:“他當真是這么說?” “是。而且河內侯并不僅僅是說說而已,他的確是這么做的?!被笍┓鹅o靜回答。 極快瞥了武后一眼,桓彥范又道:“另外還有一件小事,女官因看不慣河內侯如此冷血斥責了他幾句,河內侯便口出要挾之語,威脅要像是折磨那丫鬟一樣挖掉女官的雙眼……” “什么?”伴隨著這帶著怒火的一聲,武后一掌拍在桌上,面上驚惱交加:“武懿宗敢這么放肆?” 桓彥范沉默。 武后起身,在原地來回踱步,片刻,她輕輕一揮手:“你先退下吧?!?/br> 桓彥范拱手行禮,后退出殿。 武后重新走到桌邊,緩緩落座,心里卻煩亂異常。 牛公公早識趣地端了參茶上來,道:“娘娘,別煩心,不如先喝口茶潤潤心肺?!?/br> 武后接過茶盞,但心頭氣往上撞,竟連一口水也咽不下去,惱怒沖亂,信手將茶盞往旁邊一扔,參茶灑了一地。 牛公公忙叫人來收拾,回頭看武后,卻見她揉著頭,隱約喃喃道:“武懿宗行事如此卑劣荒唐,實在難堪大用,也罷……” 三日之后,關于河內侯虐殺家奴的案子,御史臺有了宣判。 有人證招認,武懿宗虐殺的情節屬實,尸首因早給他命人扔在亂葬崗,被野物啃食無法收拾,此事情節十分惡劣,已經遠超出了尋常的謀殺家奴情節。 原本《唐律》,對于達官顯貴謀殺奴婢,處罰的并不嚴重,若誤殺的話甚至只需要罰些銀子鞭打數十,就算是有意謀殺,也不過是服刑一年,至多一年半。 而且武懿宗又是皇親,所以在先前此事傳揚開去后,長安城的臣民們,倒有一大半是認定了這件案子會無疾而終的。 可最終結果讓他們大吃一驚。 武懿宗被判謀殺家奴,即日起褫奪爵位,革除官職,鞭打三十,流放豳州,畢生不得回京。 但武懿宗之外,他的家人,比如武馨兒跟陳基,卻并未被牽連。 饒是如此,長安城已經議論紛紛,有些人因知道武懿宗的為人,自然拍手稱快,但其他的某些家中蓄養大批家奴的顯貴們,卻有些憂心忡忡,覺著判的太重了,生怕有一日這災殃也落在自己頭上。 可是武后都能如此大義滅親……他們又能說什么呢? 在武懿宗被發配離開長安的時候,除了武馨兒跟陳基外,還有一個人前來送行。 那就是武承嗣。 周國公雖然也并不十分待見武懿宗,但畢竟是“同宗”,且也有過交際的。 兩人相見,武懿宗仍不忘挑唆:“殿下你可看明白今日我的下場,要引以為戒,切記?!?/br> 武承嗣只得答應著。 武懿宗回頭看武馨兒,女兒雖然看著感傷,但……總覺著哪里少些什么。 武懿宗只得對陳基道:“以后,馨兒就全交給你照料了?!?/br> 陳基則仍是一副恭敬的樣子,道:“請岳丈見諒,我本想跟馨兒一起跟隨伺候,不過皇后竟然不許我離開長安,如今不能盡孝……” 武懿宗心里聽不進這些花言巧語去,便只一笑。 他正要轉身走開,就聽身后武馨兒道:“爹?!?/br> 武懿宗以為女兒要再跟自己灑淚告別,不料武馨兒道:“那天晚上爹說,做女兒的就該為了爹死,是真心的嗎?” 武懿宗一震,本能地看向陳基,心中懷疑是陳基暗中挑唆告密。 武馨兒道:“爹不知道吧?那天晚上,雖然被女鬼附身,但我仍是能聽見看見你們的所作所為的?!?/br> 眼淚忍不住涌了出來,武馨兒哭道:“爹為什么要那么對我?” 武懿宗無言以對,竭力仰頭看了她一會兒,默默地轉過身,一瘸一拐地往前去了。 身后,武馨兒嗚地哭了起來,陳基將她摟在懷中:“好了,不要哭了,我已經交代那兩位官差,讓他們好生照料岳丈了?!?/br> 武馨兒哭道:“那夜后我才知道,是夫君對我最好……以后我只有夫君了?!?/br> 陳基道:“現在知道也不晚?!币贿叞矒嵛滠皟?,一邊抬頭掃了眼武懿宗離開的背影。 他的雙眼是前所未有的熾亮,唇角一動,是個了然釋然,又略帶舒心的笑。 事后,狄仁杰,袁恕己,阿弦,桓彥范四人又坐在一起,說起此事。 桓彥范作為一個知道內情的人,笑問狄仁杰道:“御史,你當時禱念的時候,可有沒有感應到什么?還是一味地自言自語?” 狄仁杰呵呵笑了兩聲,道:“實不相瞞,我雖然不似十八弟一樣能看見,但是我也能猜得到,的確有‘人’在我旁邊?!?/br> “這是為什么?”桓彥范好奇地睜大雙眼。 “因為,”狄仁杰笑看阿弦,道:“在我說話的時候,我看見自己呼出的氣息結成了霜霧。