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拾玖 相聚
還沒進殿,且還在殿前的長階下的時候,便聽見司文的笑聲傳來。那笑聲很是洪亮,仿佛要將蘭瑜宮大殿的房頂給笑塌。 他定是很開懷,為了這場相聚,為了錦代上神的回來。 我每日細數著日子,算著我在七十二天又呆了多久,一年又一年,一千年又一千年,轉眼兩千余年都過去了的時候,我發現,我不大記得清日子了。如今我絞盡腦汁冥思苦想,腦子里終于算清了日子,是兩千七百五十三年。 看似很長,卻不過須臾。 我覺得它長,是因為它原本漫長;我當它須臾,是因為它于七十二天太過短暫。 在這兩千七百多年里,我結識了幾位朋友,給了我兩千多年的深情厚誼。 可直到這一刻我才明白,深情厚誼是我的,不是他們的。他們只是君子之交,他們只是憐我孤弱。值得他們費盡心力的不是我,惹得他們開懷大笑的也不是我。我站在殿外,一門之隔的殿外,聽著司文停不下來的笑聲,忽然覺得很難過。 為的是我沒看明白的情誼和過去。 一個下界飛升的小神,怎能企圖與天生的尊神互稱好友。你瞧我許是與諸位上神都有別的神仙羨慕的交情,有別的神仙求而不來的大好際遇,可只有我自己明白,這一切都不過是為了讓我更真切地看清,所謂的天淵之別。 可惜明白這樣的道理,是這樣晚的時候。 配不得天高的摯友,又怎配得天高的意中人。 我蹲在殿外,渾身發抖。 還好凈良不在我的身邊,他將我帶到蘭瑜宮后,便自己做事去了,蘭瑜宮的路我熟,他也就放心我自己摸進來。我得慶幸,這樣難堪的時候,身邊沒有旁人,沒有人瞧見我的悲哀痛苦,和我的絕望麻木。 我努力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來,尊神的感知都是很靈敏的,我豈敢讓他們發現我此刻正在殿外無力地顫抖。等到我站起來的時候,我覺得頭暈目眩,那長階不過十來階,我走得跌跌撞撞。終于在殿門外站好,我輕輕叩門,門內的笑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司文如往日般溫和淡漠的聲音:“誰?” “十七求見上神?!?/br> “原來是十七啊,來,你快進來?!彼疚牡穆曇粲謳Я诵σ?。我推開門,滿殿的尊神神情各異地都向我看過來,我趕忙行禮:“十七見過諸位神尊?!?/br> “小十七,你可算來了,我們在這里說笑話等你,已經說得口干舌燥,你要是再不來,我們只能殺去清淵宮了?!彼疚男Φ?,抬手示意我在一旁坐下。 “十七惶恐,不知各位尊神召十七何事?!蔽蚁肽憧删蛣e唬我了,你哪里口干舌燥,不到半刻鐘前,你笑的很是開懷。 “你倒愈發拘謹,”司文道:“許是多了你不熟悉的面孔,你一貫怕生。錦代與辭境你都見過的,怕你那日瞧不清楚,今日也就仔細瞧瞧。原是你那日乖巧,錦代很是想念你,偏偏今日辰止沒帶著你來,就只好讓凈良去尋了你來,你放輕松些?!?/br> “是,十七知曉了。承蒙錦代上神喜歡,是十七之幸?!?/br> 我不知曉,一點兒也不知曉,怎么我何時這樣討上神的喜歡,竟還能惹得錦代上神想念我。那日錦代上神的確說我可愛來著,可我不傻,這話是不是客套話我能聽不出來?那無非也就是變著法兒地夸贊曲顧和辰止上神的眼光罷了,我豈能沒有自知之明??扇糁皇强吞?,又何必在今日這樣的場合將我叫來,我委實不懂,抬眼看錦代上神。 上神不愧是天人之姿,一身暗紅長袍愈發襯她膚如凝脂,她笑著問:“十七族地何處?” “六界之外,幻清渺林?!?/br> “族中可興旺?” “尚可?!?/br> “何時飛升?” “兩千余年前?!?/br> “可遇貴人?” “尊主長老教我術法,曲顧神君收我為使,各位上神贈我際遇,都是十七的貴人?!?/br> 我這句話不是為了奉承誰,也不是為了顯得我很念舊,這些都是我的真心話。我這一路走來,說來容易又不容易,在渺林每日修煉得疲憊不堪,若非尊主長老敦促,我或許成才無望。