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節
武后將他遞上的折子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復合起來。 “這上頭所說屬實?”武后問。 狄仁杰道:“周國公的供詞是一, 另外國公府內搜出來的藥丸便是物證,還有兩名國公府的下人佐證?!?/br> 賀蘭敏之原先一言不發, 但在跟袁恕己私下談了之后,才同狄仁杰供認。 原來他在進宮之前,曾服用了番僧摩羅王給的藥丸,那藥名為“忘憂丹”,是敏之特意向番僧求的。因為他為賀蘭氏之事每每痛不欲生,可一旦服用此藥, 便會飄然如仙,忘記所有憂愁痛苦。 敏之道:“那藥雖從不曾有事, 但這次我竟做出這種驚世駭俗之舉, 我思來想去,再無別的可疑,你若不信,自去我府里找, 問我的貼身使女云綾就知?!?/br> 狄仁杰果然親自帶人往國公府走了一趟,對侍女云綾說是敏之的意思,云綾才敢去密室捧出一個盒子。 她道:“原先這是十二顆藥丸,先前宮內來傳, 殿下正感不適,便命我取了一顆服用?!?/br> 這盒子里統共還剩下一顆拇指大小的藥丸,狄仁杰湊近嗅了嗅,便知道里頭有曼陀羅葉。 含元殿內,狄仁杰道:“我又特請了兩位御醫前去查驗,的確無誤,傳說這曼陀羅原本是神醫扁鵲調制‘麻沸散’的重要一味藥物,但若用量不當,容易使人癲狂不治,而這藥的分量拿捏是最難的,是以極少有醫者用此味?!?/br> 武后點頭。 狄仁杰道:“那藥里除了曼陀羅外,還有雄黃,白礬等物,長期服用會讓人身體虧虛,重則斃命。又傳說會令人產生幻覺,忘乎所以?!?/br> 武后道:“那么那日敏之在宮里,便是藥力發作?怪道當時我看他似神志不清,幾乎如同中邪的模樣,卻不知他因何突然行刺?” 狄仁杰道:“據周國公所言,那日他進宮門后,模模糊糊便像是回到了魏國夫人身亡那日,當時殿下入內行刺,本并不是看見了娘娘,他說……在他面前站著的,是武惟良,武懷運兩人。因此才怒不可遏,幾乎錯手傷了娘娘?!?/br> 武后皺眉道:“原來是觸景生情??珊蘅蓱z,卻又可嘆?!?/br> 狄仁杰靜靜聽著,此刻便問道:“臣所查事實便是如此,如今周國公仍在大理寺羈押,不知娘娘是如何批示?” 武后笑了笑:“這兩日,公主跟太子不停地為了敏之向我求情。說他并無行刺之心,如今看來,倒像是給他們說中了?!?/br> 狄仁杰不語。 武后又道:“我方才聽你說的那幾味藥物,似乎耳熟,深深一想,竟有些似是五石散的方子,記得老神仙孫思邈曾說過,但凡遇到這種類似的藥方,一定要即刻銷毀,免得禍及后人。愛卿你可明白了?” 狄仁杰躬身:“是?!?/br> “至于敏之……”武后皺眉忖度半晌,“這一次事出有因,并不全怪他,姑且罷了?!?/br> 周國公的車駕回府,對于大明宮外的平民百姓而言,這自然是最尋常不過的一幕。 只有敏之知道,自己同死神擦肩而過。 在囚牢里拘了兩日,他的頭發散亂,衣冠不整,只有神情依舊是高傲不改。 云綾早聽聞敏之回府,已經命人準備下熱水,果不其然,敏之一進門便將頭頂冠子摘下,隨意扔在旁邊:“備水沐浴?!?/br> 云綾道:“殿下,水已經備好了?!?/br> 才要往內,里頭楊尚轉了出來,行禮道:“恭迎殿下?!?/br> 敏之駐足回看。 楊尚道:“同恭喜殿下遇難成祥,無恙而歸?!?/br> 敏之瞥她一眼:“夫人辛苦?!钡痪?,徑直入內。 楊尚本還有話說,卻被他一句扔下堵住,立在原地,一時色變。 室內,屏風之后,云綾握了一塊兒絲帕,輕輕地給敏之擦背。 眼前水汽氤氳,浸潤的他艷麗的容貌朦朦朧朧,竟有幾分溫柔。 云綾正看,敏之忽然揚首道:“這兩日可有事?” 瞬間遲疑,敏之已睜開雙眼。 被他凌厲的目光逼視,云綾低頭道:“夫人她……很是擔心殿下,所以……” “所以怎么樣?” 云綾深吸一口氣,卻極小聲回答:“夫人請了太子殿下,懇求殿下,幫忙說情?!?/br> 水中,敏之一聲不吭,只有水滴從漆黑的頭發上滾落。 云綾察言觀色,正要替他擦一擦鬢邊的濕發,敏之卻忽然抬頭,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拉入了浴桶之中! 而就在外間,楊尚帶著兩名貼身侍女走來,正欲推門而入,忽然聽到里頭異樣的響動。 楊尚止步,臉色尷尬。 楊尚身邊的侍女道:“夫人,一定是云綾趁機狐媚,要不要趕進去……” 另一個道:“這會兒進去擾了殿下的興致,你不要命了?” 楊尚默默不語,耳畔盡是里間的水聲,呻吟聲,此起彼伏,仿佛永無停止。 終于,楊尚微微昂首,聲音平靜道:“殿下喜歡怎么樣,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兒了,都跟我回去?!?