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不可。我本是皇家新婦,若是連這般盛大的御宴都缺席,大家該如何看你?定會說我不知禮數,從而遷怒于你?!毙炷巷L清了清暗啞的嗓子,揚起臉讓桂圓和蓮子給她上妝,用俏麗的脂粉蓋住面上的憔悴。 紀王立在她身側,片刻方道:“南風,我不愿你勉強自己?!?/br> “沒有勉強,我也挺想隨你進宮見見世面,何況你若不在,我一人在府中只會無聊?!闭f罷,徐南風轉過身來,朝紀王展顏一笑,“你看,今日妝容正好,一點也瞧不出病態?!?/br> 而后才想起,紀王看不見。 正要為自己的失言而道歉,卻見紀王云淡風輕地一笑,贊道:“夫人的樣子一定很美?!?/br> 今日宮中熱鬧非比尋常,一路都是張燈結彩,人聲鼎沸。 御花園很大,有彎曲的人工小溪裝點著假山亂石,潺潺淌過畫廊和石橋,匯入一片濃綠綴粉的田田蓮池之中。 御宴便在此舉行。 到處都是鶯歌燕舞,裊裊絲竹聲中,武官舞劍投壺,文人士子們聚成一團吟詩飲酒,貴婦們聚集在另一邊寒暄說笑,而未出閣的洛陽貴女和公主們呆在一塊兒,若是看見某位俊俏的少年郎路過,便會齊聲發出銀鈴似的笑聲。 這樣的宴會,本就是貴族未婚子女尋妻覓夫的場所,徐南風對這些寒暄沒有興趣,只得寸步不離地跟在紀王身邊。 紀王拉著她在位置上坐好,低聲道:“此時時辰尚早,宴會會從正午一直延續到晚上,你可以先自個兒去玩玩?!?/br> 正巧看見遠處有一群武將在比賽射箭,其中便有楊慎之,徐南風一喜,低聲道:“那我去師父那兒看射箭了?!?/br> “記得要在避風處,否則病情會加重?!?/br> “好的?!?/br> 徐南風興沖沖地朝射場走去,誰知才走出兩三丈遠,便聽見一個清脆戲謔的嗓音穩穩傳來:“呀,這不是jiejie么?” 徐南風笑意一僵,回首一看,徐宛茹一身柳綠的新衣,朝她笑得嬌艷萬分:“jiejie面色憔悴,莫非紀王爺待你不好?” 徐南風本不欲搭理她,但又怕處處隱忍會失了紀王府顏面,便道:“‘jiejie’二字,不是什么人都能叫的。當日的一尺家書,如今的我尊你賤,忘記了?” 徐宛茹登時被嗆住。 徐南風籠著袖子,似笑非笑道,“你可以說我的不是,但不可非議紀王半點不好。他每日山珍海味,錦衣玉食,愛我愛的很,豈容你在此大放厥詞!” 她知道徐宛茹就愛看自己的笑話,便故意說這些來氣她,誰知剛說完,便聽見身后之人笑吟吟道:“不錯,本王的確很愛你?!?/br> “……”徐南風一回頭,紀王不知何時站在了自己身后。 徐宛茹本想看看的徐南風的笑話,誰料竟被她反唇相譏,自覺顏面盡失,勉強笑著行了個禮,轉身便跑。 她心中有氣,絞著帕子埋頭疾走,滿心委屈的要去找父親徐謂告狀,全然沒注意到月洞門的另一端正有人走來。 “??!”她低叫一聲,額頭撞上一個堅硬結實的胸膛,因為撞得有些狠,她腳跟不穩甚至要往后仰倒。 完了,這下可丟臉丟大了!母親一定會責罰死自己! 她心中又羞憤又惶恐,干脆咬牙閉緊了雙眼。孰料,想象之中的跌倒并未到來。 一只如鐵般的胳膊橫生,準確地摟住了她纖細的腰肢,再順勢將她帶入懷中,動作一氣呵成。 徐宛茹訝然地睜開眼,首先看到的是一片杏黃色繡四龍紋的衣襟,再往上,便是一張年輕冷峻的臉。 在這偌大的深宮中,能穿得起黃袍子的人不多,徐宛茹幾乎立刻就判斷出了此人的身份,銀牙輕咬紅唇,雪腮飛霞,睜著濕漉漉的眼睛細聲道:“太子殿下?!?/br> 劉烜長相隨了皇帝,整個人高大冷峻,不茍言笑,濃眉低低壓在眼上,更顯得眼神冷漠,仿佛兩把淬著毒的刀刃。他露出幾分玩味的神色,打量著懷中羞怯美艷的少女,如同在審視爪牙下的獵物。 