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節
回到房中倒頭就睡,睡夢中依稀聽到爆竹之聲不絕于耳。 次日早上醒來,窗欞紙上泛白,阿弦推開窗看了眼,地上雪了一片,屋門口處卻已經被掃出了一條干凈小徑。 阿弦先是一驚,繼而反應過來是虞氏所為,便重重地又倒了回去。 頭落在枕上,忽然覺著底下有什么硌著,阿弦扭了扭脖子,回想起來從昨晚上就有些不舒服,只是太倦了未曾留意。 還以為誤壓了什么東西,隨意舉手順著枕頭底下摸進去,片刻,卻自里頭摸出了一個紅色的緞封。 阿弦意外,不知這是何物。 半晌拆開看時,卻吃了一驚,原來里頭竟放著十枚整整齊齊的開元通寶。 猛然直起身子,阿弦定睛看著面前的銅錢,“開元通寶”成于武德年間,由書法大家歐陽詢制詞書寫。 阿弦從小到大,逢年過節,就算是最艱難的時候,在除夕夜晚,老朱頭都會給她一兩枚通元寶錢,寓意“壓歲”。 先前并不懂事,得到一枚銅錢會高興許久,然后不知不覺就花光了,后來在桐縣定居,阿弦漸漸長大,老朱頭的食攤也很好,壓歲錢也漸漸增多。 阿弦起初還攢了些時日,把那些錢都串在繩子上藏在箱子底兒,珍愛摩挲許久,卻終于因種種別事兒零散用盡。 這次忽然看見熟悉的此物,阿弦如何能不驚心。 呆看了片刻,阿弦叫道:“虞jiejie!jiejie!”才要下地,虞氏從外轉了進來:“何事?” 阿弦舉起手中的錢幣:“這是從哪里來的?” 虞氏一愣,上前看了看:“這不是尋常的寶錢么?莫非不是十八弟弟的?” 阿弦將寶錢緊緊地攥在掌心。 當然不可能是袁恕己,因他不知此事,且昨夜他跟自己在一起,而以袁恕己的性子,如果要給她,自然當面就給了,何必如此。 但…… 在桐縣的時候曾有一次,阿弦拿著寶錢炫耀,給陳基知道了壓歲錢之事。 于是次年春節,年陳基便也給了阿弦十個錢。 阿弦驚喜之余不敢要,陳基還道:“伯伯給你的你怎么就要了?哥哥給你的就不要了?” 阿弦這才喜滋滋地留下。 “難道是他?!卑⑾矣行┎桓蚁嘈?。 這日阿弦來至周國公府,卻得知賀蘭敏之昨兒進宮赴宴,吃醉了酒,現在還未起身。 阿弦便對云綾說起虞氏之事,云綾笑道:“先跟你你總是推辭不受,所以主人不耐煩了,索性直接把人送了去?!?/br> 阿弦道:“不管送哪位jiejie過去,我只是怕委屈了他們?!?/br> 云綾道:“送別人過去,她們委屈或者有的,但絕不是小虞,你難道不知道?當初她能活命,看著像是主人相救,其實卻是因為你。小虞雖然命運坎坷,卻是個頗有心的人,她一心向你,你就不要辜負就是了?!?/br> 阿弦道:“公子舍得嗎?” 云綾笑道:“你看府中這許多人,他高興了,當貓兒狗兒似的逗弄逗弄,不喜歡了,一概攆了打了,都是有的?!?/br> 云綾面上掠過一絲陰翳,復道:“你也該知道主人的性子,所以小虞過去,別人興許覺著是她落下高枝兒自討苦吃,我私心里覺著,卻是她的明智之選?!?/br> 阿弦向來覺著云綾是個冷靜通透的女子,又也的確明白敏之的性情,于是點頭。 有小丫頭匆匆道:“主人醒了?!?/br> 云綾跟阿弦忙來到里間,果然見賀蘭敏之披著一襲海藍色的袍子從里走了出來,頭發仍是披散著,顯得十分慵懶。 敏之揮揮手,眾人無聲退下,包括云綾。 他看著阿弦:“你昨兒玩得可好?” 阿弦不知他指的是什么,敏之道:“我不是送了個美妾過去么?”