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這好辦!”楚離桑眉頭一揚,“這一帶多的是裝病裝瘸的大賴子、二賴子,你哪天有錢了,再來充一回大善人,絕對會有很多人捧你的場,我保證?!?/br> 男子聽著她的冷嘲熱諷,卻不慍不怒,淡淡笑道:“不瞞這位兄臺,即便在下早知二賴子裝瘸,也依然會施舍給他?!?/br> 楚離桑哈哈一笑,完全不以為然:“行了行了,這位仁兄,你也別死鴨子嘴硬了,偶爾受騙上當沒什么錯,硬是給自己找理由就不對了?!?/br> 男子搖搖頭:“兄臺也許不信,不過在下所言,并非文過飾非之辭,而是出自本心?!?/br> 楚離桑一聽,忍不住看著他,只見男子目光真誠,確實不像狡辯,便悻悻道:“這是為何?” “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會淪落到裝瘸行騙,想來家中定然困頓,甚至有沒有家都不好說?!蹦凶诱Z氣淡然,但聲音中卻有一種讓人感覺溫暖的東西,“所以即便知道他是騙子,我也不會怪他,更不會感到后悔。在下恨的是,自己沒有能力幫助更多的窮苦人……” 楚離桑聞言,頓時心頭一熱。她自忖平時也算是心善的人,可似乎直到今天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善良。不過她轉念一想,男子的話好像也不盡然,因為世人若都像他這般淳樸心善,騙子豈不是更囂張,好人豈不都變成了傻子? “我說仁兄,你莫不是讀圣賢書讀傻了?心善是好的,但總得有個原則吧?”楚離桑心里對這男子雖已生出些許好感,嘴上卻不愿認同他,“說句不好聽的,若世人都如你這般心善,只怕傻子一多,騙子反倒不夠用了?!?/br> “兄臺此言差矣!”男子忽然正色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是圣賢仁民愛物的襟懷,讀書人理當以此自勵自勉,豈能視之為傻?兄臺奚落我自無不可,但請勿褻瀆圣賢!” 楚離桑本是想開個玩笑,緩和一下氣氛,不料這個書呆子竟聽不懂玩笑話,只會搬弄古人之言,當真是無趣得緊!楚離桑沒好氣道:“明知是騙子卻還送錢給他,這不是傻子是什么?” 男子臉色微慍,雙拳一抱:“道不同不相為謀,既然你我話不投機,多言無益。兄臺請便,在下告辭!”說完便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楚離??粗觳诫x去的背影,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莫名其妙吵了這一場,皮影戲已接近尾聲,落難書生不知何故死了,癡情女子哭得肝腸寸斷。楚離??吹眯亩?,索性撥開人群,想去別處逛逛。 剛從人堆里擠出來,附近就發生了sao動,一個行商模樣的老丈跌坐地上,口中大喊:“抓賊??!那惡賊搶了我的金錠啊——”楚離桑踮起腳尖望去,只見不遠處有個絡腮胡壯漢抓著一個藍布包袱,正用力撞開周圍人群,飛快奔逃。緊接著,有人扶起那個老丈,匆忙問了句什么,立刻追那個壯漢去了。 楚離桑定睛一看,追賊的正是方才的那個白衣男子。 她不禁苦笑。這個書呆子雖然個頭不小,但以他方才抓住自己手腕的力度來看,便知不過是個文弱書生,而那個絡腮胡壯漢敢在光天化日下搶劫財物,背后絕對有同伙。這個自不量力的書呆子就算追上了,也鐵定要吃虧,搞不好會被那幫惡賊打死。