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節
那些離得近的聽見阿弦的話,一個個面露慚愧之色,無言以對。 李洋罵道:“死到臨頭了,你這小賊還敢嘴硬?” 他將鞭子當空一甩,重又狠狠落下。 就在鞭子要落在阿弦身上的時候,陳基縱身躍起,以身護住阿弦,他身量寬大而阿弦纖弱,頓時將阿弦護的嚴嚴實實。 于是李洋那一鞭子便落在了陳基的身上,鞭稍繞過肩頭,在他臉頰上一甩,頓時臉上就破出了一道血痕。 阿弦一愣:“大哥!” 背上那鞭子,也如烙鐵緊貼。陳基微微發抖,卻趁勢緊緊地抱住阿弦,在她耳畔道:“別出聲,別多嘴,這里是吃人的地方,弱rou強食就是如此,似你我這樣的人,他們就算殺一百個一千個,也依舊是白殺了,死了的人連名字都不會留下……” 這儼然也是陳基的心聲:好似要一輩子在此做雜役,縱然忽然橫死,也無人記得他的名字。 而阿弦低著頭,兩行淚啪啪落地。 陳基抬頭,向著李洋道:“大人,求您高抬貴手,我十八弟身子弱年紀小,經不住幾鞭子,若大人心里有氣,就沖著我來,我身子厚實,你只管打我,盡管打到大人能夠出氣為止?!?/br> 他吃了一鞭子,自然負傷難受,但這幾句話,卻幾乎是強陪著笑說出來的。 阿弦在他身下,嘴唇哆嗦著一動,陳基已經舉手將她的嘴死死地捂住。 他仍看著李洋道:“至于我十八弟,回頭我會教訓她。她以后再不敢冒犯大人的,我向您保證?!?/br> 李洋的目光狐疑不定,看看陳基,又看看被他制住的阿弦,只見阿弦雙眼之中滿是淚,因不能說話,淚珠滾滾而出,看著十分無助可憐。 李洋端詳片刻,笑道:“好……既然你這樣手足情深,我倒也可以大發慈悲成全你,只要你能受得了我三十鞭,我便饒了這小子?!?/br> 陳基滿面喜歡:“多謝李公子成全!” 李洋見他不懼反笑,便冷哼道:“你這人倒也是有些意思,那么我便好生給你松松筋骨?!?/br> 李洋徜徉上前,鞭子揮了揮,當空甩出響亮的鞭花,“啪”地落下,正打在陳基背上。 陳基渾身疼顫,仍說:“謝過李公子?!?/br> 李洋瞇起雙眼:“好!就讓我看看你的骨頭有多硬?!?/br> 他后退一步,氣沉丹田,揮鞭再落。 李洋乃是千牛備身,一介武官,手勁自然極厲害,尋常之人只要接他十鞭子,只怕就會皮散骨裂,不死也要去半條命。 就常理來說,二十鞭已經是極限。 陳基一心要護著阿弦,李洋本絕不會答應,但看陳基的維護之態,而阿弦顯然也是極重視陳基的,兩人互相維護…… 在李洋看來,這種情形下若是懲罰陳基,反而比直接鞭死阿弦更加“有趣?!?/br> “啪,啪,啪……”飛快地,李洋已經打了六七鞭子。 起初圍觀的人群中還有鼓噪不安的聲響,漸漸地已經鴉雀無聲,許多人不忍再看,悄悄退后。 “張翼”雖然是京兆府最不入流的雜役,但畢竟也是府衙的人,如今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如此鞭笞折辱,眾人敢怒而不敢言,心中都有“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之感。 宋牢頭那邊兒,蘇奇忍不住上前一步,卻被宋牢頭一把攔住。 阿弦就在旁邊,目睹此情,嘶聲叫道:“大哥!住手,住手!”卻被兩名家丁死死押住。 陳基跪在地上,背上被鞭笞過的地方,原本厚實的麻衣已經被撕裂,底下的肌rou也隨之綻裂,血沾在鞭子上,又隨之濺開。 李洋又接連揮鞭,陳基痛不可擋,卻死死地咬緊牙關不肯出聲,轉瞬間已經滿臉的汗,嘴角也有血沁出。 