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節
他隨口說了一句,不見搭腔,便回頭看向阿弦。 卻見阿弦盯著那輛緩慢從眼前經過的番僧車駕,雙眼瞪得大大地,眼中卻似是驚懼之色。 王主事只當她從未見過番僧的行徑,故而受驚。他雖然有些看輕阿弦,但卻也是個嘴硬心軟之人,便道:“不用怕,他們雖然舉止怪異,但在長安地界,還不敢放肆作亂?!?/br> 阿弦卻仿佛沒聽見這句,仍是駭然盯著那車駕,忽然間她猛地扭開頭,舉手在眼前用力一揮,口中厲聲叫道:“走開!” 王主事嚇了一跳:“怎么?”還以為阿弦是在說自己。 這會兒王主事因看著她,便沒有留意前方車駕上,那原本端然而坐雙眸微垂的番僧,忽然慢慢地扭過頭來,往這邊看了一眼。 然后番僧嘴唇蠕動,似低低說了句什么。 阿弦一揮之下,抬起頭來,兀自是驚魂未定的神色。 王主事納悶:“十八!” 阿弦一個激靈,這才反應過來,忙收回目光:“主、主事!” 王主事道:“你在發什么呆?還不跟我走?” 阿弦道:“是,是!” 跟隨王主事繼續往前,阿弦忍不住回頭又看一眼那遠去的車駕,在車駕旁邊,有許多善男信女依依不舍地跟隨,仿佛見到了真佛,但是在阿弦看來……卻另是一番叫人望而生畏的景象。 番僧的車駕之外,除了他的那些隨從,另外還有大大小小地十幾個魂靈,隨著車行而上躥下跳,左沖右突,它們并不懼怕陽光,也不怕熱鬧的人群,反在人群之中竄來跑去,不時地在某些人身邊兒停留,聞聞嗅嗅,好似在找尋什么……獵物。 阿弦看過許許多多光怪陸離的場景,但還是頭一次看見這種令人膽戰心驚的駭異景象。 方才她只顧驚看,不妨其中一只鬼似乎嗅到異樣,便扭頭打量,然后向著她沖了過來! 不料那番僧低低一念,那鬼才離開阿弦,仍跟著隊伍去了。 可是方才被那鬼沖撞,撲面的腥寒之氣卻揮之不去,又讓阿弦有種久違的牙齒打顫的難受感覺。 阿弦正忍著不適跟王主事往延壽坊而行,忽然人群中有個聲音,興高采烈叫道:“十八弟!” 這聲音甚是稚嫩,阿弦一時想不起是誰,回頭看時,卻見一個半大孩子從人群中鉆了出來,叫道:“十八弟,我在這里!” 阿弦看的分明喜出望外:“八角!” 原來這小童竟正是孫老神仙的侍童八角,之前聽說孫思邈離開了長安,老神仙萍蹤不定,阿弦只以為再也見不到了,誰知竟在此見到八角。 阿弦忙道:“你怎么在這,老神仙呢?” 王主事見阿弦又跟個小孩兒寒暄,本不耐煩要催,驀地聽見“老神仙”三字,便忙噤聲,反而豎起耳朵。 八角喜滋滋看著她,道:“我師父沒回來,玄影呢?” 阿弦道:“玄影在家里,你怎么不伺候你師父,他老人家是在哪里耽擱?” 八角才要回答,忽然及時捂住嘴,又道:“差點兒犯了大錯,這個我可不能告訴你?!?/br> 之前盧照鄰離開長安后不久,孫思邈也飄然而去。 后來阿弦也風聞孫老神仙是去照料盧照鄰了,當時長安城里眾人還略得安慰,都寄希望于孫老先生的妙手回春。 此時見八角“守口如瓶”,阿弦只當他是不敢把孫思邈的住處隨意透露,免得世人知曉后聞風而至,阿弦便道:“那好吧,你回長安又是何事?” 八角拍拍胸前包袱:“我來找崔天官,給他送藥的?!?/br> 阿弦一驚:“找阿叔送藥?” 八角道:“是啊,師父新煉了藥,特讓我快送回來,免得耽擱了天官的舊疾,”八角畢竟是個孩子,又不禁得意洋洋道,“這也是相謝天官……”忽地又緊緊捂住嘴。 阿弦又是詫異,又是笑道:“你怎么啦?總是話說半截?!?/br> 八角吐吐舌頭:“我不敢說了,一看見你,就想什么都說出來,要真的說出來就壞了大事了,師父會狠狠打我。我不說了,先走了!” 阿弦才要叫住他,八角卻生怕自己忍不住,撒腿鉆入人群,消失之前又叫道:“等我送了藥自去找玄影玩?!?/br> 阿弦無奈,笑著一搖頭,耳畔聽王主事道:“這個小孩子所說的師父,可是老神仙孫思邈?” 阿弦回頭,卻見王主事一臉探究。阿弦只得道:“是?!?/br> 王主事滿臉驚艷:“你居然認得老神仙?” 阿弦撓撓頭:“不算,其實是阿叔、其實是托了崔天官之福?!?/br> 說到這里,阿弦忽地愣住。 八角的聲音在耳畔想起:“差點兒犯了大錯……” “相謝天官……” 阿弦舉手捂著額頭,心底飛快地掠過一幕幕場景:煙年自殘,崔曄“投毒”,他手中拿著那個玉瓶…… 阿弦忽然想起,之前在孫思邈宅院休養的時候,曾看見過藥架上放著類似的玉瓶。 而崔曄曾對她說: “不要斷章取義,要知道就知道全部……” “至少是現在,不要指責我?!?