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歐添睜大的雙眼泛紅,他順著阿弦的目光低頭,看了一眼身邊,卻空空如也。 芳姑卻仰著頭看歐添,目光閃閃,稚嫩的聲音道:“小炭,我知道你最敬畏老太太,你肯為了我這樣做,我很喜歡,你還是那個暖和的小小子,一點也沒有變壞?!?/br> 阿弦將芳姑的話說給歐添。 歐添攥緊雙手,渾身顫抖,牙關咬的死緊,嘴角肌rou絲絲牽動,淚卻從通紅的眼中墜落:“長姐……我、我很想念您……” 曹氏一手抱著歐添的臂,一手捂著嘴,眼中也落下淚來。 芳姑看看阿弦,伸出小手兒摸了摸阿弦右臂上的傷處,道:“十八子,謝謝你為我們做的這些,之前很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傷你,請你原諒我?!?/br> 阿弦搖了搖頭,沖她笑笑:“沒關系?!?/br> 芳姑是個小女鬼,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樣的力量,那夜因有求于阿弦,情急之下只顧往前撲過去,無意傷了她。 歐添只聽見阿弦說話,便問道:“她還說什么?” 芳姑笑笑,道:“我醒來的太晚了,但是看見你終于成家生子,心里很喜歡,現在,我終于可以放心的走了?!?/br> 阿弦神色一變,芳姑道:“不妨事,你告訴他就是了?!?/br> 歐添淚痕滿面,阿弦無法跟他對視,只道:“她、她要走了?!?/br> 歐添驚道:“去哪里?” 芳姑身上的金光越來越盛,魂影也越發淡了,她張開雙手,在原地轉了個圈兒,笑道:“咦,我忽然感覺這樣輕快?我一點也不冷,一點也不疼了!……太好了!” 一陣風吹過,芳姑的身影徐徐乘風而起,消失于云端。 歐添正心驚著急,見阿弦抬頭看天際,他正也要抬頭,誰知還未動,耳畔就聽見一聲銀鈴似的笑聲。 這般熟悉,這般久違。 歐添通身巨震,驀地仰頭,望著那湛藍天際。 天青無垠,白云悠然,歐添定定地看了半晌,驀地大叫道:“長姐!” 一聲喝出,就仿佛心底那多少年堆積的郁結森冷,悲憤無端都終于隨之煙消云散。 自始至終,袁恕己都仍是坐在公堂之內,看著外頭這一切。 他并沒聽見什么笑聲,但是那些鄉民們的議論聲,卻在心中滿溢。 半晌,目送歐添跟曹氏兩人相扶相攜而去,袁恕己又環顧周圍指指點點的人群,冷笑了聲。 招手令趙知縣靠近,袁恕己低低地如此這般說了一通,趙知縣面上露出驚訝之色,旋即又轉作笑容:“大人英明,這樣果然是最好的!” 袁恕己道:“既然最好,就趕緊去吩咐吧,多召集些人來,越多越好?!?/br> 趙知縣點頭道:“是是是!下官即刻去辦!” 趙知縣帶了兩個衙役,出了縣衙,站在門口,其中一個衙役用力敲了敲手中提著的銅鑼。 眾人越發圍攏過來,趙知縣道:“父老鄉親們,大家伙兒聽好了,咱們刺史大人是個仁心仁德的好官,因為看歐老夫人年高,只恐怕歐家的事另有隱情,他思慮再三,決定廣集民意,看看大家是怎么看待此事的?!?/br> 底下百姓們轟然一聲,有些不敢置信。 趙知縣道:“這是刺史大人格外開恩,大家伙兒也知道,平日里歐老夫人是如何待人的?哪一年不做幾場善事?又是這樣年高了,所以你們若有什么想法,便向大人進言就是了,大人可以據此判定此案?!?