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阿弦不解。 袁恕己抬頭,今夜滿天繁星,月卻只有一線。 夜冷風寒,長街人寂,他的聲音卻如碎冰擲地:“我容不得別人騎在我的頭上,亦容不得人欺負我半分,誰敢刺我害我,我必要他十倍償還,這些渣滓以為沒有人能奈何他們,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便要讓他們永遠記著……我袁恕己到底是何許人?!?/br> 阿弦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看著馬上高高在上的青年,不知為何覺得周身寒氣越發重了。 袁恕己俯視看她,雙眸冷然有光,忽然他俯身而笑,笑里卻仍是沒有半分暖意:“對了小弦子,我在軍中所傳的諢號,你可知道了?” 阿弦緊閉雙唇。 似在意料之中般,他笑說:“不知道?你也不過如此……”他得意洋洋地一揚首,重新回馬欲去。 夜影攏聚,夜霧中似有一只獸若隱若現,正在她的面前低低咆哮,昂首揚爪,爪牙之上,血漬猶然。 阿弦看著那馬上挺直的背影,忍不住出聲。 袁恕己陡然止步,面上的笑容仿佛被寒風重雪吹散覆盡。 袁恕己回頭,眉間鎖著疑惑跟不信:“你方才說什么?” 阿弦深深呼吸,望著這張揚激烈的年青武將,才道:“睚眥。大人在軍中的諢號,睚眥?!?/br> 傳說中龍之九子之一,豹身龍首,口銜寶劍,性格剛烈,嗜殺喜斗,常常是怒目而視的姿態。 一飯之德必償,睚眥之怨必報。 就在秦府之中,袁恕己持滴血長劍任意狂烈的時候,她看見了那傳說中的龍之九子。 事實上除了這個,就在同時,阿弦更看到了……有關這青年凄慘絕烈,斷不可說的結局。 第18章 施手段 袁恕己想不通,十八子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整個桐縣知道這件事的,只有他的心腹吳成跟左永溟,但兩個人都不是多嘴的,更不可能會向才認識的十八子說起。 這少年確實有些神秘古怪,但相信他真的能通鬼神…… 夜色中馬背上,袁恕己深看阿弦一眼,笑著指了指她,一言不發,撥轉馬頭。 張揚的背影消失于夜的迷霧中。 玄影原地轉了轉,輕叫了聲。 阿弦低頭:“你不喜歡這個人是不是?但他至少不是那些偽善邪惡的人,就算他壞,也壞的坦蕩,玄影你不必怕他,只要你不去惹他,他不會害你?!?/br> 袁恕己是個睚眥必報的人,又如何。 這世上最可怕的并不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往往是你什么也沒有做,便成為別人的眼中釘,成為被捕獵殘殺的目標,卻又何辜。 正如袁恕己所說,這桐縣是黑爛透了,但正是因為這樣,才更需要一個像他一樣的人站在這里。 在這里,朝廷律法,佛口仁心都無用,只有用鐵腕手段,以血還血,以暴制暴,最直截了當。 次日,袁恕己審訊了小麗花一案中所有涉及之人,包括從中引出的小典之案內所有人等。 之前提過,天下雖定,但豳州地處偏僻,地形復雜,之前流寇不斷,地方勢力趁機滋生,借口抵抗流寇剿滅匪賊,壯大自家聲勢,漸漸地竟形成個各方勢力盤根錯節的局面,朝廷所派的官吏往往無能為力,甚至自保都成困難。 久而久之,也無人敢管理,就形成現在這個局面。 其實不僅是在桐縣,整個豳州都是如此,王法無用,許多有錢有勢的人惡欲橫生,沆瀣一氣,為所欲為。 桐縣是豳州首府,到底比別的地方要“繁華”些,是以受戰亂禍害的流民也更多,比如似安善那樣的小乞兒,藥師菩薩廟里便有大大小小地十多個。 