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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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百身穿盔甲、手執畫戟的健壯舞者奔入前殿,隨著威武雄壯的樂聲,做出穿刺沖殺動作,隊列不停變換陣勢,發揚蹈厲,聲勢雄渾。 席中眾人飲酒作樂,意態閑適,微醺欲醉,忽然聽到鼓聲,不由凜然。 更有甚至,隨著庭中舞樂且歌且舞。 裴英娘挑眉,破陣樂既是舞樂,也是威懾周邊城邦的下馬威,李治這是想先禮后兵? 一場慷慨激昂的破陣樂舞,振聾發聵,觀者無不肅然起敬,心生畏懼。 尚陵欽的臉色更黑了。 趁著席間眾人欣賞樂舞,李令月挪到裴英娘身邊翻她的袖子。翻了半天,什么小巧機關都沒翻到,不由疑惑道:“英娘,你怎么把蓮花變出來的” 裴英娘眨眨眼睛,促狹道:“天機不可泄露……”看到李令月眼里滑過一抹失望,連忙改口,“我逗阿姊玩的,一會兒等散席了再告訴你?!?/br> 李令月點點頭,耐住性子,等著宴散。 席上美味珍饈,琳瑯滿目,她一邊漫不經心地自斟自飲,一邊琢磨是不是水缸里有什么古怪,莫非倭國使臣和新羅使臣提前和英娘串通好了? 不對,英娘剛剛進宮沒一會兒,哪來得及和外國使臣聯絡…… 裴英娘埋頭吃櫻桃凍酪,初秋時節的新鮮櫻桃,比嶺南道送來的荔枝稀罕多了。 經過剛才那一番裝神弄鬼,吐蕃這回沒有理由繼續質疑她的道士身份。其實她還可以趁勢再表演一個滴水成冰、仙人摘桃、隔空作畫什么的,不過她的目的已經達到,不必再拋頭露面爭風頭。 萬事過猶不及。 她端著琉璃碗,正吃得開心,余光看見尚陵欽趁眾人不注意,打發兩個隨從去水缸旁查看水里的荷花。 隨從躡手躡腳穿過人群,靠近水缸。 李令月也看見了,緊張得臉色發白,忐忑道:“英娘,怎么辦?吐蕃人過去了!” 她不知道裴英娘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讓一把蓮子瞬間開枝散葉,長出荷苞,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裴英娘使的絕對不是什么神仙法術。萬一被吐蕃人瞧出不對勁,露餡了怎么辦? 裴英娘拍拍李令月的手,“剛才樂舞演奏起來的時候,我已經讓人悄悄把蓮花換了?!?/br> 李令月輕吁一口氣。 她拉起李令月,“這里太鬧了,不管他們,我們去后殿待著?!?/br> 李令月迫不及待想知道裴英娘的秘密,點頭如搗蒜,“好,我們去閣子里,那邊清凈,隔著窗還能看到殿前的樂舞?!?/br> 兩人起身向李治和武皇后辭別。 武皇后示意宮人跟著姐妹倆,“只許待在閣子里,別跑遠了?!?/br> 這邊阿芒看到裴英娘和李令月告退,一拍大腿,扯扯尚陵欽的衣袖,“我看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永安真師一點都不緊張,表演完法術就離開了。你別浪費工夫啦,那幾缸蓮花肯定沒有古怪!” 尚陵欽瞳孔微微一縮,沉聲道:“有沒有古怪,只有看過才知道?!?/br> 阿芒雙手并用,攥著太平畢羅,咬下一大口面皮,搖搖頭。 側殿的閣子翹角飛檐,共有三層。 姐妹倆登上二樓,坐在窗前美人靠上。 裴英娘讓昭善端來一碗熱茶,把幾粒渾圓的蓮子塞進李令月手心里,“阿姊,你不是想知道其中奧妙嗎?你看看,能看出什么古怪?” 李令月摸摸蓮子,搖搖頭,“這只是普通的蓮子呀!” 