他斜睨阿弦,忽然嗤嗤地笑起來道:“有美人兒投懷送抱,你可開了葷不曾?” 阿弦皺眉,只當不懂:“多謝公子美意?!?/br> 敏之道:“看不出來你瘦歪歪的,倒是挺可人疼。小虞人雖在我這里,心卻早在你身上了,好好對她就是?!?/br> 阿弦暗中翻了個白眼。 敏之吃了口淡酒:“你最近給我惹了些事出來,我反賜你美人,若此事給武三思知道,又要跟我不依起來?!?/br> 阿弦疑惑道:“梁侯怎么了?” 敏之道:“我也不知他是怎么了,昨兒在宮中吃的半醉,他忽然質問我,為什么指使手下人多事?!?/br> 昨夜因是除夕,皇家也自有團圓年飯,除去幾位親近功高大臣被邀進宮外,梁侯武三思,周國公賀蘭敏之、甚至連司衛少卿楊思儉等皇室宗親當然也在被請之列。 宴席上酒酣耳熱,良久方散,因天雪,眾人多半乘車坐轎而歸。 賀蘭敏之走出的慢,才跟太子李弘告別,走出幾步,就被梁侯武三思攔住。 敏之道:“梁侯何故攔路?” 武三思道:“有一件事不解,想周國公為我解惑?!?/br> 敏之道:“哦,不知何事?” 武三思道:“周國公府內,是不是有個叫十八子的小跟班兒,原先在大理寺廝混過的?” 敏之笑道:“正是我得力的人,如何?” 武三思哼道:“那不知周國公你這得力的人,闖入東宮,在太子面前大放厥詞的舉動,也是周國公應允或者教唆的?” 敏之早從李弘口中聽說此事,因笑:“梁侯好似十分不悅?” 見左右無人,武三思上前一步,低低道:“先前我告誡過你,關于太子的事你不要插手。先前明明就有個極好的坑,他已經奮不顧身地跳了進去,你干什么又巴巴地派個人生生把他拉出來?” 敏之道:“原來你說的是太子彈劾袁恕己一節?” 武三思道:“何必裝傻?你如果是想在太子面前裝好人,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假如是李家的人在上頭,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跟我這樣的‘外戚’一腳踩死!你不要巴結錯了人!” 敏之笑道:“我巴結誰了?我什么時候又成了外戚了?” “你!”武三思臉色一變,“你若不是外戚,為什么又改姓‘武’,陛下跟娘娘口口聲聲叫你武敏之呢?興許你心里不把自己當外戚,但在世人的眼里,你跟我卻也都是一路貨色!” 話音未落,敏之猛地抬手,竟緊緊地攥住武三思的肩頭:“你再說一遍?” 肩胛骨發出難以承受的細微聲響,武三思吃痛,額頭汗落:“放手!” 敏之將手放開,武三思不禁后退一步,眼中含怒帶恨,又有一絲恐懼。 敏之卻忽然又笑起來:“梁侯,跟你開個玩笑罷了,就當真了?你的功夫都用在玩弄心計上了,身手實在是差得很?!?/br> 武三思見他笑得若無其事,一愣。 敏之卻傾身過來,低聲道:“我跟你說句實話,小十八去找東宮,也同樣在我意料之外,梁侯你怎么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就算是我指使他去,我又怎么會知道,太子跟他身邊兒的人,竟會如此輕信一個少年?” 武三思揉了揉肩膀:“你說真的?你當真跟此事毫無關系?” 敏之慢悠悠道:“我最喜歡看戲,最討厭親身上場。這場戲我還沒看夠呢,忽然就悄無聲息地落幕,我還失望呢?!?/br> 武三思道:“那么……那個十八子,你要如何處置?” 敏之笑道:“你想我如何處置?殺了他?