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節
每當這時,玄影都會大叫幾聲,那些人見狗兒護家,便去的去,轟散的轟散了。 遠遠地不知哪家行院里飄出了管樂之聲,也不知吹奏的什么,幽幽揚揚,令人心酸。 阿弦坐在堂下,獨對玄影,無法形容此刻心情。 當初老朱頭出事后,阿弦的世界已然搖搖欲墜,再聽說那些光怪陸離的內情,她的世界在乾坤顛倒之余,幾乎從上至下地崩塌成碎片。 痛定思痛,又因有英俊在旁相伴,才從那股瀕死的絕望里又掙脫一線生機。 阿弦之所以來長安,連她心中也說不準到底想來做什么……看看老朱頭一直諱言忌憚的地方到底如何可怕?看看她所謂的那些親人到底是怎么樣?查明她的那位母親當初為何要對自己的孩子下毒手?老朱頭因何身亡,或者……找尋陳基? 她的心里惶惶然。 直到跟英俊分離,阿弦獨自一個人來到這傳說中萬人矚目的京都,誰知還未進城,就已惹禍。 她的確是找到陳基了,也的確是見到自己的“親人”了,可卻想不到是在這種復雜的情況下。 當她看著陳基為了自己受李洋的鞭打生命垂危的時候,阿弦忽然明白了自己為什么來長安,興許……長安是如何,真相會怎么樣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一個。 從小到大她最難以割舍的兩個人,老朱頭已經去了,剩下只有一個陳基。 阿弦絕不會讓陳基再出事。 所以在接受了長安城給她的第一個血淋淋的教訓后,阿弦只想要跟陳基一塊兒離開長安。 老朱頭說的沒錯,這是個鬼門關,而她原本的那些“想法”在這鬼門關之前都顯得這樣不值一提,最重要的是保住性命,她自己的,陳基的。 至于她的親人,在見過李賢后,心中有種無法形容的難堪跟不安,讓她寧愿自己從未見到過他,再到后來的太平、李弘,一想到或許他們是她在世上最親近的人,但是明明現實是這樣陌生而冷酷……何其殘忍。 幸而他們都不重要。 陳基的心愿跟她所想背道而馳,阿弦不肯強求,只是默默地從旁陪伴而已,興許陳基能達成所愿,也是她的最大心愿。 但誰又能想到,她最想要保護的那個人,已經不愿意再跟她一起了。 阿弦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只記得很累,模模糊糊趴在桌子上,半夢半醒中,似乎有許多人來到,略睜開眼看時,原來不是人。 有鬼道:“這么多好東西,十八子怎么不吃?” 另一個說道:“傷了心了,哪里還有心情吃東西?!?/br> “傷心算什么?過一陣子就好了。東西不吃可就壞了?!币还纱瓜延蔚目谖?,想必是個饞鬼。 “閉嘴?!卑⑾胰滩蛔?。 兩只鬼被嚇得后退,一個小聲道:“叫你不要多嘴了,你難道不知道不能惹十八子生氣嗎?” 這兩只去后,陸陸續續又有幾只前來。 這些家伙旁若無人地來來去去,有的還湊過來仔細打量阿弦:“原來傳說里的十八子長的這樣啊,我原本還以為是鐘馗老爺一樣,紅眉綠眼的呢?!?/br> 又道:“呀呀,長的怪清秀好看的?!焙盟剖莻€色鬼。 靠得太近,幾乎臉貼著臉了,阿弦鼻端呼出的氣息都要變成霜。 “離我遠些?!卑⑾也⒉槐犙?,只冷冷說道。 鬼嚇人不足為奇,如今卻是人嚇到了鬼。 圍觀的鬼們紛紛驚呼著退后,不敢再靠前。 阿弦不肯回房,只坐在堂下,頭歪在桌上,眼睛卻盯著門口。 她希望陳基能夠改變主意重新回來,或者告訴她之前的一切只是誤會,只是玩笑而已。 想著想著,淚斜流下來。本要揉一揉眼睛,手指卻碰到一物。 阿弦抬頭看時,卻見是那一壇土窟春。 門外鬼影重重,雖不敢近身打擾,那些竊竊之聲仍傳入耳中,不堪其擾。 阿弦捧住那壇子酒,本要往碗里倒,想了想,便舉高了些,仰脖子對著喝了起來。 土窟春乃是滎陽名酒,于今長安最當時的,比一般的酒釀少些甜味多幾分烈性。 又因阿弦并未吃多少東西,腹內空空,這幾口酒水咽下,慢慢地從喉頭到肚子里好像有火慢慢地升了起來,卻有些受用。 阿弦打了個嗝,把壇子放下,看玄影靠在腿上,就從桌上又抓了一把熟rou放在它的嘴上。 玄影抬頭看了看她,阿弦摸摸它的頭道:“吃吧,好好吃,但是不要像是大哥一樣跑了?!?/br> 眼睛又模糊了,阿弦把玄影往身邊兒抱了抱,臉貼在桌上,嘆了口氣。 很快酒力發作,耳畔那些鬼聲鬼語也都聽不見了,眼皮漸漸沉重。 阿弦嘆息著睡著了。 入夜。 長安城多半的人都已經安歇了,平康坊里還有些歌舞不休,隱隱約約隨風傳來。 “十八子,十八子!”一個聲音從空際傳來。 與此同時,院門處,貼地忽然起了一陣白茫茫地迷霧。 