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節
他手底下之人上前,從腰間的錢囊里取出了幾文錢交給那男子。 另一個便拉住那孩子,正要走開,那中年男子身后,一名婦人紅著眼睛沖了出來,叫道:“阿寶,回來!” 男孩子聽到娘親的呼喚,掙扎起來,卻給那人緊緊地攥著手腕,喝罵道:“混賬東西,撒什么歡兒!還不消停些?不然先打折了你的腿!” 婦人胡亂哭道:“我們不賣了,不賣了!死也不要賣了!” 那中年男子先是眼眶微紅,繼而喝道:“糊涂,賣了不比跟著我們餓死好?” “我寧愿一家人一塊兒死!”婦人跪地,嚎啕大哭。 母子相隔雖不遠,卻似生離死別。 旁邊眾多百姓流民眼睜睜看著,有的人濕了眼眶,有的卻面無表情,自從災情嚴重以來,這種類似之事已經太多了…… 桓彥范雖不知前情后果,但看這種母子分離的慘狀,正要沖過去,身旁卻有個人殺出來,舔著舌頭問道:“小郎君,你這碗粥不吃的話,可不可以給我?” 若非他提醒,桓彥范差點兒將這粥潑了,聞言一愣,舉手把粥碗遞了過去。 流民大喜,雙手捧著碗,迫不及待地仰頭喝起來。 就在此刻,林侍郎喃喃道:“那孩子才多大?應該是不超過十歲吧?這不是違反了本朝律例么?” 按照唐律,嚴禁販賣十歲以下的孩童,就算是有家長同意,也一律視作違法,重刑處置。 阿弦冷哼道:“怪不得還嫌我年紀大了呢?!?/br> “你們、在說什么?”桓彥范并不知道方才那一節,按捺胸中怒火問。 林侍郎便將方才鼠須男子來問價之事說了。 桓彥聽罷,怒極反笑道:“好啊,問價問到朝廷的黜置使頭上來了,不如我們一起去問問這括州刺史,他到底準備出多少價兒!” “就是,這滿街的人死的死將死的將死,還有那些禿鷲鬣狗般的人逡巡吃人呢,他到底管不管!”林侍郎咬牙。 阿弦道:“兩位?!?/br> 兩人都看向她,阿弦道:“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前方有個小客棧,我們去那里落腳再做商議?!?/br> 這話如果是在才出長安的時候說,只怕林侍郎第一個得不答應,但此刻聽阿弦開口,卻委實不敢怠慢,漸有馬首是瞻之意。 當即三人往前而行,因災情緊急,只想著要商議對策,卻忽略了阿弦也是初來乍到,為何會知道有小客棧之事。 落腳之后,林侍郎急忙說出心中所想:“主事有何打算?我們是奉命的欽差,眼見這江南的災情比所報之的更嚴重,我們若不盡快出面配合括州刺史調度安排,隨著天氣日漸更冷,只怕不知還有多少人喪命,別弄得不可收拾才好?!?/br> 阿弦道:“侍郎說的很是,災情的確緊急,但越是緊急,我們越不能急亂,侍郎不如自問,之前朝廷所派的那些欽差哪里去了?為何他們來了那么多人,竟一點效用都沒有?” “這……”林侍郎無法回答。 阿弦道:“自從來到括州,我心里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覺著這括州像一個地方?!?/br> 兩人齊聲問道:“像是哪里?” 阿弦道:“豳州?!?/br> 當初的豳州,因為地方偏僻又處在交戰之地,地方官無法維持治安,弄得散兵跟馬賊多處滋生作亂,就算朝廷派了再多的人前來,也無法壓制早已經強大的地方勢力,所以竟不明不白地死了好幾個官吏,這種情形,直到袁恕己來到才有所改變。 阿弦道:“可就算是袁少卿那樣能耐之人,也是因為從豳州大營里借了士兵,才鎮壓住了本地那些為非作歹的豪紳。如今我們又有什么?” 