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節
若不是高宗念在節下網開一面,今夜的家宴注定會少一人。 但就算如此,武三思身上的事兒還沒完了,張柬之雖被駁斥,但此案卻已交付了大理寺跟刑部聯手追查,如果查明屬實……武三思的命運如何,倒也難說。 武承嗣恭敬謹慎地肅然回答:“姑母放心,侄兒一定警惕自省,絕不會給姑母丟臉,更不會辜負姑母一片提拔苦心?!?/br> 武后聽他答的通情達理,面上流露欣慰之色。 忽然,武后又問道:“對了,我聽說,戶部的十八子在灞河救了盧國公家里的獨子,而事發之時你也在場?到底如何,你跟我細細說來?!?/br> 武承嗣精神一振,笑道:“其實侄兒當時只是路過,并不曾親眼看見女官救人的場景,倒是陰差陽錯,把女官捎帶回城了,侄兒知道的只怕不比姑母多?!?/br> 武后道:“哦?那你便把你所知的說來就是,比如你是怎么遇見女官他們的?!?/br> 武承嗣并未多心,便將事發經過一一說明。武后聽罷笑道:“這個十八子,怎么總是惹事?!?/br> 武承嗣忙道:“姑母,侄兒雖不曾親眼目睹,卻也聽人說起當時的情形,侄兒自忖若當時是我在場,未必會有跳入冰水里救人的勇氣,因此甚是欽佩女官?!?/br> 武后挑眉道:“你像是很贊賞十八子?” “這是當然……”武承嗣即刻回答,話音未落,忽然一頓又道:“其實侄兒很是感慨,到底是姑母的目光厲害心思圣明,才能從萬人叢中挑出女官這般巾幗不讓須眉的人物?!?/br> 武后一怔,繼而大笑:“好,說的好?!?/br> 武承嗣正要松一口氣,武后又道:“你若真是這般想,倒是罷了,只要你別……抱了什么不該有的心思?!?/br> 武承嗣一愣,忍不住問道:“侄兒蠢笨,竟不知姑母指的是……” 武后斂了笑,道:“承嗣,你可知道我千里迢迢把你從嶺南召回來是為什么?” 心念轉動,武承嗣道:“一來是姑母的關愛之心,二來,應該是想讓承嗣……為朝廷效力,為姑母分憂……” 武后眼中復流露贊許之意:“說的好,那你可知道我起用十八子,又是為了什么?” 武承嗣愣怔,有些答不上來。武后卻也并沒真心想他答這句,卻盯著他道:“我用她,跟你方才的答案是一個原因?!?/br> 咕咚……是武承嗣咽了口唾沫。 武后招了招手,武承嗣忙上前數步,武后略微傾身:“我要的是一個能真真當差辦事,最好會揚名天下的女官,而并不是誰的娘子、誰的夫人,甚至誰的妾!……且我也不允許如此,至少在她還沒有走到我所設想的那一步之前,絕不允許,你可明白了?” 悄聲低語,字字入耳,武后并沒有言辭苛責,更無疾言厲色,而像是訴說一件很尋常的事。 武承嗣卻覺著被人撲面潑了一盆灞河的冰水,冰碴子糊住口鼻,瞬間窒息。 “姑母……竟是這個意思,”他喃喃地,本能地道:“是,承嗣明白了?!?/br> 武后點點頭,輕輕吁了口氣:“凡事不必cao之過急,等過了年開春兒,一切安穩后……再尋思你的終身大事,放心吧,姑母總不會虧了你?!?/br> 武承嗣深深低頭:“是?!?/br> 武后聽出他話語中的失落之意,不由笑道:“怎么,你才見了她幾次,難道就真個兒動了心了?” 武承嗣訕訕笑道:“姑母是在取笑承嗣了?!?/br> 武后斂笑:“你且記住,如今不是有心思風花雪月的時候,做好你該做的,萬萬別叫我失望?!彼龜[了擺手:“去吧?!?/br> 武承嗣領命,后退數步,正要轉身,忽地想起一事,乃回頭道:“姑母……為何我聽說……” 武后道:“聽說什么?” 武承嗣話一出口,心跳驟然加快,隱隱竟有點后悔,但面對武后審視的目光,改口已經晚了,武承嗣只得說道:“侄兒聽人說,這女官……是吏部崔天官……” 武后眼神一沉:“嗯?” 把心一橫,武承嗣道:“有人說女官跟吏部崔天官……關系匪淺?!?/br> 雖然此話已盡量婉轉,但不知是否是錯覺,武承嗣覺著大殿內冷風繚繞。 頃刻,是武后笑了數聲:“什么‘有人說’,我知道是誰跟你嚼舌,除了梁侯再無旁人,對么?!?/br> 武承嗣微驚,武后哼道:“梁侯跟崔曄素有些不睦,你又是新回長安什么都不懂,他不免趁機嚼些無稽之談罷了。長安中誰不知道,崔曄曾被十八子所救,所以以長輩身份對她略有照料,如此而已。且崔曄的為人難道你沒聽過?竟什么都信梁侯所說,你也太心實了?!?/br> 武承嗣憨笑道:“原來是這樣,其實我也心疑呢,按理說崔天官那般正直端莊的君子,不會這樣破格的……可見表哥的話有時真的不能盡數相信?!?/br> 武承嗣退下之后,武后臉上的笑也像是隱沒在燭光的暗影里,“牛公公?!?/br> 她轉頭叫了聲,望著小步跑上來的太監,沉聲道:“傳丘神勣即刻來見!” 懷貞坊。 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亥時過半,崔曄望著面前昏睡未醒的阿弦,回頭對虞娘子道:“我該走了?!?