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節
此人一驚,又凝視陳基片刻,恍然大悟,瞬間心中頗為愧疚,便道:“原來如此!唉,當初對于差官的要求十分嚴格,兄弟又是才上京來的,故而我們竟……但如今不同了,我們老大也聽說過你的事,回頭我跟他說一聲兒,若還有差官的職位,非兄弟莫屬?!?/br> 陳基心頭一顫,強按捺住驚喜:“只怕不好,畢竟我才得罪了李將軍……” “哼!”差官臉色一沉,見左右無人,放低聲音道:“你總算也在京都這數年,怎么不知道我們部里跟李義府的恩怨?” 陳基是個極聰明的人,道:“哥哥說的是……‘淳于’?”他小聲吐出最后兩個字。 差官點頭,咬牙道:“正是,當初我們畢寺丞跟段正卿的公案,大理寺上下,可都記得呢!” 當初,大理寺曾有個叫淳于氏的女囚,李義府無意中看見,驚為天人,便暗中將此女收為妾室。 誰知此事被大理寺卿段寶玄如實揭發上奏,李義府便逼迫經手此事的大理寺丞畢正義在獄中自縊,以絕證供。 此事又牽連了段寶玄跟御史王義方,王義方因在殿上痛斥李義府,被高宗貶斥。 因為高宗的袒護,這宗公案便被悄然揭過了,但是公門里的人最是記仇,等閑又哪里會忘記? 陳基領會此意,動容道:“若真的能成為大理寺的一員,兄弟死也甘心?!?/br> 差官點頭,忽地問道:“是了,那位明德門打了李洋的小兄弟呢?” 陳基道:“他先前有事出去了?!?/br> 差官笑道:“聽說他只有十四五歲,當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你們兩人一個有勇一個有義,果然不愧是兄弟?!?/br> 正說到此,就聽外頭有人道:“大哥!” 原來是阿弦領著玄影跑了進來。 差官忙起身回頭,仔細打量,見眼前人身形柔弱,容貌清麗……竟比傳說中年紀還??!實在想不出是個能打傷李洋的人物。 此人咋舌之中,阿弦見外人在,便止步抱拳行了個禮。 陳基掙扎起身:“這位是大理寺的楊差官……” 阿弦忙按住他:“大哥別動!” 楊差官望著阿弦,含笑道:“英雄出少年,我今日才信了。好了,我不打擾你們兄弟說話,先行告辭?!?/br> 陳基欲起身相送,差官攔?。骸白约倚值芎伪乜吞?,好生養傷,我改日再來?!?/br> 陳基忙道:“弦子,幫我送哥哥!” 楊差官笑道:“不必勞煩啦?!迸e手作揖,臨轉身之時目光一動,看見玄影脖子上的項圈。 差官一驚,定睛細看,眼中透出狐疑之色。 他忙又抬眼看阿弦,卻見阿弦只盯著陳基,并未留意自己……差官眼神數變,卻未曾吱聲,仍是轉身去了。 剩下兩人一狗在屋里,陳基因方才那差官的話,心中又驚又喜,他沉寂混沌了這兩年時光,本以為永無出頭之日了,卻想不到“禍兮福之所倚”,難道以后……當真要時來運轉了么? 他因心里念著此事,幾乎沒留心玄影也在床邊兒,直到玄影叫了聲,才回神。 “玄影?”陳基詫異道:“你從哪里把它找了回來的?” 阿弦不敢跟他說被賀蘭敏之軟禁以及兩人動手的事,怕他又擔心,便道:“我在街頭閑逛,可巧就找到了?!?/br> 陳基笑道:“好好,這下可是一塊兒石頭落了地了?” 阿弦低頭也摸了摸玄影的頭,陳基目光轉動,驀地看見玄影脖子上的項圈:“那個是什么?” 阿弦搖頭道:“我也不知道,玄影跑回來的時候,脖子上就戴著這個?!?/br> 陳基見那項圈做工精細非常,十分華貴似的,便道:“你摘下來我看看?!?/br> 阿弦答應,蹲下身子想要解那項圈,摸索半晌,卻不得其門而入。 原來這項圈上并沒有什么明顯的開關處,若要取下,只有將它從玄影的脖子上順著頭擼下……怎奈阿弦又試了半晌,那項圈卻只卡在玄影的頭跟嘴之間,無法取下。 阿弦道:“怪了,怎么摘不下來?” 陳基道:“那就算了。