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節
忽然心頭一動,便從馬背上側身,低低地問桓彥范道:“你說……這件事我阿叔知道不知道?” “天官?”桓彥范也湊過來,兩個人的腦袋幾乎碰在了一起,“按照天官的為人,只怕是知道了?!?/br> “那阿叔會如何……料理?會不會管?” 兩人一塊兒回頭看向身后馬車。 馬車寂然,自不會答復。 日影偏斜之時,車駕終于進了長安城。 林侍郎已迫不及待地探頭,頭頂是明朗廣闊的天際,放眼是四海五夷來朝的邦民,耳畔盡是喧喧嚷嚷地熱鬧聲響。 林侍郎倍感欣慰,幾乎老淚縱橫:“終于回來了,還以為這把老骨頭要葬送在路上了呢?!?/br> 三人馬不停蹄,先在吏部報到,又去大明宮候旨。 崔曄早在他們去吏部之前,便已經告別回府,臨去又格外叮囑了阿弦幾句。 就在崔曄車駕離開的時候,一匹馬風馳電掣般馳過朱雀大街,趕往宮門,阿弦聽得馬蹄聲響,回頭看時,卻見是袁恕己策馬趕來。 阿弦不由笑著跳起來:“少卿!” 袁恕己翻身下馬,幾步上前,才要張手將她抱起來,卻又生生按捺。 滿心起伏澎湃的情感無處宣泄,只張開大手在她的頭頂略用力摸了一把:“知道回來了?” 阿弦被他“摸”的頭往旁邊歪了歪,卻笑道:“我又不是在外頭玩。當然是辦好了差事才回來的?!庇执蛄吭〖?,見他英武明朗依舊,真真實實地站在自己面前,阿弦心中欣慰:“少卿,你向來可好呀?!?/br> 袁恕己道:“總比你在外頭翻江倒海的好?!?/br> 此刻桓彥范走了過來,做了個揖道:“少卿有禮了?!?/br> 袁恕己瞥他一眼:“桓翊衛有禮?!?/br> 桓彥范道:“怎么厚彼薄此,對我冷如冰,對她卻熱似火?” 久不見他,面目可愛許多,袁恕己不由帶笑道:“你若變成個貌美的小娘子,看我又是怎么?!?/br> 桓彥范卻反應極快,沖著阿弦努嘴道:“貌美的小娘子,有人叫你吶?!?/br> 阿弦愣怔間,袁恕己先臉頰帶紅。 雖然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但剛剛重逢,卻也顧不上了,只不過才說了幾句,里頭旨意降,宣召三人進宮。 袁恕己囑咐阿弦道:“等你面圣出宮,直接便去崇仁坊我的家中,虞娘子如今在那里?!?/br> 阿弦正想去見虞娘子,想也不想便答應了。 袁恕己驀地想起少了“一個”,便問道:“玄影呢?” 阿弦道:“先前隨著阿叔去崔府啦?!?/br> 袁恕己皺皺眉,最終只是一嘆。 隨著太監進宮,卻并不是往含元殿,而是在麟德殿中。 直到進殿,阿弦才知道,這一次不僅僅是武后在,而是高宗也在。 三人自從進殿,高宗的目光一直都在阿弦身上。 見她身著女官官袍,雙臂的鳳羽翙翙如飛,頭戴粉白色的幞帽,巴掌大的小臉兒透著靈氣,雙眼清澈,整個人看著極為精靈,又不失高貴氣質。 高宗心里暗自贊嘆,武后悄然問道:“陛下,你覺著十八子如何?” 高宗低低道:“真不愧是本朝第一位女官,皇后的眼力的確不錯?!?/br> 武后笑道:“我的眼力卻是一般,最要緊的是這孩子的確能干,這一次江南之行,一路所做令人驚嘆,能得人才若斯,正可見我大唐的國運昌盛?!?/br> 高宗又問了幾句,阿弦一一對答如流。 武后在旁看著,見阿弦氣定神閑,回答問題不卑不亢,極有條理。 括州,永嘉,固安等地方,其實都有武后的眼線,阿弦等人在彼的所作所為,早隨著探報傳入武后的耳中。 此刻聽高宗問罷,武后含笑道:“陛下,十八子一行江南賑災,大有功勞,是不是得封賞才是?” “這是自然了?!备咦诘?,“一定要重重嘉獎?!?/br> 當即便擢升桓彥范為司衛寺主簿,阿弦也由戶部主事升為戶部員外郎,官升一級,除此之外,各有恩賞之物。 及至高宗退后,武后便命桓彥范林侍郎先行退下,只留阿弦一個。 武后道:“方才陛下問你是如何拿下括州刺史張勱的,我聽你并未說的詳細,你再跟我細細說一說?!?/br> 先前高宗詢問,阿弦只把自己同桓彥范林侍郎定計,里應外合三方合力等說明,如今見武后如此問,就知道必有緣故。 阿弦道:“娘娘想知道的是什么?” 武后笑了笑:“我想知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你是怎么想到這一句的?” 她果然都知曉了。阿弦道:“當時情形緊急,沒有可用的兵力能夠跟括州軍對抗,情急之下便想到了?!?/br> 武后沉吟:“你可知我聽說了此事后,心中作何想法?” 阿弦搖頭:“我猜不出娘娘的心思?!?/br> 武后道:“我捫心自問,如果是換了我在那種情形下會如何……我找不到比這更好的法子?!?/br> 阿弦抬頭看向武后,詫異。 