徐宛茹的臉紅得幾乎要滴血,卻強撐著不退縮,驕傲地同劉烜對視。 漂亮而張揚的獵物,有意思。 片刻,劉烜放開手,將徐宛茹扶正站穩,聲音如他的人一般冷硬:“敢直視我的人不多,你不怕?” 徐宛茹搖頭,眼中甚至閃過奇異的光彩,大聲道:“不怕!” 劉恒挑起一個涼薄的弧度:“你是誰家的姑娘?” “臣女徐氏宛茹,是禮部尚書之女?!毙焱鹑闾痤^,言辭間盡顯驕傲。 若論朝中上下誰最尊貴,一是皇上,二是太子??上Щ噬夏赀~,她并不想委屈自己入宮伺候,所以,年輕得寵的太子是個不錯的選擇。盡管太子六年前便納了太子妃,可那又如何?來日方長,最終花落誰家還未可知呢! 如今天大的機會就在眼前,她怎能放過? 徐宛茹還想與太子多說幾句話,但是遠處有人朝這邊來了,她只能暫避鋒芒,忍痛行禮告退。 行至桃園濃綠之下,她不忘回眸,一笑留情。 一位光彩燁然的黃衣女子款款走來,正是太子妃王氏。見劉烜仍佇立在遠處,陰鷙的目光緊緊盯著桃園一角,她便好奇道:“方才與殿下說話的綠衣美人,是誰家的孩子?” 劉烜緊抿的薄唇動了動,不帶絲毫感情道:“禮部徐尚書家的千金,挺有意思的?!闭f罷,他回首朝太子妃道,“你去同徐尚書打個招呼,便說孤看上他家的丫頭了?!?/br> 太子妃唇畔的笑意一僵,失神了片刻,方強撐著道:“妾身明白了?!?/br> 太子冷哼一聲,視線落在射場旁邊那對比肩站立的小夫妻身上。 楊慎之三箭齊發,正中紅心,射場上武官們紛紛拍掌叫好。徐南風正看得入神,一邊將所見的趣事口述給紀王聽,正說到楊將軍的神射技藝,便聽見身后傳來一聲陌生的男音:“四弟,好久不見?!?/br> 徐南風正說得興起,冷不丁被打斷,下意識回頭一看,便見一黃衣男子負手而立,氣勢逼人。 不說他的樣貌,光從他的服飾打扮,徐南風也猜出他是誰了。 “太子殿下?!毙炷巷L垂頭,屈膝行禮。 “三皇兄?!奔o王面上看不出任何喜怒,依舊溫和地笑著。 初夏的涼風襲來,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荷香。太子的視線落在紀王蒙眼的白緞帶上,目光帶著上位者的陰沉之氣,冷聲一笑:“四弟的眼睛,可好些了?” 紀王笑道:“托三皇兄的福,雖仍不能視物,但已舒服多了?!?/br> “刺客已處死,四弟也不用太傷感,失了一雙眼睛也不算什么,好在小命還留著,不是么?” “皇兄所言極是?!?/br> “這位,想必就是四弟新娶的嬌妻?!碧釉掍h一轉,陰涼的目光落在徐南風身上。 徐南風再行一禮:“見過殿下?!?/br> “嗯?!碧硬[著銳利的眼,似笑非笑道:“聽聞弟妹家貧,前些日子族中之人還鬧出了欠債的丑聞?紀王府若是窮破至此,為兄倒愿意借些銀兩?!?/br> 這算什么,借葉福父子之事來滅自己微風? 徐南風袖中十指緊握,面上卻依舊笑得淡然。越是這種情況,她便越需沉得住氣,逞一時之快后患無窮。 紀王淡淡道:“皇兄費心了,只是這空xue來風之事,不可盡信?!?/br> “是么?!眲@嗤了一聲,意有所指道,“小夫妻倆好生過日子罷,世事無常,能過一日是一日?!?/br> 話中nongnong的火藥味不言而喻,看來,太子將年紀相當的紀王視為眼中釘的傳聞,并非空xue來風。 徐南風擔憂地瞥了眼紀王的臉色。 紀王倒并無任何不悅之色,臉上依舊掛著完美的笑意,溫聲道:“臣弟謹遵皇兄教誨?!?/br> 他就是這樣,問一句答一句,不多言,不動怒,溫溫吞吞的。太子皺著眉,覺得老是打壓這同父異母的弟弟也沒意思,便徑直走開了。 待劉烜的背影遠去,徐南風才暗自松了一口氣,有些不平地問紀王:“他那樣說你,你都不生氣么?” 