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節
聞景還記得, 當他站在聞道宗主殿內,向座下的眾長老宣布要對聞道宗進行再一次的遷宗時,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長老,無不露出了詫異的神色來。 其實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眾所周知,聞道宗乃是當年的擇日宗與隱云宗合宗而來, 而新選址的宗門之地,與擇日宗和隱云宗都概無關系, 因此對此刻的聞道宗門下長老和弟子而言, 他們每人幾乎都經歷了遷宗的那一刻,并且歷歷在目,如在昨日。 遷宗是一件慎重的事,若非歷經大災大難, 絕大部分宗門可能從開宗立派到滿門盡絕的時候,都沒有經歷過遷宗這件事。 可誰能想到, 聞道宗不但遷宗了, 并且在十年后再一次決定遷宗……不必多瞧座下長老的臉色,聞景都能想到他們心中對這件事是有多么不贊同,多么想要沖上主座, 撬開聞景的腦袋搖搖看看里頭是不是都是水。 可是叫聞景驚訝的是,并沒有哪一個長老真的暴躁得沖上來拍著桌子同他大吼,又或者引發劇烈的爭吵,又或者聞景能想象到的任何一種平靜或暴怒的反對。于是,當聞景宣布遷宗的小半刻鐘后,聞道宗的諸位長老非常冷靜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令整個聞道宗的弟子都行動起來,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一切應該帶走的東西,冷靜地進行遷宗之前的一切準備。 并且,更叫人詫異的是,從這件事的開頭直到三天后的現在,聞景都沒有聽到半句抱怨與怨憤。 聞景覺得,這個時候,區區一句“驚訝”,已經無法再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了。 在修士的世界里,宗門與國家可是大不相同,因為宗主絕不會是國君,而修士也不會是平民,所以哪怕是曾經那個聞景打理多年的擇日宗,聞景也絕無法做到這般令行禁止的地步。 但那個人卻做到了。 這讓聞景不得不發自內心地佩服他,盡管以兩人的立場而言,他們此刻應該是敵人才對。 而且夸夸那人也沒什么不好——對于這一點,聞景心中十分理直氣壯——反正那人也是很久以后的自己,夸自己有什么不對的。 莫言東自然也看出了聞景這一點不太要臉的小心思,不由得笑意更深,道,“我已經開始后悔在你眼前夸他了?!?/br> “晚了?!甭劸敖器锏?。 莫言東搖頭輕笑,心情是多年來第一次這般輕松。 熟悉的人,熟悉的打趣,熟悉的相處……對于被迫避世近十年的莫言東來說,這實在是讓他再懷念不過了。 但很快的,在莫言東的目光不經意掃過某處,遙遙地望見某個人時,他臉上的笑意消失了。 “對于那個家伙,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莫言東問道。 聞景順著莫言東的目光瞧去,卻見在莫言東目光盡頭、一處綠意盈盈的叢林中,一個長相俊秀的年輕人,正趾高氣昂地將一些本就忙碌的聞道宗弟子指使得團團轉,待到有人忍無可忍地爆發,想要同那年輕人爭辯幾句時,那年輕人則會大笑著,毫不在意地給那出頭鳥一頓痛揍,就好像他正等待著這一刻。 聞景微微皺眉,對這個人并不是很陌生,因為就在他成為“聞道宗宗主”的這幾天里,這個年輕人總是想方設法地往他身邊湊。 聞景道:“那人應當是傅長老的二子,傅行松?!?/br> 傅長老是曾經隱云宗的執法長老,為人正派,因此在隱云宗拿得出的高手先后隕落后,他才得以臨危受命,成為隱云宗的代理宗主。傅長老原本有兩個兒子,即長子傅遠道,二子傅行松。傅遠道傅行松二人雖為兄弟,但性情修為可謂天差地別,若說前者是人中龍鳳,那么后者的一身紈绔作風,恐怕連普通人都及不上,只不過看在他父親兄長的面子上,忍讓他罷了。 