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方才迎接兩人進內,還口稱“十八弟”,此刻自然是因不滿之故。 阿弦置若罔聞,走了會兒,來至花園月門處,果然是偌大的一片花園,因春寒料峭,花草連個芽兒都沒有,仍是一片蒼色。 阿弦穿門而入,高建正要跟著去,曹廉年忍無可忍,一把將他拽住,咬牙低聲道:“這到底是要怎么樣?我兒已經命懸一線,我著實沒耐心陪著你們來這里玩耍?!?/br> 高建暗中叫苦,只得暫且支吾,正在拉扯解勸,忽然聽到花園中一陣響亂。 兩個人不約而同住口,高建第一個反應過來,回頭見院中竟已經沒了阿弦的影子,他一驚非同小可,也不顧曹廉年如何,只撒腿往里就跑,身后曹廉年呆了呆,忙也跟上。 原來在兩人說話的當兒,阿弦沿著鵝卵石的甬道往內而行,雖然是初春,花園中草木未曾張開,但有的花樹甚是高大茂密,漸漸地遮住了頭頂日頭,眼前的光線寸寸昏暗起來,寒風嗖然,陰氣逼人,而腳下這條甬道就如一條黑灰色的大蟒,盤旋蜿蜒,如通向什么神秘令人忌諱的所在。 但是讓阿弦一直往內的,卻是那縈繞耳畔的哭聲,始終不停,像是在指引著她一樣。 若是在以前,阿弦自然會置之不理,但是今日不同,受人之托則忠人之事,她幾乎本能地猜到這只有她才能聽見的哭聲,必然就跟曹府嬰兒夜哭不停有關。 直到她看見前方一叢簇簇的垂枝連翹,如同美人的蓬發似的披散著。 就如曹廉年所說,此刻院中百花千草都未生長,但偏是這一大簇連翹,竟開了無數金燦燦地小小花朵,煞是醒目驚艷。 那哭聲竟似從連翹叢中傳來。 阿弦屏息靜氣,一步步來到花叢之外,舉手將花枝撩開。 忽然間手心劇痛,她忙縮手看時,卻見掌心被劃出一道血痕,打量再瞧,卻是被一支折斷了的連翹枝子刺傷,尖銳的花枝像是一支銳利的箭鏃,猝不及防便在她手上留下傷痕。 幾乎就在她撥開花枝的剎那,耳畔的嬰兒啼哭聲戛然靜止,似憑空消失。 而她也已經看得分明,眼前,十幾根長條連翹不知為何折了枝子,但這并非重點,重要的是,在花叢底下,有一口黑洞洞地井,幽幽地像是一只天地之眼。 凌亂的腳步聲,是高建雞飛狗跳地竄了過來:“阿弦!”聲里掩不住的緊張,見她好好站在花枝前,急一把拉住,“怎么樣了?” 還沒來得及松口氣,已經看到她掌心里透出一抹鮮紅,頓時直了眼:“果然又傷了?” 曹廉年也氣喘吁吁地跑到跟前,正不知所以,阿弦問道:“曹老爺,這口井家里還用么?” 曹廉年畢竟是個曾走南闖北的人物,只是先前情急亂性,失了分寸,此刻終于回味過來,見阿弦如此問,便道:“這是一口枯井,早已經不用了的,怎么?” 阿弦皺眉道:“井里有東西?!?/br> 任憑曹廉年見多識廣心闊膽大,也忍不住嘶聲驚心:“什么東西?你、又怎么知道?” 阿弦道:“井邊的花枝都折了,一定有人弄鬼。下去看一看就清楚了?!?/br> 曹廉年心頭凜然,顧不得再問,忙回頭去叫人。 高建見差事果然有了著落,一顆心才放回了肚子里,因見曹廉年正吩咐底下行事,他便低聲對阿弦道:“才進門的時候你說小孩子哭聲,然后就直奔這邊兒來了,難道那哭聲竟是從這……” 瞥了一眼那井,居然不大敢問下去。 阿弦也不回答,只輕車熟路地從腰間的囊袋里摸出一個粗瓷瓶,用牙咬開塞子,往右手的傷處撒落。土黃色的粉末覆蓋在傷口上,那血慢慢地便止住了。 高建滿面懊悔,惴惴道:“方才我大意了,該寸步不離地跟著你才好。幸好陳大哥不在城里,不然又要一頓好打,說我們不知道護著你了?!?/br> 阿弦聽他提起陳基,才一笑:“不打緊,是我自個兒不留神?!?/br> 高建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之前陳基在城內的時候,并沒詳細跟這班弟兄們交代,所以大家伙兒所領會的,只是不管是誰跟阿弦出差,巡街也好辦案也好,一定要好好地跟著,謹防什么意外。 起初眾人都不當回事兒,只以為因十八子年幼體弱,陳基是叫保護兄弟之意,也是應當的。 