我飛升時落在落神臺上,等了一整日后出現的曲顧,冷漠疏離地走到我跟前,他這些年說過很多話,卻只有那一日的四句話,我記得最清楚。我心里暗自發誓,要為曲顧鞠躬盡瘁,來報答他,將我撿回了百花司的恩情。只是這個心思,我沒同任何人說過,包括司戰。至于司文司戰和辰止上神,他們不嫌棄我出身,對我很好,若有機會,我定然會好好報答。 可誰知錦代上神對我這句話并不滿意,盯著我的眼神不再溫和:“十七姑娘,你活得很糊涂呢?!?/br> 此話一出,整個殿中變得異常安靜,我環視一圈,發現各位尊神的臉色都變得不太好。哦,辭境上神除外,他的臉色非常好,仍是看戲的模樣。這位鳳凰一族的族長那日回了丹丘山后便沒什么消息,今日回七十二天倒是回的很及時。我實在是不曉得整日做著這樣神情的一位上神,是如何在名聲上勝過了司戰的。 “十七惶恐,有時的確有些糊涂,不知上神說的,是怎么個糊涂法?!蔽野l誓我決計不是在挑釁錦代上神,她說我糊涂這事兒我一點兒都不生氣,因為我覺得她說的對。才智卓絕的天界上神覺得我糊涂,是件很合理的事兒。 “噗嗤?!币恢笨春脩虻霓o境上神笑了出來:“幻清渺林果真是個靈氣充盈的好地方,這位十七姑娘,倒是有趣得緊?!?/br> “是啊,不然怎么討人喜歡呢,我可是真喜歡這小姑娘?!卞\代上神說著,從自己腦袋上拔下一只發簪來:“這是昆侖雪玉制成的,有安神養氣之效,我這些年昏睡,也就這發簪拿得出手。來,十七,你過來,我將這發簪贈你,權當是見面禮了?!?/br> 我不是沒收過上神的東西,可我往日收的不過是些小玩意兒,再貴重就是些靈藥法器,前兩日收了落夷宮封宮的口訣已是讓我愧不敢當了,昆侖雪玉,錦代上神的發簪,哎喲喂,我哪里敢要。再者司戰警惕錦代上神,搞得我也不免也有些謹慎,所以更不敢要。 錦代上神說她是真的喜歡我,我并不相信,我自知自己沒長著一張讓人見了就歡喜的臉??慑\代上神誠懇地看著我,似乎是剖出了真心來說話一般。我十分愧疚,自己不能接受這樣的喜愛。 “十七惶恐,不能受上神這樣貴重的禮,還請上神見諒?!?/br> 我大概猜到了曲顧司文會因為我的話吃驚,因為我在他們面前從來沒這樣客氣過,所以他們也就漸漸忘了,我其實是個很本分的神仙。我知道什么東西該要,什么東西不該要。若是司戰,他摘星星給我我都敢要,可是錦代上神,她給我一株花草我也不會要。 “小姑娘如此見外,看來是不大喜歡我?!卞\代上神有些委屈。 我斟酌半刻,“小神沒有”四個字還沒來的及說出口,辰止上神就站起了身。莫非......上神覺得我沒有規矩,要收拾我了?我眼睛轉也不敢轉地盯著上神,看他走到我身邊,眼睛直視輕輕一瞥我,道:“今日到此為止,十七,回宮?!?/br> 竟是在與我解圍,我趕忙應下:“是?!?/br> 錦代上神的聲音在辰止上神身后響起,軟軟的,聽不出生氣還是別的:“辰止你這是何意,十七姑娘可是才到,你就記著把人帶走,豈不是拂了司文的面子。何況今日我們相聚難得,見十七姑娘更難得,匆匆離去,未免失了興味?!?/br> 辰止上神轉過身,看著錦代上神:“司文想留,可以改日再留?!闭f著還看了眼司文,司文正很是尷尬地笑著,一時間不知該不該介入兩位上神的爭執。 “也罷,不留便不留了。只是我瞧這小姑娘機敏可愛,又聽說是差事做的極好的,過幾日我那太安宮便打掃干凈了,你將這小姑娘借我幾日,也給我做做神使可好?” 我此時只想扇自己幾個巴掌看看是不是在做夢,我是也恬不知恥地說自己神使的差事做得好,可那也只是為了解釋為何我會去了清淵宮當差,我不是真的做的好啊。怎么錦代上神睡了這些年睡糊涂了,聽不出什么是客套話,什么是真心話嗎,還想讓我去做神使。且辰止上神是個極為隨性的神仙,從他隨意點了我做神使就能看出來。如今錦代上神點名要我,辰止上神想必不會多說,最多囑咐我好好干活。我一顆心立馬懸了起來,我是不打算肖想辰止上神,可我也沒想著離開清淵宮啊。 我看著辰止上神,似乎是在等他宣判我的命運,他若不要我了,我也認了。 一陣沉默后,上神只說了兩個字,可我能記一輩子。 他說,不好。