裴英娘揭開茶盅,“你把蓮子放進來?!?/br> 李令月按著她的指示,將蓮子投入茶杯中。 裴英娘蓋上杯蓋,垂眸暗數十幾下后,“阿姊,揭開蓋子看看?!?/br> 李令月挽起袖子,小心翼翼揭開杯蓋,“??!” 茶碗中蓮葉、蓮花漂浮在碧綠的茶水中,擠擠挨挨,好不熱鬧。蓋上杯蓋前明明只有一杯茶水和一顆蓮子,過一會兒就開出花來了,實在奇怪。 “這是?”李令月端起茶杯,盯著水中的蓮葉,伸手碰了碰,“它怎么開出花來了?” 裴英娘接過宮人找來的小銀剪子,夾破一粒蓮子,將蓮殼里捆扎的小團倒在掌心,給李令月看,“原因在里頭?!?/br> 瞬間生蓮術其實非常簡單,事先準備好蓮子,鑿開,祛除蓮rou,挖成空心,把用通脫木的木莖髓制成的荷花、荷葉緊扎成一團小球,塞入蓮殼,用細線捆縛,一端在蓮殼中,一端捆系小鉛塊,再用樹脂將蓮殼粘合。 阿芒往水缸里撒的蓮種并未開花,依然還是蓮種。 倭國使臣和新羅使臣檢查過大缸后,裴英娘偷偷把空心蓮殼和阿芒摘來的蓮子混在一起,命人往缸中注入熱水,蓋上氈席,樹脂在熱水中融化脫離,蓮殼一分為二,通脫木的木髓吸收熱水,迅速膨脹,銅線葉梗根根竄起,鉛塊下沉,蓮子墜入缸底,而蓮花、蓮葉恍如瞬間長大綻放,齊齊浮出水面。 通脫木的木莖能制成各種花朵,只需摻入染料,便能做出世間百花,仔細看也看不出區別,完全能以假亂真。 這個生蓮術是裴英娘給李令月預備的驚喜,私底下演練了很多次。一開始她手忙腳亂,處處是破綻:比如蓮花、蓮葉軟塌榻浮不起來,或是銅絲豎直得太快濺出水花,或是沒把握住水的溫度和通脫木的分量,花開不出來…… 后來練得多了,她很快能游刃有余地唬人。 裝神棍這種事,最重要的是氣勢和氣氛,把架子擺出來了,再把氣氛調動起來,那事情基本就成功了一大半。 正如后世變魔術一樣,魔術師不僅要手快膽大,還得會忽悠人,會造勢,會宣傳。 幾百人注目之下,更容易造成心理暗示和從眾效應。 加上武皇后暗中配合,幻術完成的效果比裴英娘預料的要好得多。 李令月揎拳擼袖,把幾顆蓮子翻來覆去,又揉又捏,連聲喊昭善,“再倒幾杯熱茶來!” 雖然聽懂其中的精妙了,但她還是覺得匪夷所思!不知道第一個表演這個法術的人當初是怎么想出這個主意的。 她摩拳擦掌,袖子高挽,一連試了五六顆蓮子,每回揭開杯蓋時都忍不住驚呼贊嘆,“實在是巧奪天工!” 姐妹倆正笑鬧,突然聽到殿外傳來吵嚷聲,倚窗服侍樓下,卻是吐蕃使者和倭國使者在水缸前爭吵。 李令月皺眉道:“缸里的蓮花怎么沒了?” 幾只大水缸剛才還開滿荷花,這會子空空落落,只剩幾缸綠水。 裴英娘抿嘴一笑,“這就得問吐蕃使者了?!?/br> 樓下,吐蕃使者和倭國使者爭執不休,倭國使者揪著吐蕃使者的衣襟,怒氣沖沖,“真師施展仙術,你們不誠心瞻仰就罷了,竟然對真師不敬,仙家之物,被你一碰就沒了,你怎么賠!” 吐蕃使者百口莫辯,他奉主人之命偷偷靠近水缸,想看看缸中蓮花、蓮葉究竟有什么奇特之處,誰知剛伸出手,蓮花、蓮葉就如同幻像一樣,瞬間枯萎、沉入水底了! 倭國使臣氣急敗壞,仿佛自己家的祖墳被人刨了一樣,硬抓著吐蕃使者不肯放。 鬧到李治和吾皇或跟前,李治淡笑道,“吐蕃遠處西境,沒有見識過這些,一時好奇,也是有的?!?/br> 右側席位上的裴宰相直起身,笑著道:“我中原地大物博,幾朵荷花罷了,使者不必愧疚?!?/br> 他們越表示自己寬宏大量,越不在意被使者無意間毀掉的蓮花,尚陵欽的臉色越難看。 阿芒在他耳邊聒噪:“我就說你不該派人過去的吧……看看,好好的花兒,說沒就沒了。仙師的蓮花,我們凡人碰不得……” 尚陵欽暗吐一口血,雙手緊握成拳。 