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節
他說這話的時候,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見白皙修長,十分滿意,又看中間裹著一處,目光復又陰沉。 馬車停下,賀蘭敏之下車之時,地上已有仆役躬身跪倒,敏之踩著那人脊背落地,回身道:“還不出來?” 阿弦低頭看了眼,越過那跪地俯首之人,直接縱身躍落地面,卻因先前跟李洋的人動手牽動舊傷,疼得她微微皺眉。 敏之似笑非笑道:“自討苦吃?!?/br> 大袖一甩,敏之往國公府內而去,阿弦在后,打量府門前兩個石馬雕像,遲疑未曾舉步。 敏之回頭:“你要跑自然是容易,可跑了和尚跑不了廟,要知道陳基還躺在京兆府呢?!?/br> 隨著敏之進了國公府,還未進內堂,就見幾名盛裝的美貌女子迎了上來,齊齊行禮,接了敏之。 當前一名女子尤其出色,生得面如芙蓉,體態婀娜,穿著蔥綠的綢衣,里頭露出桃紅色抹胸,極為鮮亮動人,跟賀蘭敏之站在一塊兒,正似一朵夜芙蓉襯著刺玫瑰,相得益彰。 麗人見阿弦跟在身后,便道:“這位小哥是?” 敏之道:“是個不相干的?!?/br> 麗人笑道:“主人又從哪里找來個不相干的人呢?”舉手替敏之更衣,其他女子便圍在周圍,接衣帶,袍服,手帕,抹額等物,又捧了清水來,跪地舉高供他凈面……一個個如走馬燈似的團團忙碌不停。 阿弦這才知道這些人原來都是賀蘭敏之的侍女,又看換一件兒衣裳也要十幾個人,如此地排場奢費,咋舌之余微微搖頭。 那華服麗人正在替敏之整理胸口衣裳,敏之低頭交代了幾句,麗人后退幾步,轉身走到阿弦身前,含笑道:“小公子隨我來?!?/br> 阿弦看敏之仍在“梳洗”,便隨著麗人出門,繞過廊下。 麗人請阿弦入了一個房間,道:“聽主人說您受了傷?待會兒他們會送傷藥過來,我服侍您如何?” 她言語溫柔態度親和,但畢竟是國公府的人,阿弦心存忌憚:“不必了,我沒什么大礙?!?/br> 麗人仔細打量她的臉上,卻見指印猶存:“是主人所為?” 阿弦不語,麗人會意,又說:“我方才瞧你走路也有些不適,想必身上也有傷,看您年紀不大,身子又似弱,不可等閑視之?!?/br> 正說著,外頭丫鬟來到,捧著托盤,道:“云綾jiejie,傷藥取來了?!?/br> 云綾才命捧進來,又有一個丫鬟來到:“jiejie,衣裳暫時就找了這兩件兒,不知合身不合身?!?/br> 云綾翻了翻:“可用了?!被仡^對阿弦道:“我幫您上藥,順便換衣,還是要別人……” 阿弦這才知道那件衣裳是給自己穿的,忙搖頭:“我不必換衣裳,上藥也不必別人?!?/br> 云綾失笑:“主人不喜歡人家在他跟前兒穿麻布衣裳,你瞧我們都是這樣打扮,如今您跟了主人,少不得也……” 阿弦道:“我沒有跟了他?!?/br> 云綾揮手,身后的丫鬟們都退下,云綾方上前一步,道:“我們主子的性情,想必您也知道了,惹惱他對誰也沒有好處,不換衣裳自然使得,可若主人不喜歡,不僅是您,我們這些伺候的,也要跟著遭殃呢?!?/br> 將房門關上,阿弦把身上有傷的地方上了藥,看著那件兒簇新的錦袍發呆。 她從小到大,從沒有穿過絲織的衣料,因為太過奢侈。 習慣了有些粗硬的麻布,手摸到那柔滑的緞子,幾乎怕一不小心就會碰壞了,哪里敢穿。 正在發愣的時候,門外忽地傳來細細小聲,隱隱說什么“聽說是奉了李義府的命令……”之類。 阿弦聞聽,將那衣裳一撩,左右看看,走到東側,將一扇窗悄然打開,自己便跳了出去。 那兩個丫鬟兀自站在門口低語,未曾發覺屋內人已經逃了出來。