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眾人見其言行,不免心生同情。 袁恕己道:“這么說來,你果然沒殺害過府中女嬰?” 歐老夫人道:“阿彌陀佛,不必提一個‘殺’字,連說出來都是罪過了?!?/br> 袁恕己一笑:“老夫人,你這樣先是要下拔舌地獄的?!?/br> 歐老夫人抬頭,神色平靜:“大人如何無端相咒?” 袁恕己斂笑:“傳歐添?!?/br> 歐家大公子歐添上堂之后,誰也不看,只呆呆地跪在地上。歐老夫人看一眼長孫:“大人,不知這是何意?” 袁恕己只望著歐添:“歐大公子,將你所知一一說來?!?/br> 歐老夫人眼神微變,忽地有些不安:“添兒?” 歐添垂著頭,卻悄然無聲。 歐老夫人緊張地看了他片刻,見他木訥不言,神色稍安。 不料正在此時,歐添伸手入懷,竟掏了個不大的盒子出來,將盒子往地上用力砸落! 堂上的趙知縣跟眾差人均都探頭看來,外間的眾百姓也擠擠攘攘地想要一看究竟,卻看不清楚。 忽然有人道:“那是……是針?!” 歐老夫人距離最近,看得格外分明,身子不由一晃,幾乎摔倒。 身邊兒的歐榮只顧看地上之物去了,連攙扶都忘了。 那盒子不大,也并不結實,砸開之后,卻見里頭盛放著好些小玩意兒,卻都是古舊不堪的幼稚之物,似是小孩兒的東西:疊紙,早就壞了的糖果,女孩兒用的頭繩,綴花,除此之外最多的……便是散落的四五枚繡花針! 時隔多年,繡花針早就生銹,卻仍透著鋒利之色,零零落落撒在地上。 歐添看著那些針,一枚枚似乎刺入了他的眼,淚里仿佛帶血,撲啦啦落了下來。 朱家,屋內,兩兩相對。 聽出阿弦語氣里的顫抖之意,英俊問道:“那老夫人,就是用這些針來虐殺女嬰的?” 先前二進歐家,被老夫人握住手時候,阿弦便覺似千根針刺,不堪忍受,原因在此。 回想起來,阿弦口干更甚:“是,這狠毒的惡婦。歐添都說了,連同他看見老夫人親手殺了長姐的事也都說了?!?/br> ——當時歐添其實是看見了那一幕。 但因為場面實在太過駭人,他年紀畢竟小,又是最寵愛自己的祖母,故而竟不敢信,加上歐老夫人不停地說他睡著了做夢,歐添自我催眠似的,也只當那一幕是自己做了噩夢,久而久之,便封存于心底,不愿觸及。 公堂上砸開的盒子,是他小時候珍藏的玩意兒,多半跟長姐有關,而那些針的用途,卻絕非繡花…… 提起來仍然心慌難禁,阿弦忙跳下地,去外間兒倒了兩杯水,又加了些蜂蜜調在里頭:“阿叔也喝一杯?!?/br> 英俊摸索著接過來,不免碰到了她握著杯子的手,細嫩的手指,像是柔嫩易折的花頸。 英俊不動聲色地慢慢啜了口,清甜沁入心肺,這樣難得的熨帖滋潤。 他忽然想呼一口氣,便回身試著將窗扇推開些。 阿弦道:“阿叔別動,我來?!卑驯臃畔?,手腳并用爬上炕,將窗戶推開,用棍子支起:“天兒漸漸熱了,屋里頭悶,阿叔若好些了,就出去透透氣兒?!?/br> 英俊不置可否,只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響,是她又爬了下去。 英俊問道:“是了,袁大人如何會知道……歐添曾看見了老夫人殺人之事?” 這件事連歐添自己都不知道,自然無外人可知。 但無外人可知,卻有天知地知,神知鬼知。 阿弦喝了兩口蜂蜜水,試圖壓住心底那難以消散的慌悸,她瞥了眼那只握著杯子的手,舔了舔嘴唇忍?。骸捌鋵嵤俏铱匆?,我告訴袁大人的?!?/br> 第47章 血都熱了! 阿弦雖看見了那一幕, 卻毫無把握, 畢竟跟歐添雖只見一面,卻已知他是個固執老舊的人, 就算歐添曾目睹歐老太婆殺人,就算他記起此事, 為了歐家,一貫“至孝”的歐添只怕也不會出面。 但是想到英俊預言說過——袁恕己并未袖手不理而是暗布棋局, 且見袁大人居然當真大張旗鼓地前往招縣,阿弦略一猶豫,便將這一節暗中告知了袁恕己。 阿弦只想讓袁恕己便宜行事,到底幫不幫得上就不知道了,只是盡力而已。 歐添肯上公堂指認老夫人,卻在阿弦意料之外。 當時滿堂轟然。 歐老夫人色變, 望著歐添道:“添兒,你是不是失心瘋了, 就算是為了維護你媳婦, 也不至于要如此對待祖母!你可是歐家的長孫男,如何能這樣荒謬糊涂!” 歐添道:“我并沒想維護誰,只是想把我心中所知說出來?!?/br> 他抬頭看向老夫人:“長姐那樣聰慧,一心想討您老人家喜歡, 我也想不通為什么您會不喜歡她,乃至于要動手殘殺的地步。我是歐家的長孫男,難道長姐就不姓歐了么?” 干枯的手握緊,歐老夫人踉蹌起身, 用力一掌打落,罵道:“孽障!我白養了你一場!” 歐添被打的轉開臉去,淚簌簌落下。 滿地孩童的物件映入眼中,歐添俯身,撿起一朵破舊的珠花,他看了半晌,閉上眼睛,喃喃說道:“我只是不懂,何至于如此,何至于如此?!?/br> 歐老夫人氣急,犯了咳嗽之癥,身子顫抖似風中殘葉,幾乎氣厥。 