而王甯安,秦張等,暗中便以殘虐這樣的纖弱少年為樂,據王甯安供述,原本小麗花托付小典之時,他見小典聰明清秀,起初倒是并沒生出邪心,只收在身邊兒當個小小書童,閑來教誨一二。 誰知秦學士無意中見過小典,即刻看中,王甯安原本是個沒骨頭的,哪里敢得罪這些人。 王甯安原先咬牙不認小典落在曹家,卻是怕跟曹家姨娘的jian情敗露,由此惹怒曹廉年?!钡酱丝趟闹胸W詰延幸唤z幻想,只覺他做一切不過是被逼迫而為,又是來府衙出首的人。 何況小麗花也非他所殺,至多他也不過是個從犯而已,大概罪不至死。 過堂之時,略有些波折,袁恕己并不多話,舉手就叫用刑。 也并不是使喚的府衙的公差,而是軍屯來的士兵,這些士兵手狠心硬,哪里理你是什么財主老爺,只管盡情折磨。 張秦兩人總算明白已是末路窮途,若是再抵賴不言,惹動了袁恕己的性情,血濺公堂死在當場又向誰說理去? 兩人不敢再抵賴,便雙雙招認詳細,又牽扯出兩府許多幫兇,均也一一緝拿。 末,袁恕己看著桌上幾份供詞,點數這幾年來所虐殺的人命,只覺著齒縫間似有血腥氣蔓延。 按照審案程序,府衙審過之后,便要往長安送呈公文,等刑部批復之后公文返回,再按照刑部的批示行事。這樣一來一去,就算是緊急公文,也要三五個月的時間。 且按照《唐律疏議》,本朝從立春至秋分,不得執行死刑,如今立春還未到,剩余轉圜的時間可謂十分充裕。 而秦學士張員外兩人,心中便打算就趁著這段時間里,派人去長安疏通……未必沒有任何轉機。 可這次他們的如意算盤卻是落空了。 袁恕己端詳了半晌,問旁側主簿:“按照律法,這該如何判決?” 主簿是本地之人,當然不敢得罪地頭蛇,可袁恕己這強龍實在太過駭人,于是道:“《斗訟律》按:以刃及故殺人者,斬?!?/br> 袁恕己一拍桌子:“好!” 這一聲堅決肅殺,將眾人都嚇了一跳。 袁恕己道:“速速把這四人綁入牢中,好生看管,三天后午時開斬?!?/br> 這話一出,堂上堂下反應各異,寂靜過后,滿耳鼓噪。 堂外聽審的百姓們議論紛紛,有人忍不住大聲詢問是真是假。 王張秦等四人的表情也各自精彩,秦學士早叫起來:“這不合律法規制!” 主簿震驚之余,也忙道:“大人,這個的確該先遞送公文給刑部,等刑部批復了之后才……” 袁恕己抬手,主簿知趣咬住舌頭。 袁恕己探頭看向秦學士:“你方才說什么?” 秦學士先前還松了口氣,此刻胸口起伏不定,滿面倉皇:“袁大人,正如林主簿所說,按照唐律規定,該先等待刑部批文,你怎可如此目無王法……” 袁恕己撩了撩自家耳朵:“我還當我是聽錯了,原來你也知道唐律?也知道何為王法?那你先前為何做出那樣無法無天的行徑?你作惡的時候,王法便是個鳥,等落在你自己身上了,王法才是王法?” 袁恕己笑道:“可惜現在王法也認不得你是誰了,只知道你……你們皆都是待死的囚徒罷了!” 臉色一厲,拍了驚堂木:“帶下去!” 其他三人都反應過來,死到臨頭,各自掙扎哀嚎,卻仍是給士兵橫拖硬拽,拉扯了下去。 堂下百姓們聽了袁恕己宣判,本質疑不信,議論沸然,又聽了秦學士質問,袁恕己的回答,頓時所有人都鴉雀無聲,目瞪口呆只是看。 待聽了袁恕己的答復,又雷厲風行地把惡人拖了下去,人群中不知是誰大叫了一聲“好”,剎那間,喝彩叫好之聲不絕于耳。 新任刺史大殺四方,不到半天時間,桐縣幾乎人人皆知。 當夜,老朱頭照例給阿弦煮了湯水荷包蛋,因提起這件事來,道:“今日來吃飯的人,幾乎都在說這件事,這新刺史也忒張揚了?!?/br> 阿弦道:“他這樣張揚不好么?至少做了一件實在事?!?