我記得十八弟曾跟我說過,但凡有陰魂出現,一定會驟冷。所以我是十拿九穩的?!?/br> 袁恕己目瞪口呆,繼而拍掌道:“妙的很!又可怖,又新奇,難能可貴的是你本沒有小弦子的能耐,卻比她做的還好呢?!?/br> “這就不敢當了,我也不過是撞撞運氣罷了?!钡胰式苄χ鴵u頭。 袁恕己道:“先不要顧著互相吹捧,且告訴我,不是說侯府里沒有人敢作證?怎么后來竟冒出一個證人來,這證人又是誰?難道不怕也被武懿宗殺人滅口?” “怕,當然怕,所以才未敢表露身份,只是秘密作證而已?!钡胰式芑卮?。 袁恕己左顧右盼,見周圍無人,便小聲道:“那么此人到底是誰?不必也瞞著我們吧?” 桓彥范在旁笑的奇怪,卻又怕袁恕己看出來,就拿了杯子跟旁邊的阿弦道:“你怎么總是不吃?難道是在擔心崔二哥?” 阿弦道:“這有什么可擔心的,他去未來岳父家赴宴,乃是好事?!?/br> 這會兒袁恕己因問不出來,就回過頭來,他打量著桓彥范跟阿弦:“不對?!?/br> 桓彥范問:“哪里不對?” 袁恕己道:“我琢磨著,怎么這一桌上,只有我好奇這作證的人是誰?如果是平時,你們兩個肯定也要追問的,難道……” 桓彥范忙假裝低頭喝酒,阿弦咳嗽。 袁恕己眼神狐疑,忽然他心頭一震想到了一個可能。 張了張口,袁恕己想要問是不是“那個人”,但看著阿弦的神色,卻終于沒有問出聲來。 直到下了酒樓分道揚鑣,袁恕己私下里問狄仁杰:“你的證人,是不是陳基?” 狄仁杰笑道:“怎么少卿猜是他?” 袁恕己道:“直覺而已?!?/br> 狄仁杰呵呵笑了兩聲,算是默認。 袁恕己嘆了聲:“雖然我也想是他……畢竟如此做才算良心未泯。但是我又覺著一定不是他?!?/br> “為何不是?” 武懿宗是武氏皇族,雖然當初陳基娶武馨兒的時候武懿宗還未出人頭地,但隨著后來的青云直上,有些原先恥笑陳基的人漸漸回過味來,知道當初陳基那樣的有為青年突然去娶姓武的女兒,一定會有他自己的用意,而他的這下注賭大小一樣的婚姻,果然大大地贏了。 可也正是因為武懿宗是皇親,注定了陳基永遠不可能開罪他,更加不可能反叛他,因為只要反叛了武懿宗,直接等同反叛了皇后。 故而袁恕己曾篤定,什么人都可以作證武懿宗殺人,只有陳基絕對不可能。他畢竟是武懿宗的貴婿,已算是武氏皇族的人。 因此只要陳基一出頭,只怕不是武懿宗先動手滅了他,而是皇后直接動手。 畢竟,如果陳基今日能反叛武懿宗,明日自也能反叛皇后。 所以袁恕己雖覺著是陳基做了那個關鍵的有力的人證,卻又想不通他為什么要提著自己的腦袋冒險。 開了春,迎面朱雀大街上吹來的風都帶著溫軟的氣息。 行人也一如既往的多,摩肩擦踵。 狄仁杰答非所問地說道:“你覺著小桓怎么樣?” 袁恕己未懂他的意思:“小桓?極伶俐機變,年紀雖然小,我看前途無可限量啊?!?/br> 狄仁杰思忖了會兒,仍是笑微微地說道:“這話我也曾對天官這么說過,你猜他怎么回答我的?” “崔曄?”袁恕己皺眉,心里卻不明白狄仁杰怎么忽然把話題轉到桓彥范,又復轉到崔曄,如果是想引開話題,未免也做的太過生硬了。 狄仁杰點點頭:“當時天官跟我說,士則乃是恩蔭出身為官的,算來是圣上的勛衛,雖然官職在你我之下,但論起跟皇家的親近來,只怕還在你我之上?!?/br> 袁恕己起先一頭霧水,但心里細細琢磨這句話,忽然如雷轟電掣:“你的意思是說……小桓是陛下的……” 適當噤口。袁恕己深深呼吸。 從認識桓彥范到現在,彼此相處所說的話等等……走馬燈般在腦海中奔騰而過。 可倘若自己領會的意思是對的,那么,倒是可以解釋了,為什么武懿宗的案子會忽然間來了個大反轉。 陳基當然不敢反叛武后,以此類推,也當然不敢反叛武懿宗。 如果要他跟武懿宗“反目”,只有一個前提,那就是……關鍵人物武后。 除非是武后的首肯。 否則陳基膽敢輕舉妄動,的確跟把提著頭往刀刃上放沒什么兩樣了。 且說阿弦被桓彥范推搡著吃了兩杯酒,進府之后打著好幾個哈欠。 她半閉著眼,迷迷糊糊低頭耷腦地走進門,才要撲倒在床上睡過去,就聽得有個久違的溫柔的聲音道:“阿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