林侍郎想了會兒:“豳州乃是邊境偏僻之地,不受管教無法無天的化外之民多些,但是括州,到底也算是個富庶地方,應該不至于那般?且當時我們出京,朝廷派了三百兵馬護送,這會兒既然已經到了,我們便可出面調用,以防萬一?!?/br> 阿弦問桓彥范道:“括州的本地兵力有多少?” 桓彥范畢竟是金吾衛之人,來之前是做過研究的:“括州本地的府兵便有萬數,至于地方豪富之輩等私募的團練等,少說也要成百乃至上千?!?/br> 林侍郎細細一想,更是啞口無言。 阿弦道:“所以這里跟豳州的確有所不同,在豳州,大營的兵力壓制全州,所以袁少卿行事勢若破竹,但是括州不成,就算動兵,他們也絕不會聽我們這些遠道而來的?!?/br> 桓彥范道:“好,那么該如何行事?” 阿弦道:“還是那句老話,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闭f罷這句,又道:“可在此之前,我們要先做一件事?!?/br> 括州,北閣塔。 這塔原本是本地寺廟所有,因水患之故,和尚們死的死,散的散,寺廟空了,先前便被流民占領。 后來,刺史命將北閣塔重新收拾出來,作為敬齋祈福的所在。 只不過近來有人傳言,說是這北閣塔里死了人,夜晚會聽見幽幽鬼哭等的說法。 這北閣塔距離客棧只有兩條街的距離,在桓彥范跟阿弦趕到之時,天正下起濛濛細雨。 桓彥范道:“你確定要這樣做?你怕跟他們硬抗冒險,如此卻不冒險了么?” 阿弦不答,只是沖他一笑,縱身躍起,翻墻入內。 桓彥范無奈道:“可真是個急性子?!毕肓讼?,又自個兒笑道:“不過我喜歡?!?/br> 他輕輕地一躍而起,也隨著阿弦跳進了寺內。 塔下有兩名守衛,桓彥范飛出兩塊在外頭地上撿到的石子,兩人只覺得眼前一昏,雙雙暈厥。 桓彥范對阿弦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如何?” 阿弦向他舉起拇指一晃。 當下兩人分頭而行,桓彥范往塔上三層,阿弦卻轉身掠向寺廟深處, 且說桓彥范步步提防,直到推開三層塔的內門之后,他整個人呆住了。 就在塔身之中,居然關押著好些幼小的男童女童,小孩子們不知所措地被用繩子捆在一起,有幾個不知何故已暈了過去。 桓彥范掃視忍著鼓噪的心情,上前將孩童們身上的繩索解開,有幾個小孩子便嚶嚶地哭了起來,有個年長些的孩子大概懂事,滿是稚氣問道:“你是大惡人派來的嗎?” 桓彥范道:“不,我是大好人派來的?!?/br> 許多孩子便天真而高興地笑了起來。 桓彥范的心情復雜之極,只得暫壓下一切,正要領著眾孩童出門,意外地卻發現其中一個暈厥未醒的瘦弱孩童的手腕跟身上,都帶傷痕。 與此同時,寺廟深處的靜齋之中。 窗紙上,映出兩道影子,其中一人道:“這次朝廷的賑濟米糧,布匹,錢銀等,實在猶如及時雨一般?!?/br> 另一個說道:“此事要做的機密些,切勿走漏風聲。因為前次欽差半路遇害之事,朝中引起軒然大波,不知此事可跟使君等相關?” 先前那人道:“這就未免太看得起我們了,一則鞭長莫及,二則,就算我們再大的膽子,也不至于就猴急的在欽差才出長安就要動手,這不是故意要惹朝廷的注意么?” “不是你們則最好?!?/br> “放心就是了。不過……又是什么人如此大膽呢?” 兩人毫無頭緒,那叫“使君”的便勸酒:“橫豎如今錢銀即將到手,請回頭轉告……” 正說到這里,忽地聽到外間一陣鼓噪,竟是有人高聲叫道:“有刺客,拿下!” 阿弦正在凝神靜聽里頭對話,猛然聽到聲音仿佛是從寺塔的方向傳來,她生怕桓彥范有事,也顧不得留意里頭之人,縱身便要掠回,查看究竟。 