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節
耳畔聽到雜亂的腳步聲,崔曄怔忪,知道是她跑開了:“阿弦!” 并無回應,她居然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撇下他跑了。 崔曄略有些啼笑皆非。 不說崔曄意外,那兩邊兒垂手靜立大氣兒也不敢出的崔家家仆們,卻也一個個呆若木雞。 他們這也是頭一次開眼:崔曄竟撇下沛王跟太平公主,在這里特特招談一個“無關緊要”的小小少年。 但更加讓他們震驚的是,人前從來不茍言笑的這位主子,竟然……會對著這少年露出笑容。 而那家伙居然敢就“跑了”。 眾人都鴉雀無聲,如夢如幻。 這邊兒崔曄聽她已經遠去,只得轉身進府。 他心里想著阿弦所提盧照鄰之事,倉促中卻忘了問她是如何認得盧升之的。 盧照鄰新做的這首《長安古意》,崔曄當然也聽聞了。按理說通篇并沒什么大礙,惹事的的確是那兩句。 ——“梁家畫閣中天起,漢帝金莖云外直”。 所謂“漢帝金莖”,是說西漢之時,漢武帝劉徹于建章宮內設置銅仙人,巨大的仙人掌中托著承露盤,統有二十一丈高,仿佛抵達云天之外似的,故而詩中有“云外直”這種說法。 單挑這一句也仍毫無妨害,最致命的還在下面。 其中“梁家”所指的“梁”,便是東漢跋扈將軍梁翼,他仗著權傾朝野無人能敵,做了許多殘虐之事,且更干出毒殺少主質帝的舉止,令人發指。 梁翼獨攬朝中大權,任人唯親,肆意斂財,當時國都之中梁家的宅邸、園林等,占地之廣闊,比皇宮還更勝一籌,且林苑之中營造的宛若仙境,什么臺閣,長橋,河流,森林……甚至各色奇貴珠寶,珍禽異獸,應有盡有,可謂當世無雙。 所以叫做“梁家畫閣”。如果只提這一句“梁家畫閣中天起”,倒也沒什么,但當這兩句對仗起來,再結合《長安古意》四字,便讓一些別有用心的人想入非非了。 畢竟這時侯,因高宗在調理身子,一些朝中大事政務等,竟都逐漸轉交給了武皇后,先前坊間已經有些異樣聲音,說什么“牝雞司晨”之類的話,暗諷后宮干政。 偏偏武后偏愛的侄兒武三思,因念他年少能干,不僅提拔了官職,更封為“梁侯”。 這便偏偏又陰差陽錯地合了“梁家畫閣”的意思。 武后一方面幫著高宗料理朝政,可謂盡心竭力,聽到那許多流言蜚語,本就不快。 這次經過有心人的挑撥,當即便下旨將盧照鄰入獄,有殺一儆百的意思。 這些糾葛,阿弦自然不會知道,也難以理解。 且說崔曄進府之時,沛王李賢跟太平公主在書房里靜候。 太平因百無聊賴,又滿心好奇,便問李賢:“賢哥哥,那野小子怎么會也認識崔師傅?” 李賢實則也正納悶,卻微笑道:“我如何知道,各人自有各人的緣法罷了?!?/br> 太平道:“他的緣法也太高了,那些長安城里有權有勢的,以及那些富貴人家,想見崔師傅都不能夠,他站在門口叫一聲,崔師傅把賢哥哥跟我撇下了去應酬他,當真是好大的面子?!?/br> 李賢正尋思這件事,聞言止不住又笑:“興許他跟師傅有一番咱們不知的淵源……”一句話才說完,忽然后悔。 李賢不禁瞥向太平,卻見太平目光一直,繼而她道:“是啊,我怎么忘了?崔師傅在外頭流落了這么久,誰知道會遇上什么事,難道跟那小子……就是這段時候認得的?” 李賢知道她心性聰明,卻沒想到轉的這樣快,便咳嗽了聲:“太平,這些是師傅的私事,你最好不要自行亂猜?!?/br> 太平道:“是不是亂猜,待會兒崔師傅回來,我當面問他就知道了?!?/br> 李賢喝道:“太平!” 太平一愣,李賢卻又將聲音放得柔和了些:“母后也曾說過,崔師傅這次回來,形貌清減,風神憔悴,且又失憶目盲,可見必然受了許多苦,他若愿意提起在外頭的事,又何必你我去追問?