紀王道:“生氣有什么用。與他爭執,不過是自掉身價?!?/br> 徐南風內疚不已:“都怪我當斷不斷,讓你受葉家牽連,失了顏面?!?/br> “不怪你?!奔o王搖首一笑,深吸一口氣,方道,“不過有句話他倒是說對了,世事無常,將來天下如何,還不一定呢?!?/br> 徐南風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紀王覺察到了她的猶豫,便道:“南風想說什么,但說無妨?!?/br> “你的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猶豫許久,她終是問出口了。 紀王并不打算回避這個問題,坦然道:“去年御宴,太子請我入宮喝酒,卻在酒水中摻了毒,我明知那是鴻門宴,卻無法拒絕?!?/br> “為何?” “一來,他是太子,我是臣子;二來,那杯酒是御賜瓊釀,若是拒絕,有抗旨之嫌。三皇兄便是算準了這一切,才逼我赴宴?!?/br> 徐南風聽得一陣心驚,忙不迭道:“后來呢,你又是如何虎口脫身?” “赴宴之前,我便猜到了些許不祥之兆,提前與楊將軍約好了時辰,若是酉時三刻我還未出宮,他便借機入宮幫我。故而我雖僥幸撿回一命,但毒入肝臟,侵入經脈,導致視覺受損,便成了如今這模樣?!?/br> 紀王云淡風輕地說著,仿佛在講述別人的故事。他自嘲一笑:“不過如此一來驚動了父皇,三皇兄也便收斂了不少,畢竟一個瞎子,對皇位是構不成威脅的?!?/br> 徐南風難掩心疼:“那你的眼睛還能治好么?” 紀王壓低了聲音,仿佛在說一個秘密般:“目前已隱約能覺察到黑暗中的光影,待毒素驅盡后,便能恢復如初?!?/br> 那可真是太好了! 徐南風也挺為紀王高興的,真誠道:“希望你的眼睛能早日醫好?!?/br> 紀王笑道:“其實我十分珍惜這段眼盲的時光,輕松自在,不必步步驚心。若說唯一的壞處,只有一個?!?/br> 徐南風順著他的話茬問:“行動不便么?” 紀王搖搖頭,低頭道:“看不見你啊?!?/br> 周圍宮女侍從來來往往,徐南風有些不好意思,干咳一聲,故作輕松道:“那你快些好起來,以后能看膩你?!?/br> 紀王笑了,正巧絲竹聲停,魚貫而入的內侍們擺上案幾,上了瓜果點心,高聲宣布皇上皇后和貴妃駕到。紀王便與徐南風退至一旁入席,垂首恭迎皇上。 皇上政務繁忙,酒過一巡,看了幾場歌舞便退場了,沒有帝王的壓制,百官也便沒了顧忌,寒暄的寒暄,說媒的說媒,熱鬧非凡。 紀王一直顧及著徐南風的身體,便與她提前退了席,乘著馬車一路晃晃蕩蕩的回了家。 回到府中傍晚,徐南風卸了紅妝,沐浴更衣回到廂房,便見紀王依舊一身絳紫朝服,靜靜的端坐在床榻上,不知在思索什么。 徐南風輕聲走過去,問道:“少玠快去沐浴罷,待會便該用晚膳了?!?/br> 桂圓和蓮子兩個侍婢捧了新衣進來,伺候徐南風換好衣物。桂圓道:“王爺,讓姚公子伺候您沐浴么?” 紀王取下熏著藥香的緞帶,烏沉沉的眼睛掃了桂圓一眼。 桂圓仿佛明白了什么,忙捂住嘴含糊道:“險些忘了,姚公子今日不舒服,怕是不能伺候公子沐浴了!” 徐南風訝然:“他病了?”該不是自己高燒不退,傳染給他了? 桂圓唔唔唔應著,用胳膊肘捅了捅蓮子,給她使眼色。 蓮子恍然,忙不迭點頭:“可不是么,病的挺重,下不了床了?!?/br> 在膳房偷食的姚遙鼻根一癢,哈秋哈秋連打了幾個噴嚏。 徐南風陷入了沉思,便見紀王站起身道:“你們打水進來便可,南風會助我沐浴?!?/br> 徐南風茫然抬頭:“啊,是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