/br> 虞娘子原本半坐在他身后桌旁,聞言騰地起身:“天官……” 先前阿弦從戶部回來,于門首昏迷不醒,崔曄將她抱了進來后,一直都守在身側。 期間大夫來看望過,又開了新的藥方,虞娘子親自去熬了藥,還是崔曄幫著喂了的。 但阿弦卻始終未醒,身子一會兒冷的如冰,一會兒卻又高熱燙手。 崔曄本是想來探一探就走的,因放心不下,便一直熬到了這個時辰,聽得外頭打更之聲,再耽誤下去便到了子時了。 目光從阿弦臉上移開,崔曄回頭,緩聲對虞娘子道:“我不便在此久留,今夜就辛苦你,仔細看著阿弦?!?/br> 虞娘子當然也明白他非走不可的理由,可是看阿弦燒得發紅的臉,又看著兩人相握的手掌,——起先是崔曄握著阿弦的手,后來她仿佛有些感知,便也主動地握緊了他的。 “真的、真的不能嗎……”明知不該這樣說,但擔憂之心占了上風,虞娘子囁嚅,極小聲道,“自從灞河上救人后,就一直睡得不安穩,昨晚上……我還看見她……” 虞娘子欲言又止,眼中的淚先掉了下來。 崔曄道:“看見她怎么了?” 舉手捂住嘴,壓著哽咽,虞娘子越發放低了聲音:“我因怕出事,半夜起來想看一看,卻無意中……看見她不知在跟、跟什么說話……” 原來昨夜虞娘子也睡得很不踏實,又因擔憂阿弦,夜間便起來探視,誰知在門口聽見里頭低聲說話,大膽看了眼,嚇得她魂不附體。 雖然知道阿弦有那種能為,但是暗夜之中目睹這一場,竟是讓她十分惶恐,而且阿弦病的如此,若還見鬼,這可是大大地不吉利。 偏偏這些話又不能對別人說,但是面對崔曄,就忍不住很想把所有都告訴他一樣。 崔曄默然。 他本想狠心松開阿弦的手,——這guntang的小手甚是執著地握著他的手指,就好像是唯一的救命之源。 對他而言,就連這片刻的廝守,都是如此彌足珍貴。 靜寂之中,那個聲音淡淡地,卻似敲山震虎在耳畔響起:“聽說府里在為崔卿擇親,不知你心里顧念什么樣的女子?若有看中的,不管是誰家的女孩兒,盡管去求,我跟陛下為你做主?!?/br> 武后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目的的。 明明……相親是兩月之前的舊事,除非是有一個讓她不得不提的理由。 聰明人之間不必多言,崔曄隱隱猜到是為什么。 其實早在當初阿弦宛州遇險,他跟袁恕己想去卻都被武后阻止的時候,他心里已經很清楚了。 他必須跟阿弦保持距離,不僅是因為武后虎視眈眈,更是因為他自己。 唉,大概他的確是到了年紀了,幾乎每次見了她,都會有種飛蛾見火之感。 比如上次在宮內那一次“胡作非為”,簡直像是最荒謬綺麗、纏綿迷離的夢幻。 崔曄回頭看向阿弦,她仍在疾病困苦的睡夢中,仿佛無知無覺,卻本能地握著他的手。 柔軟纖細的手指簡單的一勾,卻輕而易舉地困住了他的雙腿,寸步難移。 房門被推開,是康伯走了進來。 “您該回去了?!笨挡故?,看似恭敬,聲音卻冷淡。 門外的冷風吹入,崔曄脊背微涼。 “時候已經不早,”康伯見他不動,仍是垂著眼皮,似木訥般繼續說道:“快請回吧?!?/br> 虞娘子詫異回看,見他對崔曄如此“失禮”,本要制止,卻又無端地無法出聲。 崔曄不答,只是看一眼阿弦,將她的手指緩緩推開。 才站起身來,就聽得阿弦急促地叫道:“阿叔,阿叔!”那只手失了目標,在床褥上不安地亂動。 第233章 西施之舌 這一夜, 阿弦在飽受風寒折磨之時, 并沒有像是昨夜一樣夢見在冰河之中同水鬼貼面。 這一次,她見到了人世間最精細盛美,昂貴莊重的場景, 美輪美奐,無可挑剔。 但是對阿弦來說, 她倒寧肯仍是夢見水鬼。 阿弦所見的, 自然正是大明宮于這個冬夜里的這場“家宴”。 甚至連武懿宗也都在坐,但卻沒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可她卻身不由己地、被迫目睹這樣“其樂融融”的天倫之樂。 真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殘忍而冷酷的感覺。 她浮在冬夜寒冷的空中, 做一個悲冷的見證者,就像是無根飄萍, 隨風東西。 直到那只溫暖而有力的手握住她的。 他將她從寒夜里拽了回來,就像是拽著紙鳶的線,把那在天際飄搖無依的魂魄, 有條不紊地帶回尚有溫暖的屬于她的現世。 次日阿弦醒來, 身體已經輕快許多。 她坐起身來,左顧右盼, 身邊并沒有崔曄的影子。 只有玄影盡忠職守地蹲坐在旁邊, 見她醒了,便“汪”地叫了聲。 虞娘子正趴在桌上, 聞聲猛地爬了起來,見阿弦起身,便急到跟前:“覺著怎么樣了?”舉手先在她額頭上試了試。 然后滿是焦慮和血絲的雙眼里透出驚喜:“已經不那么熱了!” 阿弦眨眨眼:“jiejie, 我沒事了。你……你在這里守了我一夜么?” “何止是我守了一夜……”虞娘子脫口而出。 迎著阿弦疑惑的眼神,卻忙又咳嗽了聲:“沒……我是說、玄影也是?!甭曇魳O小,透著氣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