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楚離桑一貫的信條,所以她一邊心念電轉,一邊朝著他們的方向追了過去。 楚離桑的母親楚英娘出身于武學世家,功夫了得,雖然平時深藏不露、極少示人,但私底下卻一直勤練不輟。楚離桑從小就活潑好動,因此死纏著母親教她練武。母親拗不過,便教了她一些防身健體的入門功夫,然后說什么都不再教了。楚離桑無奈,便暗中偷學,并把母親收藏的武學秘籍偷出來抄錄了一份,多年來一直背著母親盲修瞎練,沒想到竟憑著聰穎的天資和刻苦的練習學成了,如今的功力至少也有母親的六七分,平常男子十個八個近不了她的身。 楚離桑一追出廟會廣場,便不見了那白衣男子和絡腮胡的蹤影,而后憑直覺在菩提寺周邊轉了半天,才在一處偏僻的院落發現了他們。 果不其然,六七個手持棍棒的混混,正把白衣男子圍在院子里。那個搶錢的絡腮胡好像是個頭目,此刻那個藍布包袱正背在他身上。這座院落顯然是賊窩,絡腮胡是故意把白衣男子引進來的。 楚離桑施施然走進院子的時候,所有人都有些詫異。 白衣男子一看是她,大聲喊道:“你快走,這里沒你的事,別管我!” 楚離桑抓了幾顆蠶豆扔進嘴里,然后把皮啐得老遠:“我才懶得管你,本郎君是來看熱鬧的,你們繼續?!?/br> 混混們相顧愕然。 絡腮胡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看著楚離桑:“小子,識相的就給老子滾蛋,這兒不是看熱鬧的地方!” “你別不信,我真不是來救他的。我跟這個呆子有仇,就想看他挨打?!背x桑一邊嚼著豆子,一邊笑著道,“至于是打死還是打殘,你們隨意,反正我都高興?!?/br> 白衣男子聞言,頓時目瞪口呆。 混混們面面相覷,都看著絡腮胡。絡腮胡一聲冷笑:“你以為他死了,你就走得出這個門嗎?” “我走不得嗎?”楚離桑故作驚訝。 絡腮胡冷笑不語。 楚離桑點點頭,走過去把院門關上,又插上門閂,然后抱起雙臂,斜靠在門板上,看著眾人:“這樣行了吧?要動手就快點,別磨磨蹭蹭了,一群大男人打個架廢這么多話,也不嫌害臊!” 絡腮胡先是一怔,然后仰天大笑:“好,你小子有種!等我收拾了這小子,再來修理你!” 混混們又朝白衣男子圍了上去,男子突然拉開一個架勢:“都別過來!本郎君只想取回你們搶劫的財物,不想傷害你們,別逼我動手!” 楚離桑的眼睛微微一亮。 莫非這男子不是自不量力,而是有武藝在身?剛這么一想,兩條棍棒就已經一前一后朝他招呼了過去。只聽啪啪兩聲,一棍打在背上,一棍正中面門。白衣男子的臉上立刻爆開了花,血流如注。 白衣男子一聲慘叫,絡腮胡和混混們哄堂大笑。 楚離桑失望地閉上了眼睛。 “小子!”絡腮胡大笑道,“跪下給老子磕三個響頭,叫一聲爹,說不定老子可以饒你一命?!?/br> 話音剛落,滿臉是血的白衣男子猛地把一口帶血的唾沫啐到了絡腮胡臉上,然后也仰天大笑了幾聲。 看來這個書呆子雖然窩窩囊囊沒啥本事,骨子里還是有點血性的。楚離桑想。 絡腮胡一把抹掉臉上的口水,臉頰的肌rou抽搐了幾下,然后大喝一聲,手中那根粗大的棍棒高高揚起,正對著白衣男子的腦門。 這一棍子下去,書呆子小命休矣!說時遲那時快,楚離桑右腳一踢,地上一顆石子飛出,正中絡腮胡手腕,棍棒當啷落地。緊接著,又有兩顆石子飛來,分別擊中絡腮胡左右兩腿的膝彎。絡腮胡痛得大叫,同時雙膝一軟,竟然跪在了白衣男子的面前。 