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5節
原本在見過那人命官司的卷冊,又聽李賢透露了胡氏門閥的話后,阿弦心里先入為主,便以為自己將見到的兇手,多半是個跋扈兇惡之人。 誰知當在大牢里看見那被囚禁者后,完全出乎意料。 那是個上了年紀、看著像是弱不禁風的老者,容貌憔悴而蒼老,看這架勢似乎站都站不穩。 就連狄仁杰也不禁意外,他跟阿弦一樣,所知道的這殺人兇手,年紀才到五十歲,可是面前的老者,看著卻像是七老八十,不應被囚禁在此的年紀。 狄仁杰道:“你可是胡浩然?” 老者抬眼,卻并不回答。旁邊的書吏道:“這兩位是長安特派來的使官,問你話的是大理寺的狄少丞,旁邊這位是戶部的主事女官?!?/br> 此刻李賢因不想妨礙他兩人做事,便在旁邊的房間中等候。 胡浩然聽獄卒報了姓名,臉上才露出了驚動之色,有些深邃的眼窩中枯干的雙眼轉動,先是盯著阿弦看了半晌,才又看向狄仁杰,問道:“你就是那個、一天里處理了百余件案子,卻沒有一件案子斷錯的狄仁杰狄大人?” 狄仁杰道:“我便是狄仁杰。陛下跟皇后特意派了我跟女官前來查理此案,你若是有什么供述,便趁此機會,說個明白,是非曲直,我跟女官自會斷定?!?/br> 胡浩然定定地看著他,然后伸出雙手,望著那同樣枯瘦如樹枝的雙手,喃喃道:“還有什么可說的?我并沒有任何冤屈,的確是我殺了人,如此而已?!?/br> 狄仁杰跟阿弦對視一眼,都覺著詫異。 在狄仁杰看來:這胡浩然看著絕不像是一個窮兇極惡的殺人兇手,但他供述時候的神情甚是坦然,也的確不似是有冤屈的樣,難道這案子如此簡單就能了結了? 忽然阿弦道:“那你為什么要殺人?” 胡浩然嘆息說道:“那人本是流民,卻強占了我家族耕地,我同他理論,他卻出手打人,把我家中上下族人都打傷了……我氣不過,那夜,便……” 他的聲音有輕,顯得十分氣弱,神情有些麻木,但從頭到尾卻說的很有條理。 只不過說了數句,身體有些支撐不住,連聲咳嗽,獄卒上前把他扶住,才不曾跌在地上。 狄仁杰見狀,只得暫時讓人將他帶走。 眾人退后,阿弦臉色凝重,道:“這位胡先生所說不錯,人的確是他殺的?!?/br> 狄仁杰雖然意外,卻因知道她的能耐非同一般:“你……確定?” 阿弦道:“我確定?!?/br> 原來方才胡浩然跟他們講述案情發展經過的時候,阿弦一邊聽,眼前卻也看見了整個的案發重現。 雖然事情經過驚心動魄,遠非胡浩然的口吻這般木訥無波,但事情的確如他所說,并沒有什么出入。 的確是胡家之人跟那被害者口角,被害者仗著孔武有力,出手打人,這胡家眾人偏偏都是些婦孺老弱,又是讀書之人,哪里能夠跟他相抗,頓時被打的七零八落,倒地不起,看著甚是凄慘。 當夜,這胡浩然因氣不過,便提刀潛入被害人梁越家中,將他砍殺…… 兩人出了牢房,李賢迎過來問道:“如何了?” 阿弦因見了案發經過,加上這牢房里的氣味不好,她身心更加不舒服,便道:“我想回驛館先休息會兒?!?/br> 狄仁杰道:“你先回去,我再看一看卷宗?!?/br> 李賢道:“我陪你?!?/br> 阿弦待要推辭,又覺著太過冷待了他,便未曾做聲。 李賢便同她往刺史府外而行,才出門,迎面卻見十數個人遠遠地站著,看他們出門,便大聲叫道:“冤枉,大人,冤枉!” 又有人道:“我們老爺并沒有殺人,冤枉!”一邊叫嚷,一邊呼啦啦地跪倒在地,向著此處磕頭起來。 阿弦止步張望:“這些是?” 李賢因知道底細,便道:“他們就是胡家的人,之前也曾來過數回,這次大概是聽說了京官抵達,所以又來喊冤?!?