樓閣之上,裴英娘聽說尚陵欽愿意送上珍寶以示賠償,兩手一拍,“賠!當然得賠!不用和他們客氣?!?/br> 匠人們花費好幾個月,試驗無數次,才做出幾百顆藏了通脫木的空心蓮子。她方才辛辛苦苦一番作態,免費表演給在場諸人看,除了叫好聲之外,啥都沒撈著,正好找吐蕃使團討點辛苦費。 李令月吃吃笑,伸手掐一下裴英娘的臉,“快老實交待,你不是讓人把蓮花換成真的了嗎,怎么吐蕃人碰一下,那些花都不見了?” 裴英娘撇撇嘴,從頭到腳都寫滿無辜,“不關我的事,我沒讓他們靠近水缸呀!” 毀滅證據這種事,要及時干脆,不能留下把柄。重新換掉的蓮花、蓮葉根部灑了特制的藥水,只能支持一刻鐘,不管吐蕃使者碰不碰它,缸中蓮花都會爛掉的。 尚陵欽的舉動,正好配合裴英娘的計劃,讓蓮花的枯萎變得更順理成章。 裴英娘在眾人面前施展法術,坐實她的修道之名,讓吐蕃使團無話可說。不止如此,他們還得因為隨從一時的手賤無端端送出大筆金銀。 賠了夫人又折兵,尚陵欽心中郁悶不已。 偏偏在此時,阿芒還在一聲聲贊美裴英娘。 尚陵欽額前青筋暴跳,咬咬牙,閉上眼睛,耳朵不能堵起來,至少可以眼不見為凈! 宴席散后,李治留下吐蕃使團轉去中殿議事,幾名閣老陪同,其他人吃飽喝足,各自散去。 李旦找到剛剛和李令月分開的裴英娘,叮囑她:“哪兒也別去,在這里待著,我忙完事情,送你回醴泉坊?!?/br> 裴英娘愣了一會兒,李旦又沒入朝,有什么事要忙的? 她沒多問,點點頭,“好,我在亭子里等著?!?/br> 涼亭旁邊栽有幾株皴皮棗樹,樹冠張開來蓋住整座亭子,枝葉間開出細密的棗花,宮人摘了幾顆剛結的棗子給裴英娘看,青綠色的小果子,還沒有指甲大,藏在細長的棗葉間,平時很難被注意到。 半夏跪坐著給裴英娘剝石榴,鮮紅瑩潤的果rou堆在摩羯紋金花銀盤里,很快摞了一盤子。 忍冬往金花銀盤里澆一層酥酪,遞給裴英娘。 裴英娘拈起匙子,剛吃了兩口,聽到半夏咦了一聲。 “怎么?”她問。 半夏踟躇了一會兒,指著拐角的回廊,“相王和執失將軍……” 裴英娘抬起頭,順著她指尖的方向看過去,李旦和執失云漸一前一后經過回廊,仆從護衛緊跟其后,一行人腳步匆匆,往麟德殿走去。 裴英娘張望了一陣,看著兩人走遠的背影,心里忍不住疑惑:李旦和執失云漸平時好像不怎么來往呀?他剛才說有事要忙,是不是和執失云漸有關? 前殿議事,后殿寢居。中殿兩邊開闊,憑欄可以遠眺太液池的粼粼碧水,廳內布置簡單淡雅,瞧著不像是商討國事的地方,更像一個閑時供人修葺的書室。 李治端坐主位,命人賜坐尚陵欽和阿芒等人。 宮人魚貫而入,送來茶水、茶食和鮮桃、梨子、石榴、荔枝之類的鮮果。 尚陵欽直覺這場宴后的小聚很有可能是鴻門宴,趁著眾人落座寒暄、無人注意到自己,和身后的隨從交換幾個眼色。 阿芒深吸一口氣,“好像有點不對勁……他們想做什么?” 尚陵欽涼涼掃他一眼,沒吭聲。 和風陣陣吹拂,銅鈴搖擺,鈴聲清脆悠揚。 李旦順著白玉石階拾級而上,漸漸能聽清殿內客氣而恰到好處的恭維說笑聲。 “相王?!?/br> 執失云漸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嗓音渾厚。 李旦轉過身,紫金冠下一張眉宇軒昂的清俊面孔,雙眸幽深,眼底沉靜如淵,淡掃執失云漸一眼,“何事?” 聲音淡漠冷清。 相王對誰都是如此,冷冰冰的,無悲無喜,隨時隨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執失云漸曾看到他和裴英娘坐在涼亭里對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