此變故就發生在剎那,混混們登時愣住了。 “都愣著干什么?還不給老子上?!”絡腮胡一邊忍痛爬起來,一邊扯著嗓子大喊。 混混們回過神來,揮舞著棍棒沖向楚離桑。絡腮胡狠狠瞪了白衣男子一眼,然后抓起棍棒加入了戰團。楚離桑赤手空拳以一敵眾,卻是一副氣定神閑之色。白衣男子只見一道淡青色身影在呼呼飛舞的棍棒間閃展騰挪,翩如驚鴻,不禁看得呆了。 “呆子你看什么,還不快跑?”楚離桑大喊。 白衣男子這才清醒過來,想從院門跑,試了幾次都被棍棒飛舞的勁風擋了回來。情急之下,看見右手邊的院墻下擱著一架木梯,便順著梯子爬上墻頭,接著搖搖晃晃地走到墻頭盡處,費力爬上了大院的屋頂,然后戰戰兢兢摸到屋檐邊,想從這里跳到隔壁的屋頂,卻又因恐高而手足無措。 正彷徨間,一只手忽然拍了下他的肩膀。 白衣男子猛一哆嗦,回頭一看,卻是楚離桑,再探頭一看,下面院門大開,混混們早都被打跑了,只留下一地的棍棒。 “給,拿去還給那位老丈吧!”楚離桑把藍布包袱遞了過來。 “是你搶回來的,該當你去還,我不能奪人之功?!蹦凶余洁斓?。 楚離桑又好氣又好笑:“我說呆子,就你這樣的,也敢幫人抓賊?你就不怕幫人不成,反被賊人打死?” “義之所在,無遑多想?!蹦凶拥?,“誠如《孟子》所言,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 “行了行了,別跟我掉書袋了?!背x桑把包袱往他懷里一塞,“趕緊去還了吧,我還有事呢!” 男子不接,又把包袱推了回來。楚離桑側身一閃,轉身就走。男子撲了個空,腳下一滑,哎呀一聲向屋檐下跌去。楚離桑大驚,猛然回頭,右手急伸,飛快攬住了他的腰。男子嚇得臉色煞白,雙手亂舞,無意中一只手竟然抓到了楚離桑的胸部。 男子突然意識到什么,手像被燙到一樣立刻縮了回來。 此時,楚離桑的臉已經唰地紅到耳根子了。她又羞又惱,下意識一抬手,啪地給了男子一記響亮的耳光。 白衣男子捂著熱辣辣的臉頰,怔怔地看著楚離桑從屋頂上飛了下去,輕盈地落在院中,然后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院門。 低頭看著自己那只惹禍的手掌,白衣男子久久回不過神來。 忽然,他一抬手,又給了自己一巴掌。 楚離桑從墻頭跳進自家后院的時候,綠袖已經急得團團轉了。 “哎呀娘子,你怎么才回來,主母都來找你三回了!”綠袖氣得跺腳。 楚離桑歉然一笑,拉著她就往閨房跑,然后讓綠袖守在閨房門口,自己跑進房里,把門一關,開始手忙腳亂地摘帽子解頭發。不料紗帽竟被頭發纏住了,越急越解不開,氣得楚離桑連叫該死。 屋外,楚英娘沿著回廊走了過來,一臉不悅。綠袖暗暗叫苦,硬著頭皮迎上去,高聲道:“主母您別擔心,娘子真的沒事。她就是貪睡,奴婢都跟她說好幾遍太陽照屁股了,可她翻個身就又打起了呼?!?/br> “綠袖,”楚英娘臉色一沉,“跟你講過多少回了,說話要注意措辭,大姑娘家的,一張嘴就是粗言俚語,像什么話!” 綠袖賠著笑臉:“是是是,主母教訓的是。奴婢太笨,老記不住您教的話,那詞怎么說來著……” “應該說‘日上三竿’?!?/br> “對對對,日上三竿,日上三竿!”綠袖嘿嘿笑著,心里說死娘子你再不快點,我綠袖的屁股可真要挨板子了! 楚英娘笑笑,伸手點了一下綠袖的額頭,繞過她就要去推門。 綠袖大驚,想攔又不敢攔,急得跳腳。就在楚英娘的手搭上房門的同時,屋里終于傳出楚離桑慵懶的聲音:“怎么這么吵???