恰好他幫了太子,轉眼我就處置了他,你叫皇上跟娘娘怎么想?若小十八是個無名之輩倒也罷了,娘娘都親口稱贊過的人,你想動手你去。正好讓天下人知道你一門心思地針對太子呢?!?/br> 武三思啞口無言:“既然不是你從中作梗,我便放心。我只是再提醒周國公一句,你我才是同路之人,切莫敵友不分,做出親者痛仇者快之事?!?/br> 周國公府。 阿弦聽敏之說完,目瞪口呆:“公子,梁侯為何要針對太子殿下?” 敏之眼中有淡淡不屑:“梁侯自有遠大謀略,你不懂就不懂罷了?!?/br> 阿弦道:“難道是外戚干政?” 敏之噗地笑起來:“你也知道這個?” 阿弦道:“略知一二。若太子因袁大人之時名聲受損,甚至因此失了民心,得利的人當然是梁侯一方?!?/br> 敏之道:“孺子可教也。不愧楊少卿當面兒對你贊賞有加?!?/br> 阿弦道:“司衛少卿楊大人?那天還多謝他跟一位許大人替我說話?!?/br> 提到司衛少卿,敏之的臉色忽然有些異樣。他看一眼阿弦,往榻上靠了靠,喝了口淡酒不再言語。 阿弦垂手肅立,心里卻想著昨夜的那幾枚壓歲寶錢,猜測是不是陳基所留。 正各懷心思,敏之道:“那天在大街上,你為什么忽然提起楊尚?” 聽他提起此事,又想起那天敏之在府內的胡作非為,阿弦道:“只是碰巧罷了?!?/br> 敏之冷哼了聲:“那在楊府里你所聽見的抓門聲音也是碰巧?” 阿弦一愣:“您說的是……” 敏之道:“你可知我為什么帶你去楊府?便是因為楊立忽然間性情大變換了一個人似的,我不放心,又知道你、你……所以想借機試試你,看你能不能看出什么端倪?!?/br> 阿弦這才明白,原來敏之帶她去楊府果然是別有用意。 敏之卻又說道:“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一句實話,在那間房里你看見什么了?” 那天循著那抓撓窗扇的聲響,敏之推開門扇,在他面前的是一間空蕩蕩什么都沒有的房子。 一遲疑,阿弦道:“我看到……我看到一個人吊死在梁上?!?/br> 敏之的眼中透出驚愕之意:“我為何沒看見,”還沒問完,想起那夜阿弦引虞氏出門之舉,便又咽下,“還有呢?是個什么樣兒的‘人’?” 阿弦的眼前有出現那具晃悠悠懸空吊著的尸首,道:“看似是個年紀不大的女孩兒?!卑櫭蓟叵?,阿弦道:“桃紅裙子,蔥綠撒花褲子,穿著一雙粉色的繡花鞋?!?/br> 敏之的喉頭動了動:“是嗎?你確定?” 阿弦道:“是的?!?/br> 敏之掃她一眼,眼神有些古怪,然后他起身,往旁邊踱開兩步:“因為楊立忽然性情大變,我曾命人暗中對楊府調查過?!?/br> 阿弦道:“可知道發生何事了?” 敏之道:“那幾天楊府發生了一件很尋常的事?!袀€小廝,不知怎么想不開,上吊死了,說來也巧,正是在你看見的那間屋子里?!?/br> 阿弦驚詫:“小廝?”但在那間屋子里,她看見的明明是個女孩子。 敏之道:“千真萬確,是一名仆人之子,才十四歲,說是暗中喜歡府內一名丫頭,那丫頭卻不喜歡他,這蠢貨想不開便自縊了?!?/br> 他說這一段兒的時候,嘴邊掛著一縷嘲諷的笑意。 阿弦道:“公子可知道是哪一名丫頭?會不會我看見的那個……” 賀蘭敏之道:“你以為你說的那個吊死的人是那個丫頭?不會,除了那小廝之外,楊府沒有第二人失蹤甚至身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