/br> 阿弦望著這些人悲戚而焦急的神情——其中除了婦人外,還有幾個小孩子,跪在中間啼哭不已。 眼前頓時又出現方才所見胡浩然提刀殺人的樣子,跟他現在的這幅老朽木然之態很不一樣,怪不得這些人如此不信,如果并非親眼所見,連她自個兒也是不信的。 第310章 水落石出 李賢見她凝眸不語, 便也說道:“你現在知道這件事為何如此棘手了么?一來涉及胡氏之人, 二來, 雖然說兇犯承認殺人,但是你看他的樣子, 簡直似手無縛雞之力, 若說他能殺了那種地頭蛇,實在匪夷所思?!?/br> 民間的消息是傳的最快的, 都知道兇手是胡浩然, 偏偏這個胡老爺子是個有些名望的老儒,曾經在甘寧也教出過許多讀書之人, 這些人如今或在州縣為官,或者為小吏,或為士紳, 當然也不信自己的老師犯案,有的人甚至暗中不平……所以這案子不僅僅牽扯門閥,爭田地,其中還有許多微瀾暗涌。 別的不說, 今日賈昱的“宴請”,席間就有許多跟胡家關系匪淺之人,原本還想趁著酒宴之上,跟使官訴說詳細、討些情面之類。 沛王李賢陪著阿弦上車之時, 有一個小孩子沖出人群,避開擋路的官兵,哭著向兩人跟前跑來。 李賢身后的侍衛和阿弦的副手忙上前阻擋, 阿弦攔下眾人,讓放那小孩子上前。 小孩子撲到跟前,不由分說抱住她的腿哭道:“大人,爺爺是冤枉的!” 阿弦低頭,望著這孩子淚流滿面的模樣,卻看見了另一慕場景——就在那叫梁越的死者逞兇的時候,這小孩兒撲上前踢打,卻被梁越一腳踹開,跌在地上。 阿弦不言語,只是握住小孩兒的手,將他的袖子輕輕擄起。 小孩子不知為何,呆呆地一動不動,旁邊李賢垂眸看來,卻見這孩子的手肘上,像是受過重創,還有些舊的結痂未退,退掉的地方則露出了粉紅色的疤痕。 李賢不由道:“這是怎么了?” 小孩子紅著雙眼:“那次被壞人推倒了,撞在石頭地上跌壞了的?!?/br> 李賢一驚:“你說的壞人,是那個姓梁的嗎?” 小孩子點頭,又叫道:“我爺爺是冤枉的,是那壞人不好,不要殺我爺爺的頭!” 李賢皺眉看向阿弦,阿弦心里五味雜陳,假如沒有看見胡老爺子親手殺死梁越的場景,或許此刻還可以安慰這孩子,告訴他一定會查明真相,但如今真相已是板上釘釘,竟連一句虛假的安慰也無法出口了。 李賢看了她一會兒,終于對那孩子道:“放心,這一次有長安城來的狄仁杰狄大人,跟戶部的女官大人,他們兩個是天底下最能干的兩人了?!?/br> 李賢說罷,便握住小孩子的手,領著他走到那些跪在地上的胡氏族人跟前。 胡家眾人自然認得是沛王,頓時哀聲一片,齊齊請求。 李賢抬手示意眾人噤聲,剎那間,現場鴉默雀靜。 一雙雙殷望的目光齊齊看著李賢,沛王李賢道:“各位的心情我很明白,但是如今,陛下跟皇后指派了大理寺的狄大人跟戶部的女官大人,如果說天底下還會有人查明此案的真相,那非他們兩人莫屬。相信我,這件案子一定會很快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如今你們且放心的回去,如果兩位大人有什么傳喚,你們一定要即刻前來應答,這樣才有助于及早破案?!?/br> 眾人聽罷,面面相覷,為首一名老者道:“沛王殿下,我們相信殿下所說的話,只是我們家主年紀大了,怕他有個萬一……” 李賢想了想:“我會盡快跟兩位大人商議出一個妥帖的法子,如果……”他眉頭一皺,終于下定決心,“老先生身體不妥,如果可以暫時讓他在獄外就醫……” 眾人聽到這里,已按捺不住鼓噪起來:“多謝沛王殿下開恩!”竟不等李賢說完便紛紛磕頭,有婦人等竟忍不住哭了起來。 