誰知身形才一動,就聽到利器破空的聲音傳來,大大超出阿弦意料。 她萬沒想到屋內之人竟會來如此一招,但僅僅一招,便流露高手風范。 阿弦腰肢一扭,幾乎跟里間射出的那“暗器”擦身而過,“怵”地一聲,腰間的棉袍已給割破,那物卻一直撞落地面,發出碎裂聲響,原來是一只瓷杯。 能把輕薄的瓷杯耍弄的如此出神入化,阿弦心中凜然,要逃也已來不及,隨著酒杯落地,里頭的人也早掠了出來,不偏不倚擋住了阿弦的去路。 阿弦抬頭看時,卻見此人黑巾蒙面,面具后的雙眼暗黑冷酷。 目光隔空相碰,這人微微震動,脫口叫道:“十八子……”話剛出口便知失言,此人忙掩口噤聲。 阿弦卻已生疑:“你是誰?” 這人見一時失言走漏消息,索性冷笑道:“要你命的人!” 阿弦冷哼道:“癩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氣?!?/br> “鐺鐺鐺!” 黑夜中敲鑼的噪音仍在急促地繼續,悚然驚魂。 阿弦雖惦記桓彥范,但面前之人卻不是個好對付的,何況更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思量間,人影一晃,是此人閃身掠了過來。 阿弦見那身形幽魅如鬼,心中暗驚。 聽這人跟那使君的對話,像是極有身份,又知道她是十八子,那必定是來自長安了。 難道,長安城里有人跟括州刺史私通? 可既然被她發現了真相,只怕對方一定要殺人滅口……而她絕不會就這樣窩囊地死在這種齷齪地方。 “來得好?!卑⑾叶稊\精神,不再顧慮其他,合掌而上。 她原先本身的武功底子頗佳,當初從桐縣往長安而來的數月,也多蒙受崔曄教導,有道是名師出高徒,阿弦雖不敢自稱高徒,但也終究有所小成。 因阿弦在長安并沒如何施展自身的武功路數,此人又因她的清弱相貌、女子身份先入為主,故而以為會手到擒來,沒想到竟如此難辦! 縱認真應對也只能同阿弦對個平手,要將阿弦拿下,只怕要過個百招開外才見真諦。 “此人”的身份的確特殊,且身后估計還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的所為,跟阿弦纏斗這許久,他心里也漸漸焦躁起來。 看阿弦氣定神閑的模樣,忽道:“崔曄都快死了,你卻還在這里悠哉悠哉?!?/br> 阿弦本有條不紊沉著應對,聽到這句,身子涼了半邊,方才縱身躍起進擊,這句話入耳的瞬間,直接就墜跌地上,一個踉蹌。 那人見此話果然奏效,不由陰笑兩聲。 阿弦雖覺著他興許是在故意地想攪亂她的心神,可是這句話,就如同會動的魔咒,直直地鉆進她的心里,心頭那一點似曾相識的疼又開始顫動。 “原來你不知道?”這人絮絮善誘,道:“他可是聽說你的噩耗后,就一病不起的呢?!?/br> 阿弦抬頭:“你說謊?!彼男奶鴣y了,面上卻還鎮定,斬釘截鐵地說道:“你說謊!” “我說謊?”這人似笑調侃的口吻,“聽說他之前出使羈縻州后本就傷了根本,多虧孫思邈出面給他吊命而已,啊對了,據我所知,窺基和尚也去探望過,還說他什么……妄動心頭血之類,損了神氣之類,不知是不是胡話?!?/br> 窺基……心頭血……神氣…… 那夜晃動的金光復出現眼前,阿弦忽然覺著胸口的那護身符開始發熱,貼著心guntang,燙的那股疼似彌散開來,四面八方地開始蔓延。 而眼前之人見言語奏效,時機正好,遂桀桀一笑,縱身而起欲行致命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