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午時三刻是截止時期,而現在已是午時,沒時間了! “哎,夫人!”八寶忙追出去,可雨中哪還有徐南風的身影。 紅兒年紀小又老實,只能急得直跺腳:“這是怎么了,可如何是好!” 初夏的天像是被人捅漏了窟窿似的,下起雨來沒完沒了。姚總管披著蓑衣,正指揮府中護衛將墻角花架上的幾株珍貴牡丹移到廊下避雨,便見徐南風渾身濕淋淋地沖了過來,牽起馬廄的馬兒便走。 “夫人怎么不撐傘!”姚總管嚇了一跳,忙喚住她,“這是要去哪兒?” 徐南風的眼睛被雨水糊的睜不開,渾身冷得發顫,昏沉發熱的腦袋模糊了她的意識,蹬了好幾腳才跨上馬背。 “來不及了……我得去救她……”她下意識地喃喃,眼睛發紅,瞳仁渙散,頭發和衣裳濕淋淋地貼在身上,顯然不是正常狀態。 姚總管心一沉,意識到大事不妙,忙大聲問:“夫人要救誰,可以交給屬下去辦!” 徐南風本就生了病,又急火攻心,耳中一陣一陣地發鳴,只能聽見自己心跳和尖銳的耳鳴聲,根本聽不清姚總管在喊些什么。她咬著牙,一揚馬鞭沖出院門,一路朝西奔去! 姚總管扔了蓑衣,當機立斷地跨上另一匹馬,沉聲吩咐護衛:“你們去宮門告知王爺,我去追王妃!” 西城門東郊巷閻王廟,午時三刻…… 她發了瘋似的抽著馬臀,攥著韁繩的手骨節發白,她不顧顛簸得快要散架的身子,扯著嘶啞的喉嚨驅趕雨中的游人:“行人避讓!” 駿馬疾馳,將街上泛黃的油紙傘海沖得七零八落。雨點嘈雜,心跳嘈雜,呼吸急促,整個世界模糊又扭曲。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沖到這條偏僻荒涼的小巷的,翻身下馬的時候,她腿抖得厲害,來不及走兩步便軟倒在地,然后咬牙撐著膝蓋爬起,扶墻一腳一個水洼,踉踉蹌蹌地朝巷子盡頭的破舊院落走去。 這是一座破敗的小廟,屋脊已經塌了一半,稻桿混著碎瓦礫堆積在雨水中,散發出陳舊的霉腐味兒。 廟中隱約有女人的啜泣聲,很熟悉…… “娘!”徐南風猛地推開糊紙破碎的門扉,狂風卷積著驟雨灌進破廟,蒼白的雷電劃破天空,照亮了廟中昏暗的一切。 廟中供著一尊黑面赤須的閻羅王泥塑,因年久失修的緣故,泥塑身上的彩繪斑駁脫落,布滿了塵土和蛛絲,更顯得它面目猙獰不堪。而塑像旁站著兩排衣著統一的漢子,個個身材高大強壯,面容肅殺,腰間配著短刀和木棍,看得出是錢民豢養的武夫。 徐南風的視線落在了黑暗的墻角處,那里瑟縮著三個身影,兩胖一瘦,正是她的舅舅表兄和母親。 “南兒!”見到徐南風進門,葉娘枯槁紅腫的眼睛迸發出欣喜的光,她衣發凌亂地撲過來,卻又被高大的錢莊武夫攔住,一把推回陰暗的角落里。葉娘哭得衣襟都濕了,嘶聲喊道,“南兒,你快救救我們!兄長和小彪欠了好多銀子,快要被他們打死了!” 徐南風走到那群武夫面前,其中一個黑面漢子伸手要攔,她下意識抓住漢子的手腕,另一只手成掌襲上他的肋下一寸,出手干脆利落,滿室都聽到了掌風拍打在皮rou上的悶響,那八尺漢子竟被她打得連退三步,堪堪站穩。 徐南風收掌,平靜地抹了把下頜的雨水,抬起發紅的眼睛直視他們,衣服發絲又濕又黏,涼到了心里。又是一條閃電劈下,將她的臉分割成晦暗不明的兩面。 此時的她滿腔都是疲憊與忿恨,恨不得將葉家父子揍得筋斷骨碎。 兔子逼急了還會咬人,更何況,她向來都不是膽小怕事的白兔。 啪,啪,啪。 黑暗中傳來幾聲清脆的鼓掌聲,一個蒼老沙啞的嗓音道:“紀王妃真是好膽魄,說讓你一人前來,還真敢一人前來,單刀赴會,可敬可敬!”話音未落,那群武夫讓開一條道,露出了隱藏在他們身后的男人。 第25章 撐腰 那是一個年逾花甲的男子,穿著一身做工考究的綢緞衣裳,身形干瘦,面上帶著慈善的笑,若不是他的眼神太過陰狠毒辣,徐南風幾乎要以為他是一個悲天憫人的大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這世間但凡大jian大惡之徒,誰不會用一副慈善的面孔來偽裝自己?笑如天神,心如惡鬼,這樣的人才是最危險的。 徐南風竭力穩住脫力的身子,死死地盯著那名花甲老者:“閣下是誰?既然知道我的身份,為何還要將家母綁來此處!” “哎,王妃言重?!