阿弦沿著來路往回,將到先前的廳堂之時,一抬頭正看見賀蘭敏之迎面而來。 這功夫,他已經換了一件玄色繡金紋大袖寬袍,重系了一條朱紅嵌翡翠的抹額,長發也未曾綰起,只用金冠罩頂,長發皆從冠頂傾瀉而出,行走間袍帶當風,長發飄揚,只看起形狀外貌,卻翩然出塵猶如神仙中人。 阿弦定睛看了會兒,心道:“這真是活活的金玉其外?!?/br> 敏之未曾發現阿弦,一徑進了廳內,卻見廳中已經站著一人,躬身等候。敏之大大咧咧在胡床上坐了,一揮手將袖子搭在床沿上,垂落的半幅衣袖猶如羽翼。 他問道:“李義府是有什么事?” 這來者卻是李府的總管,因為李義府的緣故,平日里也是被萬人奉承的角色,此刻在賀蘭敏之跟前兒,卻半分放肆也不敢,滿面陪笑道:“周國公,我們老爺讓我來,不是為了別的,正是因為之前在明德門跟三公子起沖突的那人,聽公子說他被國公帶來府上了,我們老爺的意思是,請國公爺看在他的薄面上,讓小人領了這人回去,還請您高抬貴手成全?!?/br> 賀蘭敏之笑道:“怎么,堂堂的李相爺,還跟一個小孩子過不去?是要拉他去你們府上悄悄地折磨泄憤?” 總管忙笑道:“這當然不能了,只是因為三公子一時沖動,此事鬧得十分不好,連皇上也因此而申飭了我們老爺一回呢,所以老爺的意思是請這人過去,有什么話當面說開就好了?!?/br> 敏之道:“稀罕,我還以為是要帶了他去殺了吃掉呢,原來是好言相商?” 總管道:“可不正是要和解的么?” 敏之聽到這里,方微微一笑:“既如此,倒也不用再讓他特意去一趟,你在這里跟他賠個不是就是了?!?/br> 總管一愣:“這……” 還未來得及說話,敏之沖著右手邊窗戶道:“小十八,你聽見了沒有,有人要跟你賠禮道歉,你還不進來?” 這會兒,立在窗下的阿弦也吃了一驚,不知敏之如何竟能察覺自己藏身在這里,但也無可奈何。 阿弦硬著頭皮走了出來,李總管回頭見她現身,臉色用一個陰沉都不足以形容。 敏之偏道:“李總管,你不是想見她么?” 李總管忙又掛上笑:“國公爺,莫要跟小人玩笑,是我們老爺要見他,我有什么資格……” 敏之冷哼了聲:“你們老爺想見,就讓他親自來,你既然沒什么資格,就別再我跟前兒現眼!” 李總管語塞:“殿下……” 敏之手撫著胡床的雕花紋,冷冷道:“還不滾?” 如此翻臉絕情,李總管心中縱有千萬句話,當著這個主兒的面也只是憋住了,只得斂手低眉后退幾步,經過阿弦身邊兒的時候,卻陰測測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這才去了。 侍女上前,跪地舉高托盤。 賀蘭敏之舉手取了金杯,晃了晃,喝了一口,才對阿弦道:“看見了嗎?有人對你勢在必得呢?!?/br> 他舉手撫了撫下頜:“但你這種無足輕重的小子,對李義府又有什么非要不可的理由呢。難道他也知道你跟崔曄有關?還是說……有什么別的不為人知的原因?” 他一邊兒思忖一邊兒打量阿弦,忽然道:“怎么還沒給他換衣裳?” 旁邊轉出那叫云綾的麗人:“方才,本是在里頭的……” 阿弦怕當真連累了她,便道:“不關別人的事,是我自己跑出來的,我也不喜歡穿那些,我自己的衣裳就很好?!?/br> 賀蘭敏之冷笑:“很好?一身酸臭土氣,我那馬車不知要熏多少次香才好呢,你如今又要糟蹋我的宅子?” 阿弦道:“公子可以讓我走,何其干凈?!?/br> 敏之道:“呸!” 午后,賀蘭敏之出府,聽侍女們說是進宮去了。 敏之臨出門對阿弦道:“你小心不要出了這里,否則的話,只怕小命難保?!?/br> 他將走的時候又止步,忽然彎腰從腰間系帶中抽出一物,轉身拍在阿弦手里:“不管去哪里都帶著,關鍵時候或可保命?!?