玄影脖子上怎么受了傷?你取些我用的傷藥,給它敷一敷?!?/br> 阿弦才答應了聲,猛地想起了自己回來的用意,急上前道:“大哥,趁著現在風平浪靜,咱們走吧?” 陳基一愣:“去哪里?” 阿弦道:“先前不是說要離開京都么?咱們、咱們就仍回桐縣去好么?” 陳基心頭咯噔一聲,正不知如何跟阿弦說,玄影回頭,沖著門口“汪汪”叫了兩聲。 兩人不約而同看去,就見有人從門側徐步走了出來,笑道:“這里怎么多了一只狗?我還當是聽錯了呢?!?/br> 進門的卻正是宋牢頭,阿弦道:“宋哥?!?/br> 宋牢頭笑著點點頭:“你從哪里找來一只狗兒?” 掃過玄影的時候,也看見它脖子上的項圈,眉頭微微皺起,卻又轉為若無其事之色。 阿弦道:“這是跟我一塊兒來長安的,半路走失了,今日恰好在路上遇見?!?/br> 陳基忙又要起身,宋牢頭卻比他更快,上前一步將他按?。骸叭羰窃賱恿藗?,就是我的罪過了?!?/br> 陳基道:“怎么好趴著跟您說話。實在是太無禮了?!?/br> 提起牢頭,一般人都覺著無甚出奇,不過是看守監牢的罷了??删退闶强词乇O牢,也分個三六九等。 何況如今朝廷局勢,風云變幻,今日還是一品大員,說不定改日就要淪為階下囚,到時候還得被獄卒們呼來喝去地管束著。 而京兆府大牢里關押著的,也便有不少昔日顯赫身份之人,大家最先要奉承的頭一號人物,就是宋牢頭。 那些來探監的,求照料的,當然要打點些金銀等物,所以這是府衙之中的第一個肥差。 別說是老宋,就連那管后門什么也不是的羅獄卒……陳基先前還當救命稻草似的百般巴結呢。 故而如今陳基見宋牢頭親自來到,自有些受寵若驚。 宋牢頭看過他的傷,嘆道:“慚愧,沒怎么幫得上忙?!?/br> 陳基道:“上次在牢房里,您是有心要周全我跟弦子,這我是能看得出來的??芍倚睦锷乱虼诉B累了您老人家?” 宋牢頭笑道:“呵,你能看出這點兒,就不虧我那一片心了。之前因李三公子入獄的事兒,李家的人來買我們,叮囑我們眾口一詞咬定你們逃獄,我們兄弟都知道你是個忠義之士,所以寧肯得罪李家,也不肯如此,都只說情形混亂,并沒看真。上面這才并未追究你跟十八子。這雖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兒,但也是我們兄弟力所能及的范圍內……一點兒心意罷了?!?/br> 陳基目露感激之色,抱拳道:“感激哥哥以及各位高義!” 阿弦道:“蘇奇都跟我說了,宋哥是個有心人。我也多謝你啦?!?/br> 宋牢頭笑著搖了搖頭,又坐著說了半晌話,才對阿弦道:“十八子,我有一件事還要煩勞你。你隨我出來說?!?/br> 陳基是個識趣的人,見他如此,知道是有意避開自己,便道:“弦子且去,別耽誤了宋哥的事?!?/br> 當即兩人出來外頭,宋牢頭道:“十八子,這次的事雖然有驚無險過了,但畢竟李義府只手遮天,他又是個狹私狠毒之人,只怕他以后暗出殺招對付你跟張翼?!?/br> 阿弦道:“我也擔心如此,所以想讓大哥跟我一起回桐縣?!?/br> 宋牢頭詫異:“你們要回桐縣?” 阿弦點點頭,宋牢頭思忖道:“一走了之,回到豳州,李義府鞭長莫及……也算是個法子,嗯,不錯?!?/br> 阿弦見他附和,心頭正一寬,宋牢頭忽地又道:“對了……那天我聽見你說什么、劉武周的山莊、什么鬼嫁女之類……我們都不知是何意思,蘇奇他們私底下還亂猜一通,正好問問你那究竟是怎么樣?” “那個……”阿弦才要說,忽地想到方才在外頭李洋派人來截殺之事,便噤口道:“沒什么,只是我信口胡說的罷了?!?/br> 宋牢頭眼中透出探究之色,笑道:“當真是信口胡說的?你可別騙我……我知道你是有那等過人只能的,只怕又知道了些常人不知道的隱秘對么?” 