崩险邤[擺手,捻著腕上的一串紫檀佛珠緩緩道:“老夫姓黃,排行老五,承蒙各路豪杰庇護,在洛陽開了一家不小的錢莊,近來與令堂不過是有筆小生意要談,特意請她來此坐坐。至于你的身份……” 他干啞一笑,雙手抱拳做了個揖:“便是太子皇孫欠了錢,也沒有不歸還的道理,更何況您只是一個連腳都站不穩的王妃?!?/br> 洛陽風雨依舊,陰云密布,雷電交加,街上浸潤在濕漉漉的雨簾中,顯得空蕩而迷蒙。 一輛疾馳的馬車打破了街道的寧靜,瓢潑大雨中,馬車車簾被掀開一角,露出紀王冷峻的臉來。他問道:“有消息了?” 姚遙不顧渾身濕透,用力抽了抽馬臀,大聲道:“方才接到叔父傳信,已經找到徐南風了,就在東郊巷盡頭的破廟里?!?/br> 紀王有些不耐地扯下眼上的白緞,露出一雙清冷的眼來,聲音褪去一貫的暖意,冷得如冰:“再快些?!?/br> 姚遙與劉懷少年相識,至今已有七年,這是他第一次見劉懷方寸大亂的樣子。 劉懷總是溫和的,淡然的,帶著完美而偽裝的笑,仿佛沒有什么東西能在他的心中激起波瀾,哪怕是去年被親兄弟的鴆酒毒瞎了雙眼,也不曾如此失態過。 姚遙只好安撫他:“你也別急,要相信你老婆。徐南風這個人不算笨,一般人可欺負不了她?!?/br> 馬蹄噠噠,濺起水花無數。 而此時的破廟里,聽到黃老五名聲的一瞬,徐南風瞳仁縮了縮。 黃老五,人送外號黃老虎,洛陽永通錢莊的大東家,在官道黑道都有人脈,靠著洗黑錢和幫著官宦人家放息牟利,來頭大得很,一般人還真不敢得罪。 葉娘不知其名號,在角落里哭喊道:“老娘告訴你,我女兒可是堂堂紀王妃,老娘是皇親國戚,你們敢動我!” 徐南風頭疼欲裂,手腳發冷,五臟六腑都快要燃燒。她閉了閉眼,復又睜開,抬手示意角落里的葉娘噤聲。 接著,她望著角落里那兩堆一動不動的肥碩身軀,漠然道:“他們死了嗎?” 黃老五如蛇般的嘶嘶低笑:“王妃說笑了,老夫是正經生意人,怎會干殺人犯法之事?不過是說要剁了他們父子的右手抵債,他們便嚇暈過去了?!?/br> 徐南風冷聲道:“既是要剁手抵債,你剁了他們倆便是,抓我娘來做什么!” “你舅舅親口所說,他的胞妹是尚書府的姨娘,家財萬貫,能替他還債,老夫只好命人將令堂請來了?!?/br> “他欠了你們多少?” “欠條的抄錄份在你手中,大小一共二百余兩,加上利息翻倍,老夫看在王妃的面子上,給免個零頭,五百兩如何?” 徐南風該慶幸自己腦子還有幾分清醒,嗤笑一聲道:“黃老板可是洛陽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小算盤一打,便是動輒千金萬兩的生意,竟會為了區區五百兩從幕后走出?未免太有閑情雅致了?!?/br> 黃老五皮笑rou不笑:“蒼蠅腿小也是rou,丟了怪可惜的。更何況葉家是王妃的人,若是交給無名小卒來做,豈非對王妃不敬?!?/br> 徐南風咬著蒼白的唇,用力將腕上的玉鐲子褪下,扔在黃老五懷中。那是她新婚前,葉娘花光積蓄買的鐲子,如今她用來抵債救母,算是還了她的一份恩情。 黃老五瞪大枯黃的眼,隨即又呵呵笑道:“王妃,你這是何意?這對玉鐲可不值五百兩?!?/br> 她勾起一個冷笑,又將頭上的金玉釵飾一一拔下,丟在地上,一字一句冷聲道:“這些首飾不是為了給葉家還債,我只贖我娘,那兩個男人的死活與我無干?!?/br> 葉娘弱弱嚶嚀:“南兒,你舅父會死的……” “你不要說話!”徐南風眼前發黑,強撐著背脊厲聲喝道。 她又轉過頭,濕潤冰冷的眼神緊緊地盯著黃老五,聲音干裂沙啞得像是粗紙磨過:“黃老板,我不管給你撐腰的人是哪個權臣,也不管你今日是受誰的指使,凡事不要逼得太緊?;首寰褪腔首?,白衣就是白衣,你縱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過五指山,多交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不是么?” 黃老五瞇了瞇眼,干瘦的手指摩挲著佛珠,這證明他在猶豫。 徐南風趁熱打鐵,了然一笑:“我知道能請你出山的人,定不會是簡單的人物,也猜到了那人想要你干什么,無非是借欠債一事毀了我的聲譽,再牽連到紀王府??牲S老板是響當當的大人物,就這么給別人當槍使,不怕翻船嗎?” 