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阿弦見這鬼通體戾氣, 來者不善,當下本能后退。 不料那鬼的動作卻更快, 瞬間已經飄到她的跟前,阿弦猛地看清她的長相,居然正是個七八歲的女孩子,披頭散發,水淋淋地,臉上似還帶著青黑色的淤泥, 腥臭之氣撲面而來。 阿弦略覺窒息,不料腳下碰到門檻, 整個人向后跌去。 那女鬼伸手向她抓來, 五指森森,阿弦避無可避,抬臂擋住臉,臂上卻一陣劇痛, 像是被什么陡然撕裂。 就在危急之時,耳畔聽到輕輕地咳嗽聲,屋內那人喚道:“阿弦?” 阿弦頓時覺著那股迫人的陰冷之意陡然減退,與此同時女鬼慘叫一聲, 原本灰黑色的形體上泛出些許淡金火色。 阿弦愣愣地抬頭看去,眼前女鬼的影子在極快變淡,仿佛淺雪遇到烈陽,抵擋不住,融卻消散。 鬼影卻兀自竭力叫道:“不是,不是他!” 女鬼掙扎著似要留下,卻仍是無可奈何地消失在阿弦眼前。 就在女鬼退散,阿弦驚魂未定之時,廚下老朱頭端了兩個碗出來。 猛可里見阿弦倒在地上雙目圓睜盯著虛空,他情知不妙,驚怔之下,手中碗掉了也不顧,急急飛跑過去。 老朱頭將阿弦扶住,把身子擋在她跟前兒,朝著虛空大聲叫道:“走開,給我滾!”一手亂揮亂舞,明知無用,卻仍憤恨驚怒難以自禁。 阿弦拉著他:“伯伯,已經走了?!?/br> 老朱頭一愣,回頭見阿弦手臂上滲出血來,頓時說不下去。 小心將袖子一卷,老朱頭肝顫,卻見底下手臂上,深深淺淺有幾道數寸長的傷痕,中間最深的一道,像是被犁剛攏過的地,血涌出來,竟透著暗黑色。 “老天爺!這是怎么說!”老朱頭沒想到這次傷的如此之重,扶著阿弦手腕,心疼的嘶嘶吸氣,眼圈兒立刻都紅了。 阿弦雪著臉,卻忍痛道:“伯伯,只是皮外傷,不礙事?!?/br> 老朱頭終于沒忍住掉下淚來:“你還嘴硬,我看著都膽顫,這是哪里來的野鬼,這樣兇惡,有本事沖著我來就是了,做什么總欺負人?!?/br> 如果是個人動的手,老朱頭只怕要沖上去拼命了,但對方偏偏是個鬼,老朱頭悲憤交加,心里又多了一份無力悲哀之感。 阿弦正要安慰他幾句,身后一聲響。 阿弦回頭看時,卻見是那男子手抓著門口的簾子,一手扶著門扇:“傷的如何?” “你怎么起來了?” 阿弦才要跳起來,老朱頭攔住,嘴唇發抖罵道:“不是說這病秧子是有用的?我看非但沒有用,反變本加厲了,之前也沒傷的這樣重的時候!” 老朱頭一腔怒火無處發泄,又加上心疼阿弦,不免遷怒于人。 阿弦輕聲道:“伯伯?!?/br> 男子卻仍是面色如水,轉頭循聲看向阿弦的方向:“可還好?” 阿弦道:“不礙事,皮外傷?!?/br> 男子道:“不要大意?!甭哉f幾句,他便也有些見喘,靠在門扇上輕喘微微。 阿弦好不容易掙開老朱頭的手,跑到他的身邊:“你不能亂動,要靜養,快進去歇著?!?/br> 男子眉心皺了皺:“好濃的血腥氣……” 修長的手指動了動,試探著落在阿弦的手背上,阿弦生怕他碰到傷口沾了血,便把右手撤回去道:“伯伯會幫我料理妥當,放心就是了?!?/br> 她終究忍不住那渴望,左手探出,在那近在咫尺的修竹似的手指上握了一把,身上那方才殘存的陰冷陡然消散,連臂上的痛也似緩和三分。 于是又道:“你看不見,不可亂動,倘若絆倒了有個磕碰可怎么辦?!?/br> 老朱頭無奈:“都泥菩薩過江了,還在替別人cao心?!?/br> 不多會兒,老朱頭打好了熱水準備了棉布傷藥等物,一邊兒給阿弦料理傷處,老朱頭問道:“這是個什么鬼,這樣兇惡?” 阿弦道:“大概是跟今兒歐家有關的,詳細我也不知道?!?/br> 老朱頭道:“上來就傷人,如此惡鬼,我看你對付不了,該去請和尚道士降妖師才好?!?