他早該跟母后稟明了,如今他不說,自然有他的理由,你我又何必強去追問呢?” 太平聽了這幾句,方若有所悟:“聽來也有幾分道理,那好吧,我不問就是了?!彼莻€閑不住的,在屋里轉了一圈兒,道:“崔師傅真是厚彼薄此,我不在這里等了,我去找師娘去?!?/br> 李賢待要攔著她,太平早跳出門,熟門熟路地往內而去。 太平繞過廊下,宮女們跟在后頭,前方崔府的下人們見了,紛紛避讓行禮,又有人早跑往里頭報信。 一路“參見殿下”不絕于耳,太平并不管那些繁文縟節,翩然往內。 不多時來到內宅,還未進門,就見挽著高髻身著寬袖袍服的盧氏快步迎了出來。 崔曄的母親出身大名鼎鼎的范陽盧氏,盧家書香繼世,官宦世家,大儒輩出。 太宗時候打壓過門閥,范陽盧氏略顯沉寂,但仍是世人推崇的極有名望的大家。 而崔曄的夫人盧氏,名字叫做煙年,正是崔母的內侄女兒。 盧煙年從小兒在家族中耳聞目染,飽讀詩書,是個才華橫溢,秀外慧中的女子。 崔母早就看中了她,而范陽盧氏跟博陵崔家的長輩們卻也極看好這門婚姻,當即一拍即合。 所以太平也很喜歡找她說話,因盧煙年并不像是其他貴族女子一樣透著庸俗之氣,有些心事,太平不能告訴武后的,甚至也會同她傾訴。 兩人相見,盧煙年屈膝行禮,太平卻跳上前道:“師娘快些兒不必多禮?!?/br> 煙年抬頭,垂眸淺笑道:“公主殿下,可折煞我了?!?/br> “這有什么可折煞的,崔師傅是我賢哥哥的師傅,當然也是我的師傅,我叫你一聲師娘又有什么不對?!?/br> 煙年后退側身,舉手相讓:“殿下請里頭坐了說話?!?/br> 太平長得矮,看了她幾眼忽然道:“師娘的眼睛怎么是紅的,像是剛哭過?” 盧煙年一怔,舉手在眼角輕輕擦過,笑道:“并沒有,原先出來的時候,被一縷灰塵迷了眼了,揉的如此?!?/br> 太平道:“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呢,崔師傅才回來,你應該高興才是?!?/br> 煙年讓著太平入內落座,命人斟茶,道:“宮中一切可好?陛下跟天后可都大安?” 太平喝了口茶:“好的很,之前好歹請了老神仙進宮給崔師傅看病,順便也給父皇瞧了一眼,老神仙親自給開了藥,果然靈驗的很,這兩日父皇的身體已經大有起色了?!?/br> 盧氏道:“阿彌陀佛,陛下跟天后自是諸神庇佑?!?/br> 太平笑道:“師娘你放心,崔師傅也是吉人自有天相,我母后也都說了,何況老神仙親自給他調治,你就不用擔心啦?!?/br> 原來太平是個鬼靈精,她先前看盧氏的眼睛濕潤,疑心她哭過,但如今崔玄暐“死而復生”,夫妻重逢,世間哪里還有什么事比這更好的? 故而太平猜測,她應該是因為崔曄的病癥擔心,故而落淚,畢竟好端端地人中龍鳳似的人物,忽然失憶又失明,猶如皎月逢云,身為妻子的煙年一時想不開也是有的。 煙年也聽出了幾分意思,她并不解釋,反而溫聲道:“殿下說的很是,是我心急了些?!?/br> 太平同她又閑話了些別的,見時候差不多了,才起身告辭。 煙年親自送出了內宅,正目送太平往前頭書房而去,有人來道:“夫人請您過去說話?!?/br> 盧煙年轉身去見崔母,來至房中,屋內侍候的侍女無聲退下。 煙年行了禮,崔母示意她落座,道:“公主殿下去了?” 煙年在旁坐了,垂首恭敬道:“才送了公主到前頭去?!?/br> 崔母笑道:“公主又跟你說了些什么,還是那些孩子氣的話?” 煙年道:“是。另外又說了陛下吃了老神仙給開的藥,已大有起色?!?/br> 崔母道:“說來也是和該如此,孫老神仙雖領受官職,卻隱居長安城中,偌大人海,急切間要找起來又談何容易?