昏暗清冷的光線中,黃老五沉吟片刻,方哂笑一聲,“不管如何,老夫今日是來要債的,娘娘總不能讓我空手而歸罷?” 徐南風眼中拉滿血絲,眼球酸痛得幾乎要融化在眶中,身上一陣又一陣地發冷,她幾乎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抑制住自己的牙齒不會哆嗦磕碰到一起。 她揚了揚下巴,示意他看地上零散的釵飾,道:“我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在這,你估個價罷,我只帶我娘走,其他一概不管?!?/br> 黃老五皺眉道:“這些能抵一百兩,不過娘娘,你舅父白紙黑字寫著,債款可以找令堂索要?,F今債款未齊,你將令堂帶走,剩下的銀兩我該找誰討要?” “剩下多少,本王替她償還如何?” 低沉又熟悉的嗓音伴著雷電落下,徐南風一怔,遲鈍的大腦空白了片刻,方緩緩轉過頭望向門口。 第26章 了結 那一眼,仿佛滿世界的風雨都悄聲隱匿,所有的顏色都斑駁淡去,唯有門口佇立的那身影如此高大挺拔,帶著鮮活的色彩,一步一步朝她穩穩走來。 玄色的斗篷,絳紫的官袍,如玉的容顏,洇濕的鬢發,還有嘴角那抹若有若無的淡笑,明明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畫面,卻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更打動人心。 他來了。 我不再是一個人。 就像是一只倦于漂泊的飛鳥找到了歸宿,就像是一棵獨擋風雨的小樹終于找到了支撐,那一刻的感動與圓滿無法言喻。 紀王帶的侍從很少,兩個侍衛,加上姚家叔侄,寥寥數人卻生出一股凜然不可侵的傲然之氣。 姚遙面帶痞笑,單手沉沉地按在佩刀上,拇指一撥,刀刃出鞘一寸,在雷電中閃現著森寒的光。 “草民黃老五,見過紀王爺?!秉S老五漫不經心的一拱手,陰鷙的眼睛上下掃視著紀王,在接觸到他渙散的目光時,黃老五玩味一笑,輕視之意不言而喻。 紀王沒有理會他,只試探著喚道:“南風?” “……我在?!?/br> “還好么?” “還好?!?/br> 得到她的回應,紀王這才點點頭,朝她發聲的方向伸出一手,輕聲道:“過來?!?/br> 鬼使神差的,徐南風如同被他蠱惑般,將手交到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掌十分干凈溫暖,有著令人安心的力度。沉默片刻,紀王散漫一笑,道:“黃老板胃口不小,連本王的人都敢動?!?/br> 黃老五訕笑:“草民不敢,只是欠債還錢,天經地義?!?/br> “喂,死老頭,你不過是張家的一條走狗,張家又只是太子的走狗,走狗的走狗,哪兒來的膽子在主子面前狂吠?”姚遙吊起一邊眉梢,按著刀柄譏笑道,“既然自知是草民,沒聽過‘民不跟官斗’?” 黃老五沒料到紀王會親自犯險,眼睛一瞇,笑容多了幾分寒意。 徐南風咬著舌尖,讓混沌的大腦保持清醒。還錢倒還是小事,只是此事不能再拖著了,若是散播出去,于紀王名聲有損?;实垡咽鞘植淮娝?,她不能再讓他的情況雪上加霜。 想到此,她松開紀王的手,大步走到葉福父子面前,蹲下 身冷聲道:“冤有頭債有主,我家待你們不薄,卻越發滋生你們的猖獗放肆,此事需做個了斷。舅父,表兄,勞煩二位起來執筆,與我娘劃清界限罷?!?/br> 葉家父子緊閉雙眼,睫毛顫動,佯作昏迷。 “起來罷舅父,我知道你們是在裝昏?!?/br> 葉福父子沒動靜。 “哎呀,王妃就是太溫柔了?!币b邪邪一笑,一腳揣在葉小彪肥碩的臀上,葉小彪發出一聲殺豬般的叫聲。姚遙無辜攤手:“你瞧,這不就醒了么?!?/br> 葉福父子被迫睜開被揍得青紫的眼,忙下跪求饒。葉福一把鼻涕一把淚,哀聲道:“好外甥女,好南風,你再幫舅舅一回!娘娘,王爺!求您再幫小的一回!” 徐南風冷聲道:“寫?!?/br> 葉小彪裝傻:“寫……寫什么?” 徐南風道:“寫從現在起,你們父子與我娘斷絕關系,不管賭債還是欠款,均與我娘沒半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