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8節
阿弦的所料所感并沒有錯。 在馬車停在楊府門口,阿弦跳下地的那一刻,便見一名楊府的小廝匆匆沖了出府,門口一名老仆問道:“還是沒有生出來么?” 那小廝叫苦連天道:“難難難,血水都端了幾盆了!老爺讓再去請個穩婆?!?/br> 阿弦驚心之際,抬頭,卻見之前所見的那淡淡血色,果然是籠罩在楊府之上。 此刻血色更濃了幾分。 阿弦拔腿往內,門口仆人忙攔住,阿弦道:“我是來探望國公夫人的?!辈挥煞终f往內而去。 那老仆也認出阿弦,當即不敢攔阻。 阿弦疾步往內,卻見府內人仰馬翻,小廝丫頭們四處亂跑,也有的面帶懼色地擠在一起不知說著什么,因此竟沒有人過來領路。 但阿弦也不必別人領著,一路疾步往前,耳畔那嬰兒的啼哭聲越來越大,竟帶著凄厲絕望。 阿弦起初還是快步,到最后把袍子撩起,往內飛奔,但越是將到,越是心驚,頭頂的那片血色里,竟又多了許多黑氣,一道道盤旋徘徊,有的隱約可以看出猙獰的鬼形。 阿弦周身森然,轉過游廊跳進月門,撲面而來的是楊府嬤嬤跟丫頭們的叫嚷聲,但讓阿弦驚愕的不是這些,而是充斥她眼前的那些灰蒙蒙地鬼魂,似等待腐尸的禿鷲,穿梭盤旋。 咬緊牙關緊閉雙唇,阿弦破開那盤桓廊下跟產房門口的鬼魂,這才看見門口處站著的,還有楊思儉跟楊立兩人。 楊思儉面如土色,楊立則靠在門扇上,滿面絕望痛苦。 此刻一名丫頭經過身旁,阿弦攔住問道:“你們夫人怎么樣了?” 那丫頭想必是嚇呆了,臉色慘白:“血,流了好多血……從昨晚開始……快一天了,還沒有生出來?!?/br> 阿弦松開這丫頭,深吸一口氣,走前幾步。 這會兒楊氏父子也看見了她,楊思儉倒也罷了,淡淡地仿佛并未瞧見,楊立則擰眉瞪著阿弦:“你來做什么?” 阿弦道:“我來看看夫人?!?/br> “不用你幸災樂禍,”楊立咬牙切齒叫道:“你是來看她死了沒有嗎?給我滾出去!” 楊立大叫之時,一道鬼影掠過他身旁,貼在門扇上,仿佛要推門而入,卻又忌憚似的不敢。 阿弦盯著那影子,又驚又疑,卻聽里頭嬰兒哭的更慘烈了。 阿弦道:“隨便你怎么說都好,讓我看一眼夫人?!?/br> 楊立正因妹子難產痛苦焦躁,不由分說喝道:“不用你看,給我滾!” 阿弦正要用硬闖的法子,忽然楊思儉道:“讓她去吧?!?/br> 楊立一怔:“父親!” 楊思儉揮揮手,頹然道:“現在已經是這樣山窮水盡了,她還能怎么樣?” 楊立呆在原地,阿弦上前,用力將房門推開。 房門才開,一股腥寒邪戾之氣幾乎熏得阿弦窒息。 屋內的穩婆嬤嬤們冷眼一看,以為是個男子進來,正驚叫要驅趕,阿弦卻厲聲喝道:“退下!” 這些人自以為是說他們,一個個驚得噤聲。 但阿弦卻并不是在對他們說話。 在看清楚眼前場景的時候,阿弦總算明白了楊尚為何難產,而楊府之上籠罩的那淡淡血色跟一道道陰魂是怎么回事。 就在阿弦眼前,楊尚生產的榻上,一個猙獰的惡鬼俯視著楊立,正貪婪地吸食著她身上的每一寸生氣。 那些穩婆按著楊尚,叫她用力,但楊尚幾乎連呼吸都開始困難,竟不知力氣從何而來。 