等胡家眾人好歹都去了后,阿弦走到李賢跟前,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阿弦本是想責備李賢:不該答應胡家眾人,一來,胡浩然殺人已成定局,不管如何,“殺人者死”,又說什么“真相大白”? 且自古以來就沒有什么把殺人兇犯弄出牢獄就醫的說法,假如因此節外生枝更出亂子,不僅是主審官,連李賢只怕也無法免責。 但是面對方才那些婦孺孩童,又想起胡浩然老邁朽然的模樣,阿弦其實也暗自心軟,只是做不到李賢如此決然行事而已。 阿弦雖然沒開口,李賢卻已經猜到她的用意:“你是怪我……自作主張嗎?” 咽了口唾沫,阿弦低低道:“我只是怕殿下會惹禍上身?!?/br> 李賢聽了這句,眼睛一亮,繼而笑了笑道:“我只求問心無愧罷了?!?/br> 阿弦不由嘀咕道:“替殺人兇犯求情,這可是有違律法的,怎說問心無愧呢?” 李賢眼睛看著她,唇角笑意更盛:“我雖然不是狄大人那樣能干的法官,當然也沒有你的本領,但是我……我覺著,胡先生并不是殺人真兇?!?/br> 阿弦實在忍不住,“嗤”地無奈而笑。 李賢道:“你覺著我說的不對么?” 阿弦嘆道:“我也想殿下說的是對的?!?/br> 李賢道:“那么就繼續追查,直到你的心里也再無任何疑慮為止?!?/br> 沛王李賢的聲音十分溫和,但卻帶著一股不容分說的決斷。 直到現在,才讓阿弦意識到……眼前的人,的確是一位親王,是高高在上、也能掌握生殺大權的雍州牧。 這一句話,也像是給了阿弦一顆奇異的定心丸。 目光相對,阿弦拱手端正地行禮:“是?!?/br> 阿弦回到驛館后,飛快地洗了個澡,稍事休息,便又前往刺史府。 在此期間,狄仁杰已經傳喚了被害者梁越的家人,其中,梁越的妻子跪在堂下,聲淚俱下,控訴胡家仗勢欺人,搶奪田地不成,便殺人報復,還買通官服,包庇罪犯,等等罪名。 其他梁家眾人所說也都大同小異,狄仁杰正命人將他們帶下,阿弦從外而來,遠遠地掃了一眼。 那些人正從廊下經過,且走且彼此不知交頭接耳地說什么,但是阿弦眼前所見,除了梁家之人外,卻還有一個…… 一個鬼魂,頭臉被砍的面目全非,鮮血把臉容都遮的看不清楚。 身體之上,也是刀痕遍布,胸腹之間被利刃剖開,里頭的東西看著就像是屠宰場里被掏出來的那諸般貨色,正在亂七八糟地晾曬。 阿弦只看了一眼,雙眼便情不自禁地避開不看。 可是心中轉念,阿弦又勉強地調回目光,看向那慘不忍睹的鬼魂。 只見那鬼魂靠在一名尖下巴的婦人身旁,兩只眼睛也死死地盯著她,滿面怒容,不知在說些什么,那婦人卻毫無察覺。 阿弦瞥了兩眼,微微低頭往前而行,耳畔只聽那鬼暴怒般大叫:“你對得起我么?!” 身旁的玄影不由“嗚”地叫了聲,嗓子眼里藏著咆哮。 阿弦忘了制止玄影,被它一叫,也忍不住抬眼向前,——目光陡然跟那鬼的目光對上。 瞬間,那鬼魂兩只眼睛瞪得幾乎要飛出來,然后他掠過那婦人身旁,嗖地便到了阿弦跟前:“你能看見我?!” 阿弦很想否認,然而更想讓他離自己遠一點,因為他身體里的那些零件兒晃動,幾乎都貼在她身上了。 而在這時候,那一些人也正經過她身旁,有人看她相貌秀麗,衣冠異樣,身后又有屬官陪同,已猜到是長安來的女官,忙都避退行禮。 阿弦竭力不去看那鬼魂,掃了一眼在場眾人,目光看向那婦人:“這是……” 相送這些人出府的刺史府官吏道:“回女官大人,他們是被害者梁越的家人,方才狄大人召見過的?!?/br> 阿弦點了點頭:“這位夫人是?” 官吏道:“正是梁越之妻?!?/br> 那婦人聞聽,大膽抬頭又看了阿弦一眼,兩只眼睛卻顯得很靈活,眼中也全然沒有怯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