武后卻泰然一笑:“我曾侍奉太宗駕前,對于太宗的言行舉止,爛熟于心,但我絕不會想到在那種情形下,可以用到這八個字?!?/br> 阿弦默默聽著。 武后道:“不得不說,你令我刮目相看,也許是因為你出身寒微,故而想事情都是從百姓的角度出發,所以你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如果此事我去處置,絕不會兵不血刃,至少得有百十個頭顱落地?!?/br> 她的話輕描淡寫,卻重若千鈞。 緩步走到阿弦跟前兒,武后道:“你抬起頭來?!?/br> 阿弦本袖手垂頭,聞言只得抬頭,武后打量著面前這張幾乎有些雌雄莫辨的清麗臉孔:“你不錯,這一次并未辜負,我甚是欣慰?!?/br> 字字擲地有聲。 阿弦無法面對她灼灼閃爍的雙眸,正要低頭,武后忽然道:“崔曄去南邊是為了見你?” 她忽然提起這個,阿弦不明所以,卻本能地戒備:“天官說是有些私事,大概是順路而已?!?/br> “若是順路就好了,”武后淡淡地說。 阿弦有些局促:“娘娘是何意思?” “你可知道……”武后凝視著她,“自從宛州大火,報了你殞亡的消息,崔曄同袁少卿曾先后請求要去調查此事?” 阿弦搖頭。 武后道:“袁少卿倒也罷了,但是崔天官也竟如此,著實讓我詫異?!?/br> 阿弦身不由己聽著,雖不知武后的究竟用意,卻也知道她絕不會無緣無故說這些話,只是仔細豎起耳朵聽著。 果然,武后道:“天官是我很看重的人,如今,讓我看重的人中,更多了一個你?!?/br> 這一句猝不及防地撞入耳朵,阿弦幾乎屏息。 武后道:“但是你總該明白,你是個女官,之前破格升你在戶部的時候,朝野之中多少議論跟反對之聲,你可都聽見了?” 阿弦道:“略有耳聞?!?/br> 武后輕輕地笑了聲,忽然似感慨般道:“他們瞧不起女人,你若是沒有能耐,他們便會變本加厲地踩踏,你若是有些能耐,便更要潔身自好,處處留心,免得他們在才干上壓不倒你,就在別的地方揪著不放?!?/br> 阿弦似懂非懂,武后道:“幸而你是個讓人放心的,自從上回你臨行前跟我說‘是為江南的千萬性命’之時,我便知道,我找對了人。但所謂‘從善如登,從惡如崩’,稍不留意,就會萬劫不復?!?/br> 武后說到這里,口吻忽然嚴厲了幾分:“我的話,你可聽明白了?” 阿弦納悶:“娘娘能否直說?我……有些不大明白?!?/br> 武后一愣,繼而啞然失笑:“我怎么忘了你這個脾氣?好,那我便跟你直說,當初袁少卿一心想去親自查探,我私心是不愿他去的,原因,正是因為他跟你的關系極好,甚至超出了尋常友人的距離,如果他趕了去,公事就變成了私事……” 阿弦若有所悟。 武后嘆道:“崔天官也是一樣道理。但我萬萬沒想到的是,他竟借著養病的借口,又特意往南邊走了一趟……” 阿弦不語。 武后看著她的眼神慢慢地有些銳利:“正如我所說,你們兩個都是我極看重的,但正因如此,我不想看你們被兒女私情纏繞。尤其是你,你必須行端坐直,比別人更要嚴以自律,現在你可懂了?” 阿弦點頭:“懂了。但是……” 武后看著她明澈無塵的眼神,幾乎又要失笑:“但是什么?” 阿弦認真道:“少卿身為我的知己,得知我的‘死訊’后,那樣的反應本也是理所當然,如果換過來,我也一樣會為了他那樣做。至于阿叔,也是同樣?!?/br> 武后挑眉。 阿弦繼續說道:“雖然我并沒有什么兒女情長,但我私心覺著,兒女情長跟辦好差事并不沖突。娘娘交代的差事,我一定會全力以赴去做,至于‘人言可畏’,只要自己問心無愧,我管不了別人的嘴里說什么,也不想管?!?/br> 她的這反應,在武后的意料之中,但真正聽著她認真執著的這些話,仍有些動容。 “正如娘娘所說,有些人總會千方百計找到你的不是,不管你做的多好,”阿弦若有所思道:“娘娘自己也知道的,所以有時候不必太在意別人說什么,對么?” 武后啼笑皆非:“越來越大膽,竟敢說到我頭上來了?” 阿弦離開大明宮往外,心里想著武后訓誡的話。 袁恕己當初想要接手偵查之舉,自是順理成章,但是崔曄……阿弦想到武后的“兒女情長”四字,又想到崔曄在固安城郊田埂上出現的那一幕…… 忙將腦中念頭揮去:“我又在胡想什么?皇后不過是杞人憂天而已。難道要當好官兒,就連尋常之‘情’都不能有了嗎?” 袁恕己早早料理了公務,只管在外頭等候多時,見她出來,便牽馬來迎,兩人并轡往崇仁坊而行。 走到半路,路邊一輛馬車經過,車中女子撩起簾子,往外打量,看見他們兩人之時,便叫“停車”。 阿弦早也瞧見,卻不知究竟,可是看那女子粉面朱唇,雙目盈盈,氣質出塵,竟有些類似盧煙年的氣息,她心頭怦然一動,就看的呆了。 正在打量,身旁袁恕己催促道:“看什么看,還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