/br> 楊尚臨去前,又道:“叫人給準備幾套衣裳,聽里頭傳喚便送進去,天兒都冷了,還如此胡鬧,沒顏面是小事,不要真的冒了寒得了病?!?/br> 兩名侍女見她如此“心胸寬廣”且又“慈悲為懷”,對視一眼,雙雙道:“夫人賢德?!?/br> 果然被楊尚料中,不多時,云綾便叫送衣裳入內。 換好衣衫后,云綾便捧了衣物進獻賀蘭敏之,后者才將陡然而生的兇性跟牢獄里的郁積之氣發泄完畢,臉色白里泛紅地歪在榻上,身上只披著一件兒錦繡斑斕的黑色袍子。 云綾上前道:“殿下,更衣了?!?/br> 敏之方緩緩睜開眼,忽道:“小十八呢?” 云綾一窒:“阿弦……他自是在戶部當差?!?/br> 敏之眼睛幾眨,不知哪里來了一股力氣,從榻上一躍而起:“在戶部?我看未必,讓我猜猜他在哪里……” 他撫摸下頜喃喃自語:“袁恕己不會不自量力,一定會送他在個妥帖的地方,長安城里能護得住她的……窺基?不對,多半是崔曄?!?/br> 云綾抖開衣裳,為他穿戴整理。 敏之看看新換的衣物,他生性喜愛鮮亮之色,此事著明翠色的緞服,仿佛是最純粹的翡翠之色。 手指緩慢撫過柔軟順滑的緞面,敏之自言自語道:“得不到的……總叫人心癢難耐?!?/br> 云綾不知他指的是誰。 敏之忽然盯向她:“小云,你說我若是去跟崔曄要人,勝算有幾分?” 云綾一震:“殿下……”她遲疑著,壯膽說道:“殿下才化險為夷,還是在府中好生保養才是,也不要再讓夫人跟我們為殿下擔心了?!?/br> 敏之笑:“你為我擔心,我是信的,至于別人……我還沒死呢,就開始重敘舊情,興許是盼著我早死呢?!?/br> “殿下,夫人也是為了殿下……” 敏之卻沒耐心聽她說完,撇下出門。 他在門口叫了一人,吩咐:“去打聽打聽,看看十八子如今在哪里?” 崔府門前。 阿弦一抬頭看見崔府匾額,嚇得幾乎縮回轎子里:“怎么是這兒?” 崔曄在后躬身而出,整了整衣冠道:“這是我家,有何大驚小怪?” 阿弦道:“正因為是阿叔家中,我才不要來,”她用一種微微懇求的語氣道,“阿叔,我這里有窺基法師給的護身符呢,一定無事,我還是回平康坊了?!?/br> 眼見她轉身,崔曄道:“站住?!?/br> 那股被定身的感覺又來了…… 阿弦頓足,回頭道:“我什么也不懂,會給人嘲笑的?!?/br> “你需要懂什么?”崔曄略覺意外。 阿弦皺著眉冥思苦想:“這還要問么?就像是知書達理,察言觀色,長袖善舞,八面玲瓏……” 崔曄道:“你這說的是什么?” “是為人處世的大道理?!?/br> “大道理我倒是沒看出來,”崔曄笑了笑,“卻像是教坊里的頭牌歌舞姬?!?/br> 阿弦目瞪口呆:“阿叔!” 崔曄轉身,又恢復了淡淡的口吻:“快些跟上?!?/br> 阿弦看著他的背,一甩手,本要賭氣跑開,卻仿佛他身上有根無形的線拴住了,牽引著她。 蔫頭耷腦地跟在后頭,兩人之間隔著七八步距離,阿弦低著頭,猶如一個戰線拉長的小小尾巴。 門口的眾家奴見了她,卻都十分喜歡,礙于崔曄在面前不敢出聲,只是頻頻拿眼睛示意招呼。 阿弦也勉強露出笑容,舉手胸前,悄悄地跟他們招呼。 入了府中,崔曄頭也不回:“你跟他們混的倒是極熟,竟比我還熟了?” 驚嚇。先前阿弦跟門上的幾人不過是眼神示意,她揮手都是偷偷默默地,他又如何知道? 阿弦決定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看,謹言慎行。 將阿弦領到書房,崔曄道:“你且在這里稍坐,我先去見老夫人跟夫人?!?/br> 阿弦倒是樂意,至少她不必去見兩位夫人了:“阿叔自便?!?/br> 崔曄去后,阿弦便在書房里轉來轉去,卻見這書房很是闊朗,足有她在平康坊的那房子大小,且更見古樸雅致。 阿弦嘖嘖嘆服,不知不覺步入里間兒。 卻見右手邊一個圓月形多寶閣,陳列著古銅鼎,花瓶如意等物,窗戶旁側是一面貼墻書柜,琳瑯滿目地圖書。 前方才是一張同樣極寬闊的大書案,上頭同樣堆積著好些書卷,奇怪的是東西雖多,卻絲毫不見雜亂,反而書香雅意撲面而來,叫人肅然起敬。 阿弦仰視著那一整排書:“這些阿叔都看過嗎?實在了不得?!?/br> 她只是這般端詳,已經頭暈眼花。 喘了口氣,阿弦索性在書桌后坐了,不料舉手時不留神將一卷書打歪,從桌上跌落下來。 阿弦忙撿起來,無意中卻看見右手側的抽屜裂開一道縫隙,里頭若隱若現,竟像是一張猙獰的臉。 額頭冒出冷汗,阿弦猛地竄跳了起來,那東西仍在抽屜里未動。 阿弦遲疑了會兒,壯著膽子將抽屜拉開:“好大膽!給我顯形!” 一面昆侖奴面具靜靜地躺在那里,猙獰的眉眼口鼻,卻透著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