母子連心,她似乎能感覺到腹中胎兒慘厲的哭叫聲,他也想出來面對這個人世,但是只怕……尚未出生就要面對生死。 楊尚看不見頭頂的惡鬼,但卻感覺到有什么不對。 淚不停地自眼角流出來,她卻連哭叫的能力都沒有了。 直到阿弦的出現。 阿弦盯著壓制楊尚的那鬼,卻見這鬼手腳皆都是被折斷的模樣,連一顆頭顱都歪歪斜斜,就像是破敗的偶人被扯斷了手足頭顱,然后又被勉強拼湊在一起。 不知為何……瞧著竟有幾分眼熟。 那鬼聽見阿弦的呵斥,卻并不懼怕,只是翻著雪白的眼珠看向阿弦。 阿弦忍著毛骨悚然之意上前,顫聲道:“不許在這里害人!走開!” 兩個原本還在榻前的穩婆見狀,嚇得倒退,只有楊尚打小兒跟隨的嬤嬤們還戰戰兢兢地護著問道:“你、你干什么?” 阿弦卻顧不上理她們。 “嘶……” 楊尚頭頂的那惡鬼非但不怕,反而因此湊了上來,鮮紅而極長的舌頭從裂開的口中探出,幾乎舔到阿弦的臉上。 那種感覺,就仿佛是被柔軟的冰條狠狠地抽在臉上一樣。 阿弦側了側臉,腮上憑空出現了一道紅痕。 但就因為這鬼分了神,底下楊尚急促地喘息了幾口,終于發出一聲喊叫:“啊……” 那鬼剛要回過身去,阿弦不顧一切,伸手抓?。骸皠e去碰她!” 惡鬼被觸怒,發出一聲怪叫,向著阿弦呲出鋒利的牙齒,這是明顯的威脅之意。 “別去碰她,”阿弦雙足似釘在地上一樣,直視那雙邪氣凜然的白色眼珠:“有什么沖我來,不要欺負她們……小孩子有什么錯!” 榻上楊尚急急地喘息著,聞言轉頭看著阿弦,絕望發紅的雙眼里,震驚,哀求,期盼交織。 一位經驗豐富些的嬤嬤發現了蹊蹺,忙握著楊尚的手道:“夫人,快用力,快!” 楊尚掙扎,受傷的母獸般哀嚎了一聲。 此時,在門口的楊立因聽見妹子終于再度出聲,但聲音聽起來卻如此駭人,他始終擔心阿弦對楊尚不利,竟不顧一切,推開門沖了進來。 而阿弦說完后,面前的惡鬼忽然嘶啞地說道:“我就是要拿走這孩子的命,連同他的夫人的性命……我等這個機會已經等了太久了……” “為什么?”阿弦問道。 “因為這是他的報應,報應!”惡鬼桀桀地笑了起來,猛然探出骷髏的手臂,白骨染血的鬼手一把掐在了楊尚的脖子上。 楊尚驀地睜大雙眸,往后揚首,長大了口,喉頭發出咯咯之聲。 “放開她!”阿弦大叫。 楊立沖上來,一把拽住阿弦:“你做了什么!”他憤怒地看著阿弦,本能地以為是阿弦對楊尚下了毒手。 “不……”是楊尚勉強發出一聲,“不是……” 阿弦看也不看楊立一眼,只是睜大雙眼看著面前的惡鬼,從這已經半分人的模樣都沒有的鬼靈身上,阿弦忽然想起來自己曾經所見的一幕—— 那是摩羅王在周國公府的時候,因敏之想要賀蘭氏還魂,便犧牲了一個來奉茶的婢女:摩羅王手下的異鬼,鉆入了那婢女的體內,卻因異鬼體質兇戾,又無法控制,后來那婢女的下場……慘烈無法言說。 此時看著面前的惡鬼,阿弦面上原本的憤怒之色,逐漸地轉為痛色。 “原來是你……”阿弦看著那惡鬼,不由自主紅了雙眼,“被活生生地撕裂……那種痛苦,是誰也無法忍受的啊?!?/br> 惡鬼本正獰笑地看著楊尚掙扎,聞言手勢一停。 