/br> 阿弦不語,心里卻思忖著那女鬼所說的話,——到底是何意思? 老朱頭小心給她將傷處裹起來,對著東間使了個眼色,悄聲問:“你說在他身邊兒就能驅邪避兇,現在卻怎么樣?” 阿弦道:“這次是意外,而且那鬼本是要抓住我的,就是因為他叫了我的名字,那鬼就忽然不見了?!?/br> 老朱頭不信:“真的?” 阿弦道:“伯伯,我怎么會拿這樣的事騙你?!?/br> 老朱頭思量片刻:“好,如果真是這樣,我那參湯興許也沒白熬?!?/br> 老朱頭重又布好了晚飯,看著桌上的碗說:“幸好這兩個碗是榆木的,不然方才都跌壞了?!庇诸┮谎郯⑾业膫?,“正好過年還攢下些紅棗,明兒我給你燉棗子人參雞湯,好好地補補氣血?!?/br> 阿弦忙道:“伯伯,人參要留著給他用,我不用白費那東西?!?/br> 老朱頭啐道:“呸,什么叫白費,沒有你哪里有這人參,沒有這人參哪里有他?只要你好端端地,要多少人參都成。你要是不喝,他也甭想喝了!” 兩人吃了飯,老朱頭就把今日袁恕己來的詳細都同她說了,因琢磨著笑道:“對了,倒是還有一件事叮囑你,這刺史問我你堂叔的名字……”靠近過來,在她耳畔低低說了。 阿弦吃驚之余,啼笑皆非:“伯伯,你、你也忒胡鬧了?!?/br> 老朱頭道:“什么胡鬧,難道不是人如其名么?更何況這名字原本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如今終于派上用場了,你該高興才是?!?/br> 阿弦苦笑著摸頭:“那時候不懂事嘛?!?/br> 老朱頭道:“哪不懂事了,我倒是覺著很好,朗朗上口,簡單易記?!?/br> 原來,今日老朱頭在袁恕己面前捏造“朱英俊”之名,其實是有來歷的。 當初陳基在之時,阿弦才撿到玄影,當時玄影還沒有名字,阿弦那時候年紀小,便要給他起名字叫“英俊”,老朱頭倒是笑呵呵地沒有異議,是陳基說這個名字有些俗氣,便親給起了“玄影”。 阿弦向來崇敬陳基,當然也覺著他所起這名字也非同一般,且玄影又是通體烏黑,跑起來果然如一道黑色的閃電影子,是以就此拍板,而“英俊”的名字則無人提起。 沒想到今日又給老朱頭另贈斯人。 說了會兒閑話,阿弦又想起一件要緊的事,往兜子里掏了一會兒,掏出一錠銀子。 老朱頭詫異:“果然有了?這是今兒去招縣得了的?不過好像沒有一百兩?!?/br> 阿弦把銀子推到老朱頭跟前:“這是五十兩,本來高建要把兩錠都給我,可是一直都是他奔波牽頭,所以我跟他平分了?!?/br> 老朱頭嘖嘖道:“你這脾氣真是……”咳嗽了聲,未說下去,只收起銀子:“唉,阿弦終于也要賺錢了,明兒正好給你買點好東西補補身子去?!?/br> 阿弦看著老朱頭算計的模樣,笑道:“我先前也賺錢呢,怎么說的跟我才開始干活一樣?!?/br> 老朱頭道:“先前的不過是勉強糊口罷了,我哪里敢放手給你買大魚大rou吃?這會兒就不一樣了?!?/br> 阿弦看他雙眼放光,似乎在算計明兒要買什么好的,便趁機道:“伯伯,多買些給我英俊堂叔調養身子的好東西?!?/br> 老朱頭橫她一眼,不置可否。 阿弦很懂他的性情,便故意轉開話題:“對了伯伯,早上我出門的時候看見三娘子,她是個無事不登門的主兒,可是有事?” 老朱頭早已忘了這茬,忙接口道:“你不提我也不想跟你說,可不是給你說對了么?你猜她來做什么?” 阿弦搖頭。 老朱頭冷笑道:“當初陳基在的時候,給他們擦了多少屁股,如今陳基走了,他們找不到人,這會兒終于想開了,把腦筋動到你身上來了!” 