阿弦見他赫然猜中,也不諱言:“是略有點,不過有些古怪,我也不知究竟是怎么樣……自不大好告訴宋哥?!?/br> 宋牢頭有盯著她看了片刻,方道:“那罷了。我只是怕你又遇到什么棘手的事兒,之前遲了一步,沒能把你救出監牢,我心里極為遺憾,若還有我能幫得上的,你可千萬開口,不要把我當外人呢?” 阿弦道:“我記下了,多謝宋哥?!?/br> 宋牢頭呵呵一笑:“那我先去了,你好生看著張翼……對了,倘若你定了要回桐縣,也記得跟我們說聲兒?!?/br> 回身之時,又看一眼玄影。 就在宋牢頭同阿弦說起“劉武周的景城山莊”之時,長安顯赫的李相府內,也正有個聲音低低咆哮道:“若不是你走漏了消息,那區區一個才進京都的小子,怎么會知道景城山莊的事?” 書房的門緊掩起。 說話的,卻正是當今御前只手遮天的李相李義府。 而在他對面兒,頭戴黑色硬腳幞頭,身著青緞圓領袍,形貌偏瘦的一位老者,卻正是當朝另一位了不得的權臣,高陽郡公許敬宗。 李義府咆哮過后,許敬宗皺皺眉:“你嚷嚷什么?憑什么就說我走漏了消息?為何不是你這邊兒出了錯?” 李義府臉色有些發青,待要高聲,又硬生生壓住,走前一步湊近許敬宗道:“當初參與此事的那幾個人,早就給我料理了,連個活口都沒留下,難道你說是我自個兒發了瘋給人說了此事?” 許敬宗啞口無言,李義府有咬牙切齒說道:“早就叫你料理了那女子,你只是不肯……天底下什么樣絕色的女人沒有?你偏偏要……我思來想去,一定是她身上出了錯!” 許敬宗哂笑道:“這不可能!” 李義府怒道:“許公!你我都這把年紀了,你貪色也都貪的該夠了……怎么還這樣執迷不悟?” 許敬宗道:“你說些什么,我又不是要維護那女子,我的意思是她身上不可能出錯兒……因為她早就死了!” 李義府聽他說“不能出錯”,正要發火,猛地聽到最后一句,疑惑道:“死了?什么時候的事兒?” 許敬宗道:“四年前……不對,五年……橫豎已經好幾年之前了,尸骨只怕也蕩然無存了,若說她泄密,早該泄密了,哪里等到這會兒?所以我說不可能?!?/br> 李義府沒料到會是如此,張口結舌。 許敬宗道:“你仍是這么沉不住氣,區區一個無名小子就惹得你自亂陣腳,只怕他是在上京的途中,不知從哪里道聽途說了幾句而已,當初長孫無忌那老東西,不也曾為此糾纏過我們么?” 李義府得了提醒,如夢初醒:“長孫無忌……是了!當初長孫無忌本要死咬此事,因無證據,我又見機的快,才免了被貶出京的災難……怎么忽然這么多年過去了,一個少年……” 許敬宗問:“這少年到底是什么來頭?” 李義府道:“我已經詳細打聽過,自豳州來……只身一人,唯一認得的是京兆府里的一名雜役。按理說并沒什么來頭?!?/br> 許敬宗沉吟:“會不會是長孫無忌的那些人在背后搞鬼?” 李義府打了個寒噤:“可知我擔心的就是此事?” 許敬宗道:“長孫無忌褚遂良等人都死了多少年了,怎么還是這樣陰魂不散……如果只是個不相干的小卒子的話,不如就一不做二不休,一了百了——”他舉手做了個刀砍往下的手勢。 李義府冷哼道:“你以為我不想?偏偏現在那小子被賀蘭敏之那瘋子帶走了!我之前派了李管家去要人,就如同從虎口里奪食兒一樣,食兒沒掏出來呢,一不小心手也要給咬了去!” 許敬宗皺眉,也覺棘手:“先是沛王,倒也罷了,怎么賀蘭瘋子也摻和進來了?” 李義府道:“我就是這點兒更想不通,又不好當真跟他撕破臉,萬一惹得他發了瘋,弄得魚死網破……可就無退路了?!?/br> 許敬宗長嘆:“是啊,畢竟周國公跟沛王殿下還是不一樣。天后或許會舍沛王殿下而偏袒你,但若是你跟周國公比,只怕……” 李義府目光陰沉,哼道:“不要說這些沒用的了,快些想法子該如何盡快了結此事!” 一宗舊案,卻又牽扯如今許多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