然而隔三岔五,不知怎地,阿弦身上總會多添些傷口,衣裳底下的大家伙兒自然看不見,但是那手上臉上,卻是藏不住的,且偶爾傷重些,走起路來都有些不便,幾乎讓人以為她是被誰折磨過。 后來漸漸有人同阿弦巡街等,就也親身經歷過不少奇事,比如明明兩個人好端端當街走著,不知如何阿弦就會憑空跌倒,或者下雨天立在屋檐下,頭頂會掉下一塊兒瓦片,偏打在她的肩頭——那一次若不是陳基眼疾手快,打中的就不是肩頭而是額頭了。 總之這些圍繞在“十八子”身上的怪事,大家雖知道的多,嘖嘖稱疑,卻又不敢多提。 那邊兒,很快曹廉年叫了幾個家丁,派個身量小身手利落的下了井,頃刻,那家丁在井底發出一疊聲鬼哭狼嚎,又折騰了半晌,終于撈上一個“人”來。 若說是人,卻已經有些不似人形了。 曹廉年驚怒交加:“這是什么!” 高建也吃了一驚,壯著膽子上前打量,卻見是個黑衣的少年,渾身濕漉漉地,臉上斑駁狼藉,不知是血還是泥,亦或者井底的青苔之類,亂糟糟地發端還沾著一朵燦黃的連翹花兒,整個人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只不過一眼看來,木然僵枯,像是已經死了。 無人敢去查探,還是曹廉年膽大,上前一探鼻息,又按著胸口,臉色越發驚駭:“快去叫大夫來,還有氣兒!” 小廝飛奔前往,高建咽了口唾沫:“曹老爺,這是貴府的什么人?怎么被扔在井里?而且……” 曹廉年搖頭沉聲道:“我府里沒這樣的人?!?/br> 尚未說完,阿弦道:“他的確不是曹府的人,但為什么會出現在曹府,只怕曹老爺得去府衙跟袁大人說清楚了?!?/br> 曹廉年跟高建齊齊回頭,不約而同問道:“什么?” 阿弦盯著那少年細瘦如竹竿的腳踝,腳腕上兩道深深地傷口已經發黑,阿弦的眼中透出幾分烈烈地怒意:“他是小麗花的親生弟弟,王甯安一案中遍尋不著的小典?!?/br> 第14章 對峙中 曹廉年本是請人來驅惡救命的,誰知道竟從自家找出“尸體”,如今更要去府衙過堂,頓時一股邪火又撞上來,當即拂袖道:“犬子命在旦夕,這些閑事我無心理會,我不知這人從何而來,你們要查,自管去查底下的人,我卻不能奉陪了?!?/br> 阿弦道:“曹老爺你如何不想想,令公子無緣無故夜哭不止,難道跟井中的這少年毫無關系?” 曹廉年還未發話,便見一個婆子跌跌撞撞跑來,又驚又喜道:“老爺,小公子方才醒了,正吃奶呢……” 曹廉年乍聽此言,幾乎不敢相信,忙撇下阿弦高建等人,豕突狼奔回到內宅臥房。 進門后,見太太坐在桌邊兒,兩名姨娘陪立在身后,許多眼睛都盯著乳娘懷中那小小孩兒。 曹廉年目光亂動,終于看見那小孩兒伏在乳母懷中,小嘴蠕動,汩汩地吃的正急。 原來這兩日來小孩子幾乎不肯睜眼吃奶,都是昏昏睡睡,乳母強行于他睡中喂上兩口吊命而已,像是這會兒一樣拼命吮吸的模樣還是首次。 曹廉年搓著手,看著那孩子吃奶的勁頭,仿佛自己的五臟六腑也得了滋潤,神魂歸位,什么憂慮都忘了。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來報:“老爺,張家派了人來?!?/br> 曹廉年只顧看孩子,無心理會他事:“不見,就說我正忙著?!?/br> 仆人道:“張家來人說,是性命攸關的急事?!?/br> 曹廉年這才有些驚動,回頭看了那仆人一會兒:“來人在何處?” 曹府,后花園。 阿弦蹲在小典身旁,小心翼翼地將少年扶住,把向曹府人要的棉襖裹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 手輕輕地撫過少年滿是灰塵血漬的臉,避開那些傷處,一寸寸擦拭之下,微微露出少年本來的清秀容顏。 高建叫了兩個府內的家丁分別前去縣衙跟府衙報信,回頭看阿弦如此,無奈嘆道:“本是想來謀個外快,不料居然又是扎手案子?!?/br> 因見家丁們都聚在不遠處竊竊私語,高建走近了又問:“怎么這樣巧,才把那孩子從井里救上來,曹小公子就醒了?” 