更何況,當傅長老的長子傅遠道為了隱云宗戰死聚云島,傅長老又成為隱云宗的代理長老,繼而又成為聞道宗的執法長老之一后,敢于教訓或反抗傅行松的人,就更少了。 就好像聞景莫言東此刻看到的這一幕。 傅行松即便過了這么多年,有各種靈丹妙藥堆積,修為也不過堪堪金丹出頭,以后恐怕也再無寸進,可被他欺負的一行人,年紀算不上大,修為普遍在金丹期左右,最高的那人甚至已經到了金丹中期,可謂是聞道宗內年輕弟子里頭的風云人物了。但即便如此,面對傅行松時,他們也不得不忍氣吞聲,就算受到傅行松的欺辱毆打,也不能反抗,因為他們知曉,反抗只能逞一時之快,最后的苦果,依然得要他們吞下,于是權衡之下,他們只能選擇被修為低于自己的傅行松辱罵責打。 因權勢而對世上的不公低頭忍讓——這件事可謂是聞景最不愿看到的事之一。 然而讓聞景想不通的是,這件事恰恰發生在聞道宗內,發生在另一個世界的他的勢力范圍內……要說那人對這件事一無所知,那顯然是不正常也不合理的,但若他真的知道的話……為何他能容忍這一切? 聞景想不明白,而與此同時,他心中浮起了關于這個傅行松更多的消息,而這些消息,都是他在這些年的各種地方無意聽到的只言片語。 比如說傅行松在年幼時候,還是一個天賦不錯的乖巧的好孩子,然而當某一天,傅行松莫名其妙地失去了他大部分的天賦,成為了資質平庸的人后,他便一落千丈,自暴自棄,,直到他開始仗著自己父兄的威風,四處為惡。 比如說傅行松的父兄明明心性正直,但卻對他百般寵溺,千般忍讓,甚至還從曾經的隱云宗宗主那里求來一塊令牌,好叫傅行松可以在任何一個心血來潮的時候任意初入隱云宗的山門大陣。 比如說當傅遠道戰死聚云島的那天,傅行松本也該在場,然而他一如既往地不服管教、提前離開,才讓他得以保住一命。 比如說當傅長老得知長子身死的消息后,曾在萬分悲痛下遷怒傅行松,第一次重責他…… 之后,便是那位來自異世界的神君指引聞景登上聚云島,再在聞景一個晃神間,暫時搶奪了身體的主導權,與傅長老長談。后來,當聞景回過神來,心中生疑、想要查明真相時,慧明法師卻又因蓮美人的事找上門來,叫聞景不得不隨他去了一趟蒼雪神宮。其后,聞景于蒼雪神宮死于蓮美人之手,后又因陸修澤而在鎮魔塔復生,但那時候的復生并不完全,給了異世的神君的可趁之機,于是神君穿著聞景的身體回到琨洲,以雷霆之勢合宗、遷宗、將世界導向了一個奇特的方向,而真正的聞景卻因為冥河之水的逼迫,不得不在不合適的時間里,強行用蒼雪神宮地宮內未完成的rou體進行復活,以致于在危急關頭擾亂了記憶,失憶了近十年。 這樁樁件件,看起來似乎是巧合,但不得不承認的是,聞景的種種選擇和長達十年的失憶,叫聞景與陸修澤二人之間的訊息各自殘缺,無法得到有效的溝通和利用,以致于給了神君十年肆意施為籌謀的時間……當身在局中時,聞景尚未察覺,可當聞景此刻驀然回首審視時,他卻不得不生出了這樣的疑問:這一切的一切,當真只是巧合嗎? 如果說,這些其實都是因為那位神君的預謀呢? 聞景仔細想想,覺得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從那走馬觀花的記憶中可以得知,那位神君來自許多許多年后的未來,對人間界的大勢十分了解,對修士的世界也是如此。雖然其中的一些事可能會因為時勢的變化而有所不同,但一些影響深遠、因果深重的大事卻是很難被改變的。既然如此,他想要借助“一定會發生的未來”籌謀什么東西,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世事如棋盤,人如棋子。在這個廣闊又詭譎的棋盤上,誰人都可以是棋子——聞景是,陸修澤是,神君自然也可以是。 那么,在這個人人皆為棋子的棋局中,這傅行松在棋盤上又處于什么樣的位置? 是什么理由,才讓那位神君容忍了他這么多年? 