/br> 阿弦看時,卻見是一柄只有兩個巴掌大小的短匕首。 午后,國公府內安謐清凈,除了云綾來尋阿弦說過幾句話外,更無他人打擾。 阿弦出門查看,見也無人盯著自己,她便出了房門,一路往外。 到底不敢從正門出去,來到側墻邊上,縱身一躍跳上一根樹枝,又踩著樹枝,終于越墻而過。 阿弦埋頭往前,一直走出兩條街,才放慢腳步。 她抓了一個路人,問道:“可知道崔曄崔天官的宅子在哪里?” 那路人上下打量她道:“你是什么人,尋崔天官的宅???” 阿弦道:“我尋他有急事?!?/br> 那人道:“你難道不知道,崔天官之前出使羈縻州,慘遭不幸,至今音信全無么?” 阿弦有些著急:“那你告訴我他的宅邸在哪?” 這路人嘆了聲,回身指著皇宮的方向道:“皇宮東邊那一片青云坊,全是大臣們的聚居之地,但是崔大人的家不在那里,他們住在南華坊,你去那里,一問姓崔的就知道,那一大半的地都是他們家的,很容易便看見?!?/br> 阿弦謝過此人,順著他所指的方向而去,一路疾奔,額頭幾乎出汗。來至南華坊,果然一問便知地方,順著路人所指,先過了一處極大的石牌坊,只見滿地磚石鋪路,綿延往前,一所門首嵯峨而立,門口上停著幾頂轎子,許多人肅然而立。 阿弦忙跑過去,還未靠前,就有人過來道:“何人亂闖?” 阿弦止步:“敢問……崔曄崔大人是住在這里么?” 那家丁下臺階,上上下下把阿弦細看了會兒:“不錯,你是何人?有什么事?” 阿弦道:“崔大人還沒有回來么?” 家丁警惕道:“你打聽這個做什么?” 阿弦道:“我有急事,想面見崔大人……” 家丁才皺眉道:“大人如今不在府中,你且走吧?!?/br> 阿弦道:“真的不曾回來嗎?” 家丁喝道:“再在這里胡攪蠻纏,就不客氣了!” 這種情形下,若要說自己認識“崔曄”,卻也無憑無據,阿弦有口難開。 卻正在此刻,數輛馬車從門道前緩緩駛來,家丁見狀,忙又驅趕阿弦道:“還不走開!別擋著我們老夫人的路了!” 阿弦只得后退一步,見馬車徐徐停在崔府門口,有許多丫鬟婆子下車,繞在第一輛馬車旁邊,眾人扶著一位頭發雪白看似面善的老人家走了出來。 那老人家搖搖顫顫,將要進門的時候,忽然掃了一眼阿弦的方向,問道:“方才我聽到有人吵鬧似的,說什么呢?” 家丁忙哈腰道:“您老放心,沒什么,是個迷路的孩子而已?!?/br> 老夫人嘆道:“小孩子迷路,當然害怕,你為什么又呵斥他?越發驚嚇了他了?!?/br> 她覷瞇起眼睛看向阿弦,又道:“看著怪可憐兒的,你問問他是不是沒有錢用,又或者找不到家了,你就多派個人,幫一幫他最好?!?/br> 說話間,旁邊一位上些年紀的婦人道:“老太太還是這樣積德行善,方才又在南華庵里念了一天的經,神明有知,也必然不會讓玄暐出事的?!闭f話間眼圈卻微紅。 忽然從另一輛車上也走來數個妙齡女子,其中最打眼的一位,身著素色衣衫,氣度高雅,容貌秀美,伴隨眾女子來至門口,柔聲道:“老太太,我扶您入內?!?/br> 老夫人左右看看,被眾人簇擁著,眾星捧月似的入內去了。 一直伺候著女眷們進了里頭,家丁才又折身回來。 見阿弦兀自站在原地,他便說道:“我們家老夫人最是惜老憐貧,她的話你可聽見了?算是你撞了大運了,你是有什么難事,是否缺錢?只管說,我們崔府不會袖手旁觀的……” 旁邊也有個人道:“說的是,就也算是為了咱們大爺積攢功德吧。真真指望老天爺發發慈悲,讓大爺平安歸來才好?!?/br> 話雖如此,兩人的神色卻都顯得極為頹喪。 阿弦終于忍不住道:“阿叔……你們、你們的大爺不會死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