阿弦卻只望著面前幾乎沒了人形的少年,他身上遭遇了多少非人的折磨?又到底被人扔在井底多久了?重傷加上沒有食水,不見天日,他竟然還有一口氣在。 目光在他亂發間的那朵金色小花上停了停,阿弦抬眸,在她前方,是覆蓋在井口上的大片怒放的連翹,陽光下仿佛連綿的火焰。 阿弦正若有所思地看著,忽然身后腳步聲響。 阿弦尚未回頭,高建回頭看時,卻是曹廉年陪著一個灰衣人自甬道上走來。 高建并未在意,只不知曹廉年來意如何,忙迎著,又打量那灰衣人,卻也是認得的,正是本地張員外家的管事。 高建正要招呼,張管事看一眼地上的小典,先含笑對高建拱手道:“高老弟好?!?/br> 高建有些受寵若驚,張管事卻指著地上小典道:“不瞞老弟說,我是為了這個逃奴來的,不知為何他竟跑到了曹員外的府上,我聽了消息,特來帶他回去,其他的就不勞煩老弟了?!?/br> 高建大為意外,尚未搭腔,張管事使了個眼色,身后兩名張府家丁上前,便向著小典而去。 才要伸手拽人起來,阿弦道:“張管事,曹老爺跟我們才將人從井中撈上來,曹老爺先前甚至不知是什么人‘故意’把這孩子扔在他府中井下,敢問張家是怎么這么快知道這件事的?” “這……”張管事一皺眉。 阿弦又道:“何況這孩子是小麗花案中的重要人證,是要去府衙過堂的,怎么能被你們帶走?” 張管事不快:“十八子,你就不用插手這件事兒了?!?/br> 阿弦道:“這句話說的未免有點晚了,我本來不愿意插手曹家的事,偏有人硬拉我來,既然遇上了,那可就沒法子了?!?/br> 張管事皺皺眉,看一眼高建,高建卻只訕訕地笑。曹廉年袖手旁觀,板著臉不語。 張管事只得道:“如果新任刺史想要此人過堂,叫他去我們張府傳問就是了,如今人我定是要帶走的?!睆埣夷莾蓚€仆人見狀,知道是個硬搶的意思。 高建也看了出來,忙叫道:“喂,等等……” 阿弦將小典用力抱入懷中,扭頭看向曹廉年:“曹老爺?” 曹廉年面露難色:“十八弟,這是別人的家事,我不便過問?!?/br> 阿弦道:“曹老爺總也是走南闖北的人物,怎么也竟似個無知愚婦般優柔怕事?為什么這般鼠目寸光,也不為令公子的安危多著想著想?” 曹廉年渾身一震,經過方才那一場,他也懷疑嬰兒的異常跟井底這孩子有關,可先前嬰兒已經醒轉,張管事又要的急,權衡之下便不想得罪,但聽了阿弦這一句,曹廉年看看阿弦,又看向她懷中那宛若一具枯骨似的少年,縱然人在太陽底下,仍是狠狠地打了個寒戰。 張管事見勢不妙,忍不住出聲道:“還不快帶人走?” 那兩人得令,雙雙撲上,高建忍無可忍:“住手!”擋在阿弦身前。 張管事道:“高建!他不懂事,你也跟著不懂事么?” 高建破罐子破摔道:“誰敢動他,就是動我,我管那許多呢!” 張管事一愣,正要叫人先料理了這愣子,卻聽:“住手?!?/br> 是曹廉年發話,又道:“張家這個面子,我今日怕是賣不得了?!?/br> 張管事睜大雙眼:“曹甕……” 曹廉年淡淡道:“十八子說不能帶人走,那就不能帶走。這畢竟是在曹家,不管如何,還是我說的算?!?/br> 曹家的護院們聽了,齊齊圍了上來。 事已無法善了,張管事索性撕破臉:“您可想好了,得罪了張家,便也是得罪了秦家……將來低頭不見抬頭見的……” 耳畔似乎又聽見夜間孩童大哭的聲響,曹廉年深吸一口氣:“那我也顧不得了?!?/br> 就在這時,忽然聽到一個聲音低低喚道:“jiejie……”氣若游絲,若有似無。 眾人齊齊看向阿弦懷中那少年身上。 天色不復原先的薄霾籠罩,已轉作碧藍晴色,少年嘆息似的輕喚聲中,是一陣午后的風溫柔的掠過掠過,那金黃色的小花燦簌簌地拂落一地,有許多紛紛揚揚地隨風灑在兩人身上。 那一點金色的影子仿佛也飛入了阿弦的眼中,就像是夕照的光映落幽深的湖面,波光粼粼,復又一躍隱沒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