是娘來了嗎?” 綠袖長舒了一口氣,拍了拍胸口。 楚英娘走進來,撥開閨房的珠簾,看見楚離桑把自己嚴嚴實實地裹在被褥里,只露出頭臉。 “娘,您跟綠袖在外邊說什么呢,吵死了!”楚離桑嘟囔著,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楚英娘在床榻邊沿坐下,看著她:“桑兒,你學做女紅是對的,可也不能折騰得那么晚呀!” “對對,娘說得對,下不為例?!背x桑賠著笑,做了個鬼臉,“娘,您忙去吧,我要換衣服了?!?/br> “換就換唄,干嗎趕娘走?” “人家都二十了,您還讓我當著您的面換衣服???” “行行行,你長大了,女大不由娘了!”楚英娘笑著剛想起身,忽然發現她的額頭和鼻尖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頓時眉頭微蹙,“你怎么出這么多汗哪?” 楚離桑一怔:“哦,可能是……被褥太厚了吧?!?/br> “太厚你還捂那么嚴實?”楚英娘說著,就想去掀她的被子。 楚離?!鞍 绷艘宦?,雙手在被子里面緊緊抓著被頭:“娘,我現在身上也都是汗,您掀了被子,我會著涼的!” 楚英娘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半晌才笑了笑:“那好吧,你換完衣服趕緊出來,吃過飯,娘接著教你讀經,今天該學《禮記》了?!闭f完就走了出去。 直到聽見母親掩門出去,楚離桑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她猛然把被子掀到一邊,只見身上那一襲青衫早已被汗水濡濕,而那雙烏皮六合靴赫然還穿在腳上。 綠袖恰在這時跑進來,看到這一幕,驚得捂住了嘴。 魏王李泰的府邸,位于長安延康坊的西南隅,占地近二百畝,重宇飛檐,富麗堂皇。 依照唐制,凡王公貴戚及三品以上高官,皆可把自家府門直接開在坊墻上,以方便出入,而不必經由坊門。是以魏王府便在南邊坊墻開了一個正門,又在西邊坊墻開了一個邊門。從魏王府正門出來左拐,往北過三個街口就是皇城;從西側邊門出來,往北過一個街口就是西市;交通極為便利,地理位置十分優越。 二月下旬的一天午后,將近酉時,一駕馬車趕在暮鼓敲響之前,從西門悄悄進入了魏王府。 來人是黃門侍郎劉洎,門下省的副長官。 劉洎,字思道,年近五十,平日沉穩寡言,在朝中卻以剛直敢諫著稱,受到李世民倚重。不少人認定,他三年之內,必能升任門下省最高長官——侍中。 馬車從西外門進入一片大院,剛剛停穩,早已等候在內門的魏王府司馬蕭鶴年便快步走下臺階,迎了上來。 劉洎身著便裝,步下馬車。 “思道兄,你怎么才來,魏王殿下都等急了?!笔掹Q年笑著拱拱手。 劉洎還了一禮:“勞駕鶴年兄親自在此迎候,劉某怎么敢當!” 二人稍加寒暄,便一起朝內門走去。 “殿下急著找我來,究為何事?”劉洎問。 “喜事,大喜事!”蕭鶴年面帶笑容。 劉洎看了他一眼,沒說什么。 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近來魏王因《括地志》而深受皇帝眷寵,連日來賞賜不斷,朝野上下也是人人矚目。為此,魏王本人自然是躊躇滿志,就連他府上的這些大小官員,也都一個個眉飛色舞,恨不得整天把“喜”字貼在腦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