/br> 歐榮并未離開,正跟幾個地方士紳低聲說著什么,聞聽此言忙上前一步:“縣令所說是真?” 趙知縣笑道:“這還有假,方才刺史大人親口對我說的?” 見幾個耆老等圍攏過來,趙知縣低聲道:“且根據本朝律法,年齡八十以上,犯反、逆、殺人應死者,需要上請皇帝陛下裁決,若是年齡九十以上,就算犯死罪也不須領罪呢……何況老夫人的罪責尚未十分確鑿,我看袁大人也是有此顧慮?!?/br> 歐榮面露喜色,忽地又道:“可方才袁大人的態度還十分堅決,為何忽然……” 趙知縣道:“剛才眾人在下面議論的話,大人都聽見了,我看他面有疑慮之色,大概也是怕激發民憤?!?/br> 這些人方領悟,齊齊點頭。 有了趙縣令的話,歐榮跟許多地方上的人都心領神會,當下眾人齊聚,一番商議后,推舉了十個人為首,上了公堂。 這些圍觀百姓里,有一半兒雖覺老夫人如此心狠手辣似不能當真,但歐添身為歐家子孫,無端端何必違背孝道忤叛長輩?何況歐家這幾十年并沒一個女嬰存活下來,也實在是反常之極。 所以這些人心里認定歐添所說并非子虛烏有,隱約覺著此舉違背人性,罪大惡極。 可另一些人卻不這樣想了。 比如此刻站在袁恕己跟前的這十個人——多是地方上有頭臉的士紳耆老。 一位羊角須的老者出列,衣冠楚楚,行禮道:“大人!” 袁恕己看出去:“有話請說?!?/br> 那老者道:“大人,我等都覺著,歐老夫人殺害女嬰的事,乃是憑空捏造,并非真相?!?/br> 旁邊一個附和道:“不錯,老夫人是信佛之人,又經年做善事,怎會犯下如此惡行?所以我等寧愿聯名保舉,懇求大人開恩放老夫人回家安歇?!?/br> 袁恕己道:“那么,萬一此事是真呢?” 幾個人面面相覷,無人率先開口。 袁恕己道:“怎么都不說話了?其實仔細想想,如果是真,老夫人也不過是想替歐家多添幾個男丁,傳宗接代,畢竟這才是至關緊要的……不是么?” “大人所言極是!”一個年紀頗大身形傴僂的老者上前,道:“老朽也是這般想的,就算此事是真,也不能全怪老夫人,畢竟她只是想多幾個男丁繼承香火,也算是人之常情,加上老夫人這般年紀了,怎么堪……” 這頭一開,幾個老者面面相覷:“對啊?!?/br> “人之常情而已?!?/br> “當然要以香火為要?!?/br> 袁恕己笑著點頭。 又有人見袁恕己含笑,趁機便道:“說的正是,老夫人將要九十歲了,很不該將她關押在牢房之中才是?!?/br> 袁恕己道:“現在想想,的確是有些cao之過急了?!?/br> 歐榮站在眾人后面,聽到這里,微微松了口氣。 袁恕己回頭看著主簿:“這幾位的見地很得我心,令人有撥云見日豁然開朗之感??梢姸际欠浅V?,速速將眾人名字記下,本官將行表彰?!?/br> 幾個人一驚,繼而喜笑顏開,忙道:“大人謬贊了,如何敢當?” 外間圍看的那些人里,聽到這里,有的迷了心竅,跳出來道:“大人,小民也是這樣想的,小民也有話說!” 頓時又起了一片鼓噪,趙縣令才要令眾人住口,袁恕己道:“不妨事,看到貴縣令治下百姓如此賢良,我心甚慰,都叫他們進來就是了,暢所欲言?!?/br> 那主簿一一將眾人的名字記錄,外間呼啦啦又放了八九個人進來,齊齊跪在地上,七嘴八舌,都是為了歐老夫人開脫說話。 剎那間,袁恕己滿耳所聽,都是“男丁”“傳宗接代”“香火延續”等話。 至于“人命”兩個字,儼然不存。 