正有兩個路人經過,竟雙雙打了個噴嚏,其中一人縮了縮肩頭道:“夜里的寒氣這樣重了?!?/br> 另一個道:“明明方才還未起霧,卻有些怪異?!?/br> 兩人且說且飛快地去了,誰也不曾發現,那一陣迷霧,飄飄蕩蕩地便到了旁邊那敞著門扇的小院之中。 玄影靠在阿弦身旁,雖未曾動,卻驀地警覺起來,沖著院門處那迷霧中的“虛空”狺狺低吼。 空茫地霧影里,是一道煞是艷麗的紅色身影。 大紅色的喜帕遮住臉,這影子隨著霧氣飄入門口,聲音氣若游絲,若有似無:“十八子,十八子……” 但阿弦卻一無所知,酒力所催,萬事皆休,她已陷入了昏睡之中。 很快地,這紅色的艷麗影子來到了門口。 玄影已經微微呲出牙齒來,它雖然看不見,卻能感覺到一股異乎尋常的氣息在逼近,出于護主的本能,玄影從阿弦的肋下鉆出來,擋在她的跟前兒,向著門口的虛夜做出將要攻擊撕咬之態。 那紅色的身影卻并不入內,她連喚數聲后不見阿弦清醒,又看玄影似察覺自己存在,略微猶豫片刻,忽然紅色的袖子揚起,身形騰空,如同一片紅云似的向著阿弦撲來。 玄影猛地竄起來,汪汪狂叫。 睡夢中的阿弦打了個寒噤,卻并未睜眼。 自然也無法發現,從她口鼻中呼出的氣息,又轉作淡淡地霜白之色。 許府。 “吱呀”一聲,是房門被掩起。 一線燭火搖曳,映出一張蒼老的臉,正是許敬宗,如今這臉上更多了無限憔悴,跟一縷掩不住的森然怒色。 “為什么?”他望著對面的人,切齒道,“為什么要騙我說是大郎逼迫你的?你們明明是在通jian!” 在許敬宗對面兒,是綁在床頭柱子上的侍妾虞氏,她的身上衣衫破損,血跡斑斑,原本嬌媚的臉上也有數道血痕,頭發散亂,像是被毒打或者受刑過。 虞氏望著許敬宗,微微冷笑。許敬宗喝道:“賤人,我不信你不說!”手一揮,馬鞭落在虞氏的身上。 她疼得慘叫起來。 鮮血順著那花朵般嬌嫩的臉滴下,虞氏牙關間已經有血沁出:“你這老賊……” 她終于開口,聲音因為過于疼痛而顫抖,卻極清晰:“你是惱羞成怒了么?只可惜許昂再也回不來了,不錯,他回不來了,他會死在嶺南,那里蛇蟲鼠蟻遍地,又有奪命的瘴癘之氣,他會死的苦不堪言……這一切都是你親手造成的,你害死了你自己的兒子,哈哈?!?/br> 說到最后,虞氏仿佛忘了自己身上的痛,仰頭笑了起來,血順著嘴角滑落。 許敬宗渾身發抖:“住口!” 虞氏停了笑聲,冷冷淡淡地看著他。 許敬宗胸口起伏不定,本想要繼續鞭打,卻知道這女子受不了太重的刑罰,再打只怕連開口說話都艱難了。 許敬宗攥緊鞭子,卻又松開。 帶血的鞭子落地,許敬宗走到虞氏跟前兒,對上她涼薄不屑的眸子,問道:“為什么?” 虞氏斜睨他,許敬宗痛心疾首般道:“我從來對你愛寵有加,你也該知道我對其他人,都不曾如對待你一樣疼惜愛顧,從小到大,我自問不曾虧過你分毫,就算你之前跟著太太身邊,我實則也沒把你當丫頭似的使喚,你又為什么這樣對我恨極入骨似的,又用這種法子來害我?!” 許敬宗的這位愛妾虞氏,原本其實是他的原配裴氏身旁的一個小婢女,從小兒就貌美非常,裴氏早亡之后,許敬宗便迫不及待地將這小婢女收為妾室,假造了名姓掩人耳目。 他自忖對待虞氏從無虧欠,實在想不通虞氏為什么處心積慮地要害他。 虞氏道:“你當真不知道原因嗎?” 許敬宗本要說不知,可對上虞氏幽黑且冷的眼眸,忽然沒來由地打了個寒噤。 “你……”才說了一個字,許敬宗噤口。 他后退一步,雙眼駭然盯著虞氏,好似看見一只活生生地鬼。 虞氏道:“看樣子老爺已經想到了?!?/br> “不,”許敬宗直直地盯著她,卻搖頭,“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 虞氏笑道:“我當然不可能知道,你把我從娘親身旁帶走的時候我才兩歲,兩歲的孩子能知道什么?” 本是密閉的暗室,燭火忽然無風而動。 室內浮光閃爍,似魅影重重。 后頸處一陣陰冷寒意襲來,就仿佛有人在背后徐徐呵了一口氣。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其實叫“一人我飲酒醉”? 其實阿基的某種想法可以理解,畢竟小弦子的“透視功能”不是每個人都能泰然自若面對的 第100章 生死關 許敬宗想回頭, 脖子卻甚是僵硬, 幾乎無法轉動。 最終他孤注一擲似的猛然回頭,身后卻空空如也, 并無異樣。 他忍不住松了口氣,耳畔卻聽見虞氏大笑之聲。 虞氏自然并不姓“虞”, 而是當初景城山莊的那位新娘子所生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