聞景微微瞇起眼,感到自己似乎從一團迷霧的局勢中扯出了一條意料之外的線,而這條線……或許能夠為他斬斷眼前的一團亂麻,做出意料之外的貢獻。 第213章 交手(四) 陸修澤很少有面臨這般境地的時候。 當然, 這里的境地指的并非是他眼前的處境——盡管他被一件法器在身上接連開了兩個透明窟窿,腳下的巨大法陣也從頭到腳都透著“我很難解開”的意味, 但這些對陸修澤來說其實都算不上什么, 因為陸修澤很難從rou體上摧毀,而他的博識也能幫助他以最快的速度脫困。 所以真正困擾陸修澤的,是聞景。 ——總是聞景。 無論是這個世界的, 還是另一個世界的。 當得知神君二人在虛晃一槍后,悄無聲息地轉開了目光,似是直奔聞道宗而去時,陸修澤從理智上來說應當是高興的,因為世上最難把握的, 是隱藏在暗處的陰謀和藏在陰影中的人。雖然說,只要神君那二人從暗處跳出, 陸修澤就可以相對從容地針對那二人制定各種計劃, 做下各種準備,可事實上,此刻的陸修澤并沒有他應有的從容,甚至于他抓著那柄嗡嗡作響的長劍, 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就連手上被長劍掙得越來越深的傷口都沒有注意到。 直到系統忍無可忍, 恨不得跳出來敲著這廝的腦袋, 大喊道“你以為你現在的姿勢很萌還是怎么的”的時候,陸修澤才終于反應過來,深吸一口氣, 手下用力,捏碎了這柄長劍。 陸修澤想要回到琨洲,回到他的阿景的身邊。這樣的心情從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迫切,因為就在方才的那一剎那,陸修澤已經意識到,事情并不是“將要向不好的方向發展”,而是早已在他們沒有察覺到的時候,已經在向著最壞的深淵滑落。 但顯而易見的,聞景沒有同時抗衡兩人的能力,而與此同時,陸修澤也不想將希望寄托在虛無縹緲的運氣上,期盼聞景與神君二人剛好錯身而過,沒有生起任何沖突。所以,此刻的他,似乎應當以最快的速度回到琨洲,去幫助聞景,對抗那二人。 可這只是“似乎”與“應當”。 陸修澤很清楚地知道,此刻的他除非神識出竅,以靈魂遨游世界,否則絕無可能在一切災禍開始前將它們阻止,然而神識出竅這個手段,嚇唬比自己修為低的修士還好,放在同階層修士的身上,那便與找死無異。陸修澤想要去幫助聞景對抗可能會遇上的危險,而非去拖聞景的后退,于是這個選擇第一時間就被陸修澤排除。 但除了這個選擇之外,他還能如何? 難道寄希望于他那個蠢貨徒弟身上,盼著那個家伙早日遇上艱難得能讓他克服對自己師父懼怕的敵人,好讓他鼓起勇氣,使用那個符箓? 陸修澤甚至不用多思考一秒,就知道他的蠢徒弟是派不上用場的——其實說來也奇怪,他明明也沒對這徒弟做什么喪心病狂的事,但陸燼對他的畏懼卻像是天生的。對于這一點,陸修澤雖然談不上無計可施,但他也并沒有刻意開解的念頭,以致于…… 算了,往事休提。 先從這一處離開才是正理。再者說,他也應當相信阿景才是。他的阿景,雖然修為上可能不及那二人,但阿景卻不是一個會輕易死去的人! ——他總是有辦法的。 陸修澤嘆了口氣,心不在焉地向著地道深處又走了下去,站在了金燦燦的法陣中心,也就是那古怪的長劍原本待的地方。 ——阿景他那么聰明,所以他也應該相信他才是。 陸修澤從陣心開始,步步踏出,每一步都踏在大陣的薄弱之處,每一步會在地上留下一道熾烈的陽炎。地下的陣法精細,并且已經全然開啟,因此那些看似顯眼的大陣刻痕,實則都被一層厚重的能量包裹著,以致于陸修澤留下的那一步步陽炎對上大陣上方無形的靈氣時,就如同螞蟻之于大象,似是永遠都看不到撼動的可能! 然而陸修澤卻毫不關心,那漫不經心的神色只要是個有眼睛的人就能看出來。 系統自然也看出了這一點,并為此感到很不高興。 “你腦袋里到底在想什么?!”系統痛心疾首,“都到了這個危急關頭了,你還想著你小情人?!事情有輕重緩急你懂嗎?!” “這難道不是因為你遇上條狗都大驚小怪嗎?”