阿弦果然意外,想想又笑:“稀罕,陳大哥在的時候,我還常常勸他不要為了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出力呢,那些人又不是做些有臉的事,多半倒是罪有應得,難為陳大哥仍是為他們盡力奔走,把他們都慣的不知怎么了,好似衙門都是他們開的。我早就看不順眼,如今倒要我替他們干事,我是瘋了不成?虧他們想得出?!?/br> 老朱頭道:“說的是,我只說你年小人笨不懂那些,把她打發了?!?/br> 阿弦道:“最好這樣,不然讓我跟她說,多半要吵起來?!?/br> 兩人說罷,阿弦忽然道:“也不知陳大哥現在長安怎么樣了……好歹也該有個信兒呢?!?/br> 老朱頭道:“他心高氣傲的,人又變通,錯不了?!?/br> 阿弦驀地想起蘇柄臨那句“讓十八子去長安”,便忖度道:“長安那樣可怕,我替陳大哥擔心?!?/br> 老朱頭道:“你擔心什么,那個雖然是虎狼之地,你我自然是呆不下去的,可若是虎狼心性的人,那當然是如魚得水,人家滋潤的很呢?!?/br> 阿弦嘿嘿:“伯伯,每次你提起長安跟長安的人都咬牙切齒頭頭是道,總不會是真去過長安罷?!?/br> 老朱頭臉色微僵,繼而笑道:“這還用去么?我在那食攤上,南南北北哪里、什么樣的人沒見過?人家都說那長安道一步一個連云棧,凌煙閣一層一個鬼門關,你以為是怎么樣呢?” 阿弦不太明白是何意思,便問老朱頭。 這“凌煙閣”,乃是唐太宗李世民為表彰紀念隨他開國打天下的二十四位功臣,在皇宮內特意建立小樓,命當世最具名聲的畫師閻立本,將功臣們的畫像做真人大小細細描繪其上,隨時觀摩,起名“凌煙”,也足見至高絕頂之意。 卻也名副其實,因這些功臣都是隨著太宗出生入死,九死一生,后來位高權重,名聞天下之人。 如今竟說是一層一個鬼門關,對比之下,驚心之余,大有深意。 老朱頭道:“這會兒你可明白了吧?這長安道如果不兇險,又怎么用連云棧、鬼門關來比擬呢?你陳大哥是個人精,他肯用心鉆營,必錯不了,至于你呀,可就安分點兒,知道嗎?” 老朱頭雖不知蘇柄臨那句話,卻時時刻刻對阿弦耳提面命,真乃先見之明。 阿弦道:“那是當然啦,我覺著桐縣就挺好,再說我要在這兒等陳大哥回來呢。若是我跑出去了,他找不到我可怎么辦?” 老朱頭笑:“好孩子,我還當你是留在這里陪伯伯呢,原來是為了陳小子?!?/br> 吃了晚飯,老朱頭又捧了一碗藥給病人喝了,見他臉色已見正常,雖仍似靜水,但從頭到腳卻無處不在地越發流露一種惹眼氣息。 阿弦因傷了右手,勉強洗漱過后,進來卻見老朱頭正收了空碗。 聽見她進門,男子道:“傷料理了么?” 阿弦舉起手來給他看,不料牽動傷處,便“嘶”地呼痛:“伯伯給我包扎妥當了,只管放心?!?/br> 男子道:“是什么傷的你?” 阿弦遲疑了一下:“是一只鬼?!?/br> 老朱頭本要拿著碗走開,聽兩人說到這里,便在門口站住了,只看男子如何反應。 可讓他詫異的是,男子面上仍是清清淡淡地毫無波瀾,老朱頭幾乎要懷疑他不僅是眼瞎,而且還是個面癱。 男子道:“是什么樣兒的鬼,如何要襲擊你?!?/br> 阿弦道:“是個小女孩兒,多半是跟今日歐家的事有關?!?/br> 男子道:“哦,歐家是何事,可否跟我詳述?” 兩人波瀾不起,一問一答之間,老朱頭只覺嘆為觀止。 起初他還覺著阿弦一心一意要留“朱英俊”太過反常,可聽了兩人問答,才覺著一切真似順其自然。 如果換了別人,阿弦未必會直言說見了“鬼”,且如果是換了別人,聽說阿弦說見了鬼,也斷然不是“朱英俊”的這般反應。 意外的震驚,不信的嘲笑,心虛的悚懼……縱然一百個人會有一百種不同的情緒反應,卻絕不會有淡淡地“哦”似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