/br> 老朱頭道:“好是好,給了那些人一個下馬威,只不過畢竟人家在暗處,他在明處,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崩现祛^嘆了聲,忽地又道:“我還是別替他瞎cao心了,他是從長安來的人,那長安的人吶,又哪里是什么好東西了?寧肯他們狗咬狗去?!?/br> 阿弦正喝了口湯水:“伯伯你好像很憎恨長安的人?!?/br> 老朱頭瞥她一眼,道:“我不過是說實話,你別不當回事兒,以后也離這新刺史遠著些,別跟他攪在一塊兒,沒好事兒?!?/br> 阿弦道:“你也知道他是刺史,我在縣衙當差,井水不犯河水?!?/br> 老朱頭道:“那樣最好。我別的不求了,就只想安生過日子?!?/br> 阿弦本來惦記著那夜在秦府門口心底閃現的有關袁恕己那一幕……卻著實不敢出口,老朱頭跟她相依為命,雖看似是個尋常庸碌的老人家,卻每每會有些出人意料的言語,比如那夜點醒了她連翹并不是要殺小麗花,所以阿弦原本想求教于老朱頭,看他如何說法。 可如今見他為自己憂慮擔心,且口吻中對袁恕己并無好感,阿弦更加不敢提了。 這夜吃了東西,便又領了玄影自去睡了。不提。 “天高皇帝遠”——原本對桐縣本地這些財閥惡霸們來說,說起這句話通常會有種得意之情伴隨。但是風水輪流轉,如今讓他們痛心疾首的,同樣也是這一句“天高皇帝遠”。 皇帝管不著他們在桐縣無法無天,也同樣管不著比他們更狠一籌的袁恕己。 候斬的這兩日也并不平靜,秦張王三家的人壯著膽子跑來府衙,一則求情,二則畢竟袁恕己所做的確不合朝廷律法,他們倒也有話可說。 但卻想不到由此又惹怒了袁刺史大人,也因此觸動了他的靈機。 一怒之下,便以聚眾滋事,知情不報等罪名,罰沒了三家大部分的財產。 這一來,卻比直接殺了王秦張還難過,各家之人哭號連天,卻又不知所措,毫無辦法。 在兇徒等死的同時,卻也有很多人暗懷鬼胎,惴惴不安。 其中一個,便是本縣縣官同縣衙的捕頭陸芳。 袁恕己到任的時候,縣官告病不出,陸芳負責調查小麗花的案子,但如今這案子翻出舊日慘案,若是認真追究起來,本地的縣官、捕頭自然是首當其沖。 再加上陸芳也的確并不怎么干凈,他想到袁恕己的所作所為,這兩日秦張王是在等死,陸芳卻也覺著有些茍延殘喘,似乎袁恕己隨時都會派兵來帶了他去一同論罪。 在這種極度惶恐之中,處斬之日到了。 桐縣百姓傾巢而出,扶老攜幼,宛如過年一般,都奔到四通路街市口上圍看。殺人本不稀奇,稀奇的是今日所殺的是本地高高在上的尊貴大人們。 劊子手手起刀落,殘紅飛舞,人頭落地,新刺史的威名卻赫然上天。 從這時起,沒有人會小覷這位名不見經傳的新任袁大人。 雖然小城曾經歷過戰亂,流寇等,但這樣光天化日下斬殺人犯,卻是多年未見了,尤其殺的并非無名小卒,所以桐縣一大半人都聚集在四條街上了。 正是吃午飯的時候,老朱頭的食攤上卻有些冷清,只有阿弦一個人坐在桌邊兒吃一碗胡麻湯。 難得的清閑,老朱頭坐在阿弦身旁,看她吃的香甜,道:“現在天還冷的很,再過些日子真正開春兒回了暖,那地上的薺菜,樹上的香椿就都出來了,那會兒你可就又有口福了?!?/br> 阿弦最喜這兩物,不由多咽了些口水。 老朱頭目睹街頭冷清,于是又嘆:“你看看,我先前跟你說什么來著,這長安的人啊,都不是什么好的,果然是說殺人就殺人了,連……” 忽然玄影“汪”地叫了聲,原本趴在桌子底下,此刻便鉆出來,警惕地看著老朱頭身后。 老朱頭以為客人上門,回頭卻看見個意想不到的人。 他愕然之下,立刻嫻熟地換成一幅笑臉,還隱約帶點惶恐:“沒想到是刺史大人駕臨,是小人怠慢了,請饒恕小人眼瞎耳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