等眾人的聒噪聲暫停,袁恕己道:“諸位,我有一事不解?!?/br> 戛然靜默,一人道:“大人何事不解?” 袁恕己道:“何為香火?” 老者道:“這個大人如何不知,自然是人丁興旺,傳宗接代?!?/br> 袁恕己道:“人丁興旺,指的是什么?” 老者一愣:“這個、這個自然是子孫延綿,還有、還有兒女滿堂……” 袁恕己笑道:“原來是兒女滿堂,怪哉,為何不是兒兒滿堂?” 眾人均都啞然,一時分不清現在是怎么情形。 那老者強笑道:“自古說兒女雙全,哪里有什么兒兒滿堂……大人說笑了?!?/br> 袁恕己道:“傳宗接代嘛,只要兒子就是了,要什么女孩兒,以后每家子有了女孩兒,立刻如歐家一樣掐死,還省了無限米糧,豈非一舉兩得?” 直到這時候,這些人才聽出端倪:風向仿佛不對。 但這才是開始。 袁恕己仍是似笑非笑,忽地探出手指,點向先前說話的一名老者,又看看主簿記錄下的名字:“王先生,你方才大放厥詞,說要歐家的惡行乃是人之常情?現在當著本官的面兒說明,你殺了幾個嬰孩了?” 那王先生嚇得后退:“這?!老夫哪里敢?” 袁恕己道:“本官聽你口吻熟練,想必跟歐張氏一樣,手上捏著幾條人命,所以才如此感同身受?!?/br> 王先生慌忙擺手:“沒有沒有沒有,大人不要誤會……” 堂上鴉默雀靜,仿佛從喧鬧的盛夏進入冷寂的寒冬。 堂外的百姓們也都豎起耳朵,為這種變故驚呆了。 袁恕己緩聲道:“你們也都還知道,香火就是人丁興旺,兒女滿堂,并不是只有兒子滿堂,如果真的要扼殺女嬰才能延續香火,實不相瞞,本官覺著……這樣的家族,就讓你們絕后好了?!?/br> 一片驚呼,卻又恐懼地壓低不敢出聲。 而刺史大人的聲音如此冷漠,就仿佛先前磨好了鋼刀,此刻舉著雪亮的刀刃,虎視眈眈。 他看向歐榮。 歐榮猝不及防,目光相對,驀地跪地:“無論如何,我祖母、祖母年高是真,按照律法……還求大人、大人網開一面?!?/br> 袁恕己笑:“虧你還是個讀過書的人,你知不知道網開一面的意思?” 歐榮怔住,袁恕己道:“捕獵飛禽的時候,張網四面,去掉一面,留一方出入之路,讓禽類有一線逃生的機會,當那老東西殘殺幼童的時候,她可網開一面了,當你們家人成為幫兇的時候,你們可網開一面了?如今卻來求本官?你覺著你們配本官‘網開一面’嗎?是誰給你的臉,誰給你的膽子?!” 歐榮嘴唇顫動,道:“這個、這個……” 袁恕己道:“如果你不是男嬰,你也早就成為一抹游魂,又焉能為她求情,你賴以生存的原因,在本官看來,便是極惡之本源!而面對此等極惡而求情的你們,都是共犯!” 他環視在場所有人。 噤若寒蟬,被袁恕己目光掃視的每個人,都恨不得連自己的呼吸聲都停了。 這些人不在桐縣,所以雖然聽聞袁大人的名頭,卻并未親眼看過袁恕己在秦學士家里痛斥時候的氣勢,若他們聽過袁恕己那句“我就是律法”的話,今日便不至于在此指手畫腳地出丑、自投羅網了。 而阿弦在旁看著,從袁恕己一反常態要“征求民意”的時候,她就有所懷疑,強行按捺心中憤怒靜靜旁觀,一路看到此,果然袁大人未曾令人失望。 “這樣的家族,就讓你們絕后好了?!?/br> “你賴以生存的原因,在本官看來,便是極惡之本源,而面對此等極惡而求情的你們,都是共犯!” 阿弦覺著自己身體里的血都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