陸修澤冷淡道。 喲呵?心情不好?你還懟上了是吧? 系統一聽,頓時來了勁:懟人是進步之光,是快樂之源,是生命之本……來啊互相傷害??! 系統一甩膀子,就想要跟陸修澤好好聊聊自己前兩天聯網下載的懟人語錄2333條,然而萬萬沒有想到,陸修澤在這句話后,就再懶得理會它了。 系統:撩了就跑,渣男! 系統怨氣沖天,而陸修澤則是不緊不慢,按部就班地走著,一步比一步穩,一步比一步重。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不,以系統頂級的人工智能發誓,這絕不是錯覺——當陸修澤踏下第十步時,系統注意到原本被粲然的金光所籠罩的地道里,微弱的紅光從石壁攀延而上,當陸修澤踏下第二十步時,如地龍翻身般的轟然悶響從地底深處翻滾出來。 系統感到有些方了。 在這個世界里,系統的任務雖然是培養反派來搞事,并且為反派提供從上到天材地寶靈丹妙藥道門心法,下到人設身份換臉換身迷情勾心等一系列一條龍服務,但對于這些,系統也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所以當陸修澤踏下第三十步,引得整個地道都如同天翻地覆般顫抖崩塌時,系統終于忍不住問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如你所見,挽救我自己的小命?!标懶逎擅鏌o表情地嘲諷了系統一句,而下一刻,他踏出了第三十一步。 三十一步,三十一個結界弱點,三十一道陽炎。 陸修澤回過身來,注視著他身后那三十一朵如螞蟻撼象一般的陽炎。也正是在這一瞬間,如同鏡面迸裂的聲音驀然響起,連綿不絕,即便是在這地動山搖的響動里,都毫無阻礙地傳入了陸修澤耳中。 “破!” 霎時間,原本被無形靈氣阻隔、漂浮在離地面半寸的半空中的陽炎沉下,融入法陣,下一刻,恐怖的焦痕在精密如畫的大陣上蔓延開去,滋滋作響,將燦爛的金色替換。 金色的結界顫抖起來,在內外夾擊之下忽明忽暗,很快就露出了裂痕,并且不斷擴大。 陸修澤沒有什么太大的耐心等待破壞的潛移默化,于是他拂袖,洶涌的火焰涌出,極致的暴力將本就搖搖欲墜的結界瞬間沖破,后又沖出密道,叫人難以置信的熱量將這片土地瞬間化作熔巖的地獄,而陸修澤,則從這片火色中步步走出,恍如魔神! 系統目瞪口呆,心中刷過無數的666,只覺得隨著自己宿主修為的晉升,這特效也是越來越現象級了。 但下一刻,系統就覺得自己宿主果然人設不崩。 陸修澤:“我決定了,無論如何,我都要回琨洲?!?/br> 果然癡情人設不崩。 系統覺得自己如果有臉的話,現在應該是整張臉都在抽。它想了想,苦口婆心道:“但是你就算去了琨州又能干嘛?人海茫茫,你怎么才能找到你小情人?更何況——你不是根本沒有回去的好法子嘛!還是留在這邊,為世界的和諧貢獻一份力量吧!” 系統從來沒想過自己也有說這話的一天……然而沒辦法,誰叫這宿主這么清新脫俗呢,呵呵。 但沒用。 對于系統強忍rou麻的勸說,陸修澤只有一句話:“除了阿景,我什么都不在乎?!?/br> 或許多年之后,陸修澤可以在潛移默化之下,真正的成為一個人,然而此時的他,依然是一個異類——一個已經開始懂得人心,體會人心,但還是不夠體貼、更無法被世俗道德束縛的異類。 系統一臉漠然:很好,天下人關我屁事人設穩固,這很陸修澤。 于是,最后,系統對這件事只有一個態度——秀恩愛死得快,呸! 第214章 交手(五) 陸修澤還是決定去找聞景。 盡管陸修澤明白, 這可能是一個被感情驅使過頭的愚蠢的決定,畢竟它對于整件事情毫無幫助, 只能滿足自身的情緒而已——但這又如何?他本來就不是為了這個世界才來到莒洲的, 更不是為了人間界的安危才做下這一切。 從最初的時候,他就是為了滿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