阿弦掙扎的用盡了渾身力氣,聲音也都啞了:“不要,住手!” 她的雙眼早就模糊,只聽到自己的心劇烈而跳,仿佛下一刻就會炸裂而死。 忽然隱約聽陳基道:“弦子不要哭?!?/br> 他勉強說了這句,已經皮開rou綻,血濺遍地,幾乎要暈厥過去。 阿弦聽著陳基那幾乎顫不成聲的一句話,死死咬住了唇。 大顆的淚從眼中跌落,右眼更是逐漸泛紅,故而她眼前所見的世界,便也似泛起了一層血霧。 胸口像是梗著什么,幾乎令人窒息,阿弦大口大口呼吸,眼前忽然又出現景城外風雪之中那一行迎親的隊伍。 李洋獰笑,看看陳基,又看看阿弦道:“你們倒果然是兄弟情深,也不枉他代你去死?!?/br> 忽然他愣住了,原來此刻的阿弦滿面汗跟淚,右眼更是被血染似的十分詭異,李洋以為是鞭子打傷了她的頭,血沁入眼中等等所致,然而仔細再看,卻并不是。 李洋心中疑惑:“這小子,看來有些古怪……” 這會兒,原本跪在地上的陳基因受傷過重,再也撐不住,一頭倒在地上。 李洋見狀,復又大笑:“我還以為你的骨頭有多硬,原來也不過如此,才打了十幾鞭子就這個樣兒了?好,少不得剩下的我還讓這小子領了!送你們兄弟兩個一塊兒去西天可好?” 陳基本疼得幾乎陷入昏迷,聽了這聲,卻又抽搐著動了動,想要爬起來:“不,不要……我還、撐得??!” 他身子所沾的地方,盡是血跡斑斑。 李洋目光森然,將他踢開:“這般不知死!” 阿弦睜大雙眼,忽然厲聲叫道:“住手!” 李洋回頭,阿弦叫道:“你還記得劉武周景城山莊的鬼嫁女嗎?” 在場眾人幾乎都聽見了這一聲,李洋怔了怔,握著鞭子,滿面疑惑:“你說什么?” 就在李洋話音剛落,便聽有人懷憤道:“京兆府并非是李義府的家產,這里仍是沛王的轄下,是朝廷的京兆!誰膽敢在此胡為!” 這聲音年輕而朗亮,有人眼尖,已經看見來人是誰,慌忙后退行禮,口稱:“沛王殿下?!?/br> 沛王李賢身著銀白色繡團龍紋的緞服,頭束金冠,快步走出,身后幾個侍衛緊緊跟隨。 少年清秀的臉上滿是怒色。 阿弦抬頭,卻認得是那日把自己從城門口及時救走的叫“阿沛”的少年。 她本來不知阿沛因何會現身此處,直到聽見周圍眾人這樣稱呼,才明白原來這少年就是當今的沛王殿下李賢。 阿弦呆呆地看著沛王李賢,眼神震驚而不信。 李賢見她仍被小嘍啰架著,便喝道:“還不放開他!” 李府的家丁畢竟不敢跟王爺如何,忙垂手退開。 李賢扶著阿弦,問道:“你覺著怎么樣?” 阿弦卻看也不看,將他推開,后退三兩步來到陳基跟前兒,雙膝跪地想要扶住他,但見目之所及,盡是傷痕,幾乎讓人無法下手。 李賢強壓心頭怒火,冷視李洋道:“李將軍,你在做什么?” 李洋收了鞭子,也規矩行了個禮,道:“不知殿下來到,實在失禮,我在懲治兩個兇徒而已?!?/br> 李賢道:“這是京兆府,有什么案子,自是本府官員料理,容不得你在這里濫用私行!” 李洋笑道:“殿下息怒,我自然知道這是京兆府,是沛王殿下管轄的范圍,但這案子跟我有關,我們李家深受皇恩,我也有義務幫殿下處理諸事,這廝意圖劫獄,已經是死罪,我知道沛王殿下仁慈,只怕不忍動手,所以才代勞為之,而且此人又是府衙的人,知法犯法,我在此替殿下動手處決他,也算是個殺一儆百的意思?!?/br> “什么劫囚,什么殺一儆百……明明是你栽贓誣陷,而且這少年當初在明德門的舉止,我也是親見的,若細細追究起來,有罪的是你!” 李賢喝道:“你不必在此巧言令色,胡言亂語,在明德門縱馬傷人,擅自在京兆府內動手,意圖殺人,這些事我會如實稟奏父皇跟天后,來人,將李洋拿下!” 