/br> “我答應阿弦,你一定會知道真相?!?/br> 崔曄的聲音還在耳畔回響。 阿弦眼前,卻徐徐地出現一副畫卷。 層巒疊嶂,樹蔭蔥蘢。于那無邊的蒼翠之中,有幾間屋宇若隱若現。 屋子前方,是一片碧色湖泊,猶如一塊兒翡翠靜靜臥著。 而在不遠的蜿蜒山道上,一輛小小馬車緩緩馳來。 最后,馬車停在那簡陋的竹門前,然后,從車內走出一個人來。 一襲青色粗布裙子,隨著山風飄蕩,下車之人身段纖瘦,才站住腳,似乎不勝山風吹拂,往前一個踉蹌。 可雖然衣著簡陋毫無釵環點綴,但從那窈窕端莊的背影仍能看出是個絕代佳人。 而在竹籬之內,花木扶疏中,有道同樣清瘦憔悴的影子,手中拄著一根竹杖,有些腳步不穩地往前。 兩人隔著一道稀疏竹籬,兩兩相望。 所有千言萬語,也都在這一眼之間了。 第145章 被鬼追 阿弦幾乎無法相信自己所見。 雖然在跟崔曄談過此事后, 阿弦選擇相信崔曄, 但畢竟她所見的場景太過詭異而真實。 又加上得知了盧照鄰同盧煙年之間的內情,這毫無疑問就解釋了崔曄“投毒”的原因, ——興許……是因為崔曄無法忍受這一宗不倫之事以及自己的夫人“紅杏出墻”,所以選擇一了百了, “殺”死了煙年。 但是阿弦卻也始終記得崔曄答應過她的那句話。 所以她并沒有像是第一次一樣沖動地指責崔曄,而是捏著一把冷汗, 隱忍不語。 沒想到就在這猝不及防的時候,真相已在眼前。 如夢初醒,又似醍醐灌頂。 阿弦呆呆站在原地,心情起伏難以言喻,第一個不可遏制地念頭,竟是想立刻去找崔曄。 雖然阿弦不知道去找他做什么, 只是想要盡快見到他,或許是因為揪了這么久的心終于放下, 也許是因為他果然并沒有辜負所說的話, 她也并未錯信了他的人品。 她想當面兒跟他說一聲…… “十八,阿弦!”耳畔是王主事催促的聲音。 阿弦醒神,發現王主事白胖的臉放大,在眼前搖晃。 王主事覷著她道:“你今日怎么精神恍惚的?” 阿弦回神, 抬頭看看天色,卻見不知何時太陽已經消失在烏云背后,天地間灰蒙蒙地。 延壽坊,涂家。 涂老娘抱著五歲的孫兒, 不停地擦著眼淚,旁邊榻上是病中的涂老爺子,老頭白發蒼蒼,容顏枯槁。 王主事道:“兵部那邊早已經定論了,涂明的確是擅自離隊,因為你們不認,我特又走了幾趟兵部核實,因此還被人嫌罵多事了呢,你們的心情我明白,但事實便是事實,還是不要再折騰下去了?!?/br> 王主事說到這里,便向阿弦使了個眼色,想讓她跟著幫腔。 然而阿弦因在來路上被連續驚嚇,心里琢磨那舉止古怪的番僧,以及崔曄所做,當然未曾留意。 王主事無奈,只得自己繼續又說道:“兩位都一把年紀了,縱然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了底下小的著想。要知道當初若不是太子殿下仁慈,懇請陛下修改了逃兵法,這會兒你們一家子只怕早也被牽連了……如今是這樣的局面,怎地還不知足?” 涂老爺子聞聽,便拍著床榻叫道:“我寧肯痛痛快快地死了,也不要不明不白地活著,我們一把年紀,已不在乎別的,但唯獨要為了我這孫兒著想……” 老頭兒畢竟病重,才說幾句,便劇烈地咳嗽起來。 阿弦見狀忙跑過去,輕輕地為老人家捶背。 此時涂老娘便抱緊孫兒,擦淚道:“我們阿明不是那樣的人,一定是哪里錯了?!?/br> 王主事因覺是許圉師親自吩咐下來的,這才幾次跑腿好言相勸,見兩人如此不識抬舉,眼中透出怒意:“你們、你們……真是老糊涂!” 涂老爺子咳的渾身顫抖,小孫兒跑過來抱住,叫道:“爺爺!” 雖然年紀小,卻極懂事,小孩子仰頭擔憂地看著家長,額頭上一道未曾愈合的傷口十分醒目。 阿弦看著面前一老一小。 然而望著這小孫兒的時候,卻見場景變化,——竟是這涂家小孫兒獨自在門口玩耍。 忽然幾個大些的孩子呼嘯而來,將他圍在中間。 那些孩童一個個指著他,推推搡搡,恥笑道:“你爹是逃兵!”眾頑童又撿起地上石子,紛紛擲向這孩子。 一顆石子打在小孩兒額頭,鮮血頓時流了出來,小孫兒跌坐地上,哇哇大哭起來。 阿弦定神,手指在小孩子的額頭輕輕撫過:“還疼么?” 小孩子搖頭:“不疼了?!?/br> 此刻王主事因見說不通,跺腳道:“你們若還如此,此事我也管不了的?!彼~步往外而行。 阿弦忙道:“主事!”阿弦放開涂老爺子,往前追了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