阿弦眼中潮濕:“怪不得你想報仇,周國公……所犯的錯,的確是無法彌補?!?/br> 因為被異鬼所害,靈魂無法進入輪回,卻染上了那股邪戾之氣,終究成了喪失本性的惡鬼。 楊立愣怔,他原本還想喝問阿弦,可看她完全不理自己,不由慢慢松手:“你……” 看看阿弦,又看看楊尚——因為惡鬼手勢停下,楊尚重又得以呼吸,臉色慘白。 楊尚咬牙拼力道:“哥哥,女官是……幫我的……”楊立一震。 “你想幫她!”惡鬼厲聲叫道。 阿弦道:“我只是不解,你若要報仇,為什么不去找周國公?” 惡鬼發抖:“我、我要害死他的妻兒,這才是最好的報應!” 阿弦疑惑地看著惡鬼:賀蘭敏之未曾消失之前,魂在長安,以他的性情,一定會出現在楊尚左近,這惡鬼既然一直存在,為何不曾對敏之出手,敏之雖是鬼魂,但卻也未必能敵得過這沾染了異鬼兇戾氣息的惡鬼。 “你……”阿弦遲疑,眼前卻又出現那個奉茶的丫頭。 情知死到臨頭,她向著敏之跪求:“殿下饒命,殿下……求您……” “你……”阿弦不大敢信,但……她終于說道:“你喜歡周國公是么?” 話音剛落,一聲厲嚎,刺耳穿腦般令人無法忍受,逼得阿弦舉手捂住耳朵。 “住口!”惡鬼大叫,“我要殺了他,我要把他撕成碎片,我要殺了他的妻兒報仇!” 它回身往楊尚身上撲去,阿弦本能地轉到榻前,張手擋?。骸安灰?!” 就在楊立跟眾嬤嬤面前,阿弦的臉上忽然多了兩道血痕,然后,像是被什么扼住了脖子,阿弦悶哼一聲,臉色迅速紫漲。 楊立慌了起來:“女官……怎么回事?” 他終于徹底發現不對,但卻有心無力,圍著阿弦,想要幫忙,卻無從下手,只有無望地叫道:“我該怎么做?” 被激怒的惡鬼喪失理智,因阿弦攔住,它便舉手掐住阿弦的脖子,森然的指骨幾乎勒進皮rou。 “放開,”阿弦艱難沙啞地說,右眼迅速赤紅,“別……讓你變成自己也憎恨的人……” 卻在這刻,阿弦臉上的血順著滴落,打在惡鬼的手肘之上。 嗤啦一聲,一道微光閃現,然后這道光迅速地從手骨蔓延,原先的濃墨邪氣似被這光芒寸寸吞噬,被折斷的骨頭緩緩地恢復原來的模樣。 很快,原先那可怕猙獰的鬼體消失無蹤,出現阿弦眼前的,竟赫然又是那個俊俏的奉茶丫頭。 女鬼立在原地,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無法相信:“我……我又恢復原來的樣貌了?” 阿弦也不知為什么會產生這樣大的巨變,但顯然不是壞事。 就好像被什么凈化了一樣,眼前的是一個普通的女鬼,而不是那個被戾氣驅使無處安身的惡靈。 阿弦身形一晃,幸而楊立從旁扶住。 看著面前的丫頭,阿弦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痛憫交加:“對不起,”她閉了閉雙眼,轉頭對女鬼道:“周國公對你犯下的罪過,無法饒恕?!?/br> 女鬼將目光從嬰兒身上移開,她看著阿弦:“我……的確喜歡殿下,所以才格外的恨他。無法輪回,能做的只有無盡的恨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