李洋一愣,渾然想不到沛王竟會如此:“殿下,你可要想清楚!” 李賢道:“這有什么可想的?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是你!” 跟隨沛王殿下的隨從以及京兆府的兩名武官上前,便要將李洋拿下。 李洋并不懼怕:“殿下,不要撕破了臉面?!?/br> 李賢冷笑:“你都敢在明德門給天子臉上抹黑了,現在又在顧及誰的臉面?” 王爺動怒,李洋雖百般不愿不甘,卻不敢不從,只得被人押下,暫時關入大牢。 李洋的那些家丁,一哄而散,飛奔回府報信。 李賢也不理會,上前打量陳基的傷勢,道:“快去請大夫?!?/br> 又有人上前,將陳基小心地抬著送入房中。 阿弦握著他的手,寸步不離,李賢見她頸間依稀也顯出一道血痕,便道:“你也受傷了,別只跟著亂跑,且讓大夫看一看?!?/br> 百忙中阿弦回頭看了他一眼。 驚鴻一瞥,李賢覺著她的目光十分古怪,不似當初初次相識時候那樣清澈單純,而是有些難以形容的意味,讓人覺著那目光里含有讓人心頭發沉的東西。 大夫很快趕來,兩名大夫一起動手,費了半個多時辰,才將陳基背上的傷口清理妥當。 血漬,破損的傷處,跟衣裳的碎片沾粘在一起,每動一寸,都是鉆心之痛。 陳基起初還有意識,見阿弦守在跟前兒,便道:“別哭,弦子,別哭?!?/br> 阿弦滿面淚濕,陳基喃喃說道:“伯伯雖然不在了,我還在……” 因為那股常人難以忍受的劇痛,讓他渾身起了一陣不自覺戰栗,陳基終于再也撐不住,閉上雙眼昏死過去。 后來有大夫想要幫阿弦料理傷口,阿弦只是不肯。 漸漸地屋里并沒有別人了,阿弦呆呆地盯著床上的陳基:“大哥,大哥……”心里忽然后悔起來,如果她沒有上京,就不會生事,就不會牽連陳基,但現在…… 悲傷且后悔中,身后是李賢的聲音,道:“不要難過了,大夫說雖然傷的重,但仔細調養,假以時日是會好的?!?/br> 阿弦想回頭看一眼,頭顱卻似有千鈞重,她沉默片刻,低頭說道:“我不知道您是王爺殿下,那天實在失禮啦?!?/br> 李賢和顏悅色道:“你原本不知道,不知者不罪,何況我也并沒告訴你實情?!?/br> 阿弦聽著他的聲音,終于慢慢回頭,當看見少年的臉的時候,阿弦的鼻子沒來由大酸,同時眼睛里又浮現水光。 她強迫自己低下頭:“多謝王爺殿下?!?/br> 她想行禮,身子手足卻一片僵硬。 李賢溫聲道:“沒什么,可知我當時不肯告訴你我的真實姓名,就是怕你會這樣跟我見外客套?” 阿弦怔了怔:“那,當時在明德門,你為什么要救我?” 李賢道:“正如我跟你說過的一樣,李義府禍害朝廷天下,我是李家的人,也是天下人,當然跟他有仇了。你打了李洋,正合我意?!?/br> 阿弦忍不住冷道:“那又如何?你是堂堂的王爺,都無法奈何李義府,我被關押在京兆府這許多日,都沒有人敢過問此事,唯一能主持公道的薛主簿也被逼革職了。這就是長安,這就是朝廷?!?/br> 李賢語塞,又慢慢嘆了聲:“你大概不知道長安的詳細,李義府一家之所以橫行無忌,是因為父皇跟天后寵信他的緣故?!?/br> 阿弦道:“那現在怎么樣,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個大jian臣,卻任由他這樣肆無忌憚?” 李賢不語:高宗是他的父親,武后是他的母親,兩個人寵愛jian臣,放縱罪行,自然是錯,可是當初太宗以孝治天下,子不計父過,他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