之前陛下幾度要尋老神仙都不得見,偏這次曄兒遭了事,派人去碰碰運氣而已……卻竟找到了?!?/br> 煙年道:“這也是崔門的福氣?!?/br> 崔母望著她道:“你真心這樣想么?” 煙年面不改色問道:“母親何出此言?” 崔母道:“我為人母,也相信以老神仙之能,必然會將曄兒醫好,但是他的癥狀實在是有些過于嚴重了,你畢竟還年青,倘若你覺著守著一個失憶失明之人難以承受,我可以做主出頭,讓你仍舊……” 話音未落,煙年輕聲道:“姑母如何竟這樣說,莫非是覺著煙年是個只能共富貴不能同患難的輕薄無知之人么?” 崔母道:“我只是怕耽誤了你的大好青春?!?/br> 煙年問道:“這是母親的意思,還是玄暐的意思?” 崔母道:“自然是我的意思,玄暐絲毫也不知情,我之所以對你提這個,無非是因為之前……” 煙年搖頭道:“過去如何已經不重要了,姑母也切勿再提。如今我只想盡心竭力地侍奉著他,讓身子盡快好轉,如此而已?!?/br> 當初崔玄暐在羈縻州出事,人人都說他已經不在人世了,崔府上下,自也一片恐慌不安。 崔玄暐是博陵崔家新一輩中最出色的子弟,人人都說長安這一支的崔家,將因他而重新光耀門楣,誰知竟中道星隕。 當初范陽盧氏跟博陵崔家聯姻,一則是看中崔家門第,二來卻也是看中崔玄暐的人品,豈料如此。 就在所有人都覺著崔曄不可能生還的時候,崔母痛定思痛,私下里對煙年道:“當初撮合你跟曄兒,除了為兩家考量,也是為了你著想。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赡惝吘鼓昵?,膝下又沒有一子半女,不如就先為自己趁早兒打算?!?/br> 煙年道:“姑母是何意?” 崔母道:“你天生知書達理,賢德之名又人人皆知,才德兼備……” 只因范陽盧氏名揚四海,就連皇室中人也都以娶盧氏女為首選,曾有過“范陽盧氏,一門三公主”之稱。 早先盧煙年待字閨中的時候,曾有越王李貞向范陽盧家提親,越王乃是太宗的第八子,其母燕德妃,越王的身份不可謂不尊貴,卻遭盧家的婉拒。 崔母繼續說道:“上次咱們本家派人來慰問,我聽他們說起了你,原來如今的紀王殿下正也新喪了王妃……紀王殿下也知道你的才名,所以……” 紀王李慎正是越王之弟,卻也是個極有才華之人,對煙年的才學也是慕名已久,如今崔曄出事,正紀王沒了王妃,不由便想到了她。 當時崔母提起紀王的意思,似想成全煙年出門改嫁,卻遭到了煙年的斷然拒絕。 但這件事除了兩人,誰也不知道。 此刻聽煙年說罷,崔母含笑點頭道:“好,我已經知道了你的心,這才是我范陽盧家的女孩兒,甚是識大體?!?/br> 兩人說罷,崔母忽地又道:“今兒曄兒在門外見的是什么人?如何我聽門上說,他竟撇下沛王跟公主殿下,反去跟那人相談甚久?” 煙年道:“這個我卻不知,方才公主在的時候,也并未提起?!?/br> 崔母道:“那倒罷了?!?/br> 煙年陪著姑母又說了片刻,外頭侍女來道:“沛王殿下跟公主已經出府去了?!?/br> 煙年起身告辭。 崔母忽道:“是了,今日跟之前我同你說的那些話,從此再不必提了?!?/br> 煙年道:“孩兒明白,姑母放心?!庇葸^,轉身出門而去。 平康坊。 這日陳基回來,拎了一包胡餅,一包rou食,又同阿弦道:“快些吃飯,吃完了今晚上早些安歇,明日隨我去大理寺?!?/br> 阿弦詫異道:“這樣快?” 陳基笑道:“我今日才處理了府衙的交接之事,弄清了要用的文書等。忙了整整一日,你還在做夢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