歐榮從旁扶著,道:“大人容稟,這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且當時我哥哥年紀尚小,又怎會記得那樣真詳?只怕其中有什么誤會,興許是因為大嫂一時舉止失常,惹得哥哥也有些神志不清了,請大人切勿十分當真?!?/br> 袁恕己見他一心為了老夫人辯解開脫,道:“公堂上難道有戲言?若是當堂作偽證,也是要追罪受罰的,你是想讓本官追究你哥哥的罪責?” 歐榮忙道:“小人并不是這個意思!” 袁恕己道:“是真是假,本官自會判斷,不必你再多言!” 歐老夫人拍了拍歐榮的手,道:“阿榮,不要沖撞大人,是非曲折,大人心中有數?!?/br> 歐榮垂首道:“是,祖母?!?/br> 歐老夫人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絲贊賞:“祖母現在才知道,誰才是最值得疼的孩子?!?/br> 老夫人說罷,又看向袁恕己:“大人,家門不幸,讓眾人看了笑話。老身這把年紀了,能茍活幾時?也不想再跟兒孫輩強辯什么,一切就由大人秉公處置就是了?!?/br> 袁恕己道:“那老夫人可認罪?” 歐老夫人只神色如常地說了四個字:“民婦無罪?!?/br> 袁恕己一笑,看著老婦人枯深的雙眼:“好,既然你說讓本官秉公處置,如今已有兩人指證你謀害人命,不管真假,倒要委屈老夫人在縣衙大牢里呆上一陣了?!?/br> 歐老夫人一震,旋即道:“憑大人處置?!?/br> 聽將老夫人關入牢房,歐榮跪地求道:“我祖母年高,方才又有暈厥之意,不堪牢獄之刑,求大人……” 袁恕己并不理會,只看著趙知縣,縣令會意,苦著臉叫人上前將老夫人帶下,入了大牢。 公堂上有袁恕己坐鎮,場面還算平靜,外頭圍觀的人眾卻早就按捺不住吵嚷喧鬧起來。 有的說道:“難以置信,難道這老夫人真殺了那許多女孩子?” 也有說道:“不要亂說,老夫人是信佛的,且這許多年做了多少善事,這其中一定有什么誤會?!?/br> “有什么誤會?歐家大爺跟少夫人的話難道都是扯謊?” “說起來這可是歐家大爺兩口子不對了,身為歐家的子孫,怎么能這樣對待自己的祖母?實在是大不孝?!?/br> 最后這句,居然響起一片贊同之聲。 贊同聲過后,一個道:“那如果歐家那些喪命的女嬰真的是被老夫人害死的,歐家大爺這樣做也是被逼無奈的?!?/br> “不是說了老夫人慈悲心腸,不會做那些惡事么?” “歐大爺言之鑿鑿,還有假?”這說話的人犟起來,質問:“萬一老夫人真的殺了女嬰呢?” 沉默。 有人囁嚅:“這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也太心狠了?!?/br> 忽有人小聲道:“其實……就算老夫人如此,也是情有可原的?!?/br> 另一個人隨著低低道:“是是是,想要香火嘛,老夫人的心情我是懂的??偛荒茏尷蠚W家斷子絕孫呀?!?/br> “而且老夫人又這樣高的年紀了,難道真的要因為這個被追究刑責?按照律法,這該是死罪吧?” “實在是可憐,這樣大的年紀了?!?/br> 驀地有人哼道:“其實都怪歐家大爺,簡直是無事生非,畢竟是自己的祖母,何必這樣絕情呢?如果真的害老夫人無法善終,歐家又顏面盡失,那可真是罪大惡極,不肖子孫!” “咦,大人應該不會真的殺了老夫人的頭吧?我記得本朝律法里有規定,七十以上者免罪來著……” 這些人起初竊竊私語,后來不禁聲音高了些,里頭聽得清清楚楚。 袁恕己似笑非笑,也不言語。 阿弦距離堂外更近,那些話語一個字一個字地撲面而來,就仿佛一根一根針又刺到身上。 曹氏跟歐添正往外而行,那些人望著他們兩個,自動讓出一條路來,眼神閃爍各異。 另一邊兒歐榮身邊兒圍著一圈兒人,有的正口出安慰之語。 歐添聽到“罪大惡極,不肖子孫”,驀地站住腳,他環顧周遭,似乎每雙眼睛里都帶著鄙夷跟指責,連幾步之遙的歐榮也是這樣的神情。 曹氏不由握住了歐添的手臂,這里如此人山人海,對他兩人而言,卻仿佛身處荒漠,孤零零地。 正在這時,身后有個人道:“大爺?!?/br> 歐添回頭,卻見是阿弦。 阿弦看看他,又看向歐添身側,視線下移。 歐添本來不懂,看著她的神情,忽然通身發冷:“你……” 阿弦道:“她在這里?!彼D了頓,道:“芳姑在這里?!?/br> 從方才歐添上堂之時,那小女鬼就跟在他的身旁,只是因公堂威殺太重,小女鬼無法進入,只在人群中觀望。 歐添被老夫人指責的時候,小女鬼忍不住試著闖入,卻終究無能為力,只能站在門外大聲叫:“小炭!” 直到歐添走了出來,小女鬼才靠近他身邊兒。 此刻在阿弦眼前的,正是個七八歲的女娃兒,垂著兩個柔軟的發辮,鬢邊戴著一朵泛舊的珠花——正是歐添先前手心里握著的那枚。 她竭力仰頭